話說賈璉正欲帶着賈琮家去,臨走時在馮家大門口問馮紫英可認得流氓。
馮紫英一愣,纔要頑笑兩句,擡頭見賈璉笑的春風拂面,眼中卻無一絲笑意。因思忖片刻,答道:“認得。”
賈琮一直瞪大了眼睛等答案,聞言立時拍手笑道:“認得、認得!我說了吧?馮大哥肯定認得流氓!”還朝着賈璉擡了擡下巴。
馮紫英微微一笑:“璉二哥也想認得流氓麼?”
賈琮忙揮動兩隻小爪子:“還有我!我也想認得流氓。”
賈璉擡手便給了他一下子:“你纔多大點子?知道什麼是流氓麼?”
賈琮哼到:“知道,會打架的就是流氓!”
馮紫英搖頭道:“會打架的是打手,流氓比打手可強多了。”乃望着賈璉一笑,“璉二哥,何時有興致去見見流氓?”
賈琮搶着說:“就走就走!現在現在!”
賈璉望了望日頭道:“既出來了,也無須早早回去。”本來今日是預備來馮紫英家喝酒的,如今讓賈琮攪和的沒心情了。“只不知流氓可有功夫見見紈絝?”
馮紫英瞧賈琮眼巴巴望着自己,頓覺好笑,道:“既這麼着,二位爺可隨我去瞧瞧。”乃喊人牽他的馬來。
賈琮興奮的哦哦直喊。賈璉雖不言語,手心早悄悄滲出冷汗。韓奇忙道:“我倒是無意認識什麼流氓,且家去了。”拱手道別。
馮紫英領着賈家兄弟二人拍馬往城西而去,穿街越巷,終是到了護城河畔一片高高低低的破屋跟前。將馬拴在幾株柳樹下,帶來的人悉數留在外頭,馮紫英領頭往一間小屋而去。
到了跟前,也沒有門環,馮紫英直推門而入,喊了一聲“秦大姐在家嗎?”
屋裡沒人,半晌,方聽見後頭傳來急急的腳步聲,破舊的門簾撩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青衣女子領着兩個夥計匆匆進來。這女子生得極美,頭上挽着髮髻,插着一根木頭簪子,腰間繫着青灰色圍裙,見到馮紫英劈頭就是一句:“你又跑來做什麼?”
馮紫英尚未答話,賈琮甩開賈璉的手歡歡喜喜跑上去問:“大姐姐,你是流氓麼?”
那女子一愣,馮紫英並那兩個夥計頓時笑的昏天黑地。女子惱了,兩步竄過去伸手擰住馮紫英的耳朵:“小馮!你跟人家孩子說什麼了?”
馮紫英哎呦了幾聲,連喊“女俠饒命”。
偏這會子後頭傳來幾聲犬吠,賈琮聞聲躍起:“狗狗!有狗狗!”拔腿就跑。
那女子趕忙放開馮紫英:“小傢伙,別亂跑……”
話音未落,賈琮已從門簾穿過去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小周冀的時候,家中養過兩條狗。一隻薩摩耶、一隻中華田園犬。後來他倆都漸漸老了,終於先周冀而去。那是周冀第一次和第二次知道生離死別的滋味。之後他便離家上大學、獨身在外頭工作。只是不論多寂寞也再不敢養狗了。雖自己不敢養,他依然十分喜歡這種生物,偏朋友家的狗也都莫名的喜歡他。如今雖已隔世,這個愛好仍然留着。
門簾後頭是個小院子,雜亂丟着些缺腿的條凳,倒是打掃得乾乾淨淨。院中盤着一條黑色的大狼狗。賈琮走過去拍了拍手,輕聲喊:“你好!”
那狗瞧了他一眼,趴在地上沒動彈。
賈琮蹲去它眼前道:“我是琮兒,三歲,你呢?”
這會子屋裡衆人已追到院中來了,那青衣女子立在他身後道:“他叫黑子,一歲半。”
“哇哦~~我比你大!”
兩個夥計齊齊笑出聲來。
那女子瞥了馮紫英一眼,問:“哪兒騙來的小孩子?”
馮紫英將頭往賈璉偏了一偏,道:“這位是榮國府的二爺賈璉。”又朝賈琮一擡頭,“那是三爺賈琮。”
青衣女子蹙起眉頭,上下打量了會子賈璉,只說了一句“秦三姑”。
賈璉正偷覷那女子美貌,忙打疊起笑容來拱手道:“秦女俠好。”因喊,“琮兒過來見人!”
賈琮早將他哥哥與馮大哥一併忘了,圍着黑子轉圈兒討好。黑子傲嬌了片刻,終於肯屈尊坐在賈琮跟前讓他給順毛了,賈琮喜的見牙不見眼,口裡一個勁兒說:“黑子你長得真好看!我竟沒見過你這麼好看的狗。你愛吃什麼?下回我請你吃。我最愛吃豆腐皮的包子,還有雞油圈兒我也愛,還有桂花糖、山藥糕、核桃酥……”
賈璉見他不搭理,又喊了一聲。賈琮依舊沒聽見。
秦三姑微笑擺手道:“罷了,讓他們玩兒去,黑子喜歡他。”轉身直回屋裡。
賈璉一瞧馮紫英並兩個夥計都跟了去,一跺腳,也跟回去了,留賈琮自與黑子玩耍。
回到屋中,秦三姑揮手讓夥計給他二人各自倒了碗涼開水。這會子殘冬未去,公子王孫家中都喝的熱茶。賈璉怔了怔,見馮紫英端起碗來喝了,沒奈何,也喝了一口,涼的他抽了好幾口氣,兩個夥計都不客氣在旁大笑。
秦三姑只做沒看見,挑眉問:“不知賈二爺來尋民婦何事?”
賈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馮紫英在旁笑嘻嘻不言語,賈璉又說,“只是忽然發現家中有了許多麻煩,偏不知從何下手。”
秦三姑眨了眨眼:“故此二爺要尋流氓相助?”
賈璉道:“是琮兒的提議。”
秦三姑愕然:“二爺,令弟說他三歲。”
賈璉道:“嗯。”
秦三姑好笑的瞧着馮紫英:“說。”
馮紫英道:“璉二哥家財物多讓他嬸子勾結下人私吞了去,他想尋個法子將下人貪墨的弄些回來。”
秦三姑冷笑道:“榮國府那些大爺吃進去的東西,只怕不易吐出來。有些還養着家丁護院呢。”
賈璉揉了揉太陽穴,慘笑了一下:“方纔我便猜這事兒只怕不止我們府裡知道,果然,保不齊全京城都知道了。”
馮紫英忙道:“這倒不是,各傢俱如此。”
賈璉哼道:“你家想必不是。”
馮紫英嘻嘻一笑。
秦三姑思忖了會子,道:“賈二爺之意,我已知道了。既來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秦三姑手底下有人,二爺如需打家劫舍,咱們的價錢卻是不便宜。”
賈璉何嘗跟人談過這個,也不曾想到立時便要商議價錢,便有幾分無措。恰這會子後頭傳來一陣輕輕的犬吠並賈琮咯咯咯的笑聲,秦三姑面色登時暖了起來,笑道:“這個小三爺倒是個有趣的緊。”笑得賈璉一陣心猿意馬,他腸子裡頭那股子天然風流有些按耐不住。
馮紫英這會子已倒在人家炕上了,隨意蹬掉靴子,雙臂枕在後腦底下,翻了個大白眼道:“豈止有趣,這小子精怪着呢。”
正說着,門簾兒一動,賈琮與黑子肩並肩闖了進來。黑子溜去秦三姑腳邊蹭了蹭,秦三姑輕輕撫着它的腦袋。賈琮蹬蹬蹬幾步竄到賈璉跟前道:“二哥哥,對不住哦,我方纔把你忘了。”
賈璉無奈瞧了他一眼,乃指着秦三姑介紹與他。
賈琮正經兒一躬到地:“見過三姑姐姐。”
秦三姑頷首道:“好機靈的小東西。”
賈琮問:“我想與黑子坐一處行麼?”
秦三姑笑道:“這個且問黑子可願意?”
賈琮忙跑到黑子身邊摸摸他的背:“黑子,你姐姐與我哥哥商議要緊事兒呢,咱們到那邊去旁聽可好?”
黑子擺了擺頭,沒動彈。
賈琮撒嬌道:“走嘛走嘛。”
黑子只在他手底下蹭了蹭,依然沒動彈。賈琮無奈,只得一屁股坐在黑子身邊。兩個夥計又笑。
賈璉撂下臉子來喝道:“還不起來!坐在地上成何體統。”
賈琮不搭理他,摟着黑子的脖子。
馮紫英也說:“地下涼呢,你可不是黑子,沒有皮毛。”
賈琮乾脆背過身去半爬在黑子身上。
秦三姑也含笑瞧了瞧他倆:“小孩子隨他去吧。賈二爺想來是頭一回出來做生意?”
賈璉趕忙擡目去尋馮紫英,馮紫英躺在炕上架起腿來,朝他吹了一聲口哨。賈璉心中暗罵了幾聲,苦笑道:“委實沒做過這等生意,只不知道是怎麼個做法?”
秦三姑道:“賈二爺是預備算分成呢,還是算價錢?若是算價錢,是依人頭算?是依着次數算?”
賈璉哪兒知道?“請問都是如何算的?”
秦三姑道:“算分成,自然是得的財物與二爺分成;算價錢,便可以分作兩種。或依人頭算,自然是多少錢一個人,橫豎請打手與請尋常的泥水工一般無二。或依次數算,便是多少錢出一次工,我自己去尋思需要多少人。”
賈璉尋思了會子,道:“這個我竟一時不能答,且容我回去與家父商議會子。煩勞三姑先報個價。”
秦三姑婉轉一笑。她年歲歲已不小了,這一笑竟笑得滿室生輝,賈璉都有幾分看癡了。卻聽她說:“我這裡價錢並不便宜。只是一分錢一分貨,二爺可自斟酌。手底下有許多兄弟要養活,兄弟們各自也需養家餬口。如二爺預備分成麼……”乃站起來,走到賈璉身邊伸出手。
賈璉本是個風流性子,見那隻手又白又嫩,她容貌生的又美,立時將旁的俱拋去九霄雲外,不禁伸出手來輕輕握住,難免做揉捏之舉。
只見那手徒然一抖,衆人尚不曾見動作,便已捏住賈璉的喉嚨。賈璉只覺喉嚨一疼、呼吸一滯,忙去掰她的手,卻是半分掰不動。
馮紫英立時從炕上跳下來,顧不上穿靴子,襪子踩地的往這頭竄:“誤會誤會!三姑,璉二哥不曾做過這等生意,不知道規矩。”
秦三姑冷笑兩聲,不動彈。賈璉這會子四肢都軟了,眼前發黑,胸口極悶,腦子中漸漸空白,恐懼如蝗蟲般蓋了過來。
賈琮一時也嚇傻了,半晌才明白秦三姑這是要掐死他哥哥,飛跑過來,腦中忽然想起前世在微博上看到某個胖條子的科普長微博,攀着賈璉坐的竹椅扶手飛起腿來,拿膝蓋去撞秦三姑的小臂。他又不曾習過武,壓根兒連秦三姑袖子都沒碰到,自己反是重心不穩,“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秦三姑驀然鬆手,賈璉跌坐在竹椅上。那竹椅本來輕,讓他一撞,連人帶椅子向後頭翻倒下去。賈璉滾到地下,大口大口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