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童言無忌的在賈璉並外人跟前戳了榮國府許多窟窿,賈璉呆住了。
過了半晌,仍是馮紫英過來勸了幾句虛話,他自己都覺得訕訕的。
賈璉倒是清醒了些,問道:“我問你,你二嫂子放印子錢,是何處聽來的?”
賈琮嘿嘿了兩聲,捏起小拳頭脆聲說:“在東院後廊聽兩個管事兒的婆子說的。她們說這樣可以賺到好多好多錢,到時候二嫂子就是大財主了。”
那白袍公子忽然問:“琮兒,你可知道放印子錢是什麼?”
賈琮一愣,道:“自然是賺錢了。”
“怎麼個賺錢法呢?”
賈琮趕忙看了看賈璉,賈璉黑着一張臉;他又向馮紫英以目求助,馮紫英竟頗有興致等着聽、半分沒有相助之意;自己支支吾吾半日,終漲紅了包子臉,惱道:“我哪兒知道,那兩個婆子又沒說!橫豎是好事兒。”
馮紫英與那白袍公子對視一眼,搖頭道:“你個小傻子,世上並非賺錢的都是好事兒。”乃望着賈璉道,“想來二嫂子還不曾沾惹,快去阻了吧。若是沾惹了,早些處置乾淨。”
賈璉輕輕嘆了一聲,望了望馮紫英等人,又瞧瞧懷裡的賈琮,賈琮也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遂苦笑道:“我空活了二十一歲,還不如一個三歲的孩子。”
賈琮搖頭似撥浪鼓:“纔沒有,二哥哥前兒修理那王老婆子可威風了!昨日我已同二姐姐說了,日後再有人欺負她,就拿二哥哥仗腰子,有幾個打發了幾個。”
賈璉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不言語。
賈琮瞧了他會子,小心翼翼的問:“那個……放印子錢,不是什麼好事兒對麼?”
賈璉“嗯”了一聲。
賈琮又說:“那……你回去別衝二嫂子發火,有話好生說麼,萬一嚇着小侄子呢。”
馮紫英忙問:“嫂夫人有喜了?恭喜璉二哥。”
賈璉苦笑道:“何曾有了,不過是這小子一心相信他那帕子糕餅必是靈驗。”
賈琮分辨道:“不是糕餅。”
見幾個人都滿面疑惑,賈璉便將那“紅棗花生桂花糖蓮子”說了,又捏了捏賈琮的小胳膊,嘴角稍稍帶了一絲笑意,“自那日起,他便認死理兒的非說他嫂子肚子裡頭有了小侄子。”又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賈琮倒是挺舒服,還蹭了蹭。
馮紫英道:“聽聞小孩子有天眼,許是當真有用呢,來日也請琮兒替我磨一帕子來。”
賈琮忙點頭:“好啊好啊!二哥哥還給了我二斤桂花糖,後來聽翠雲說當用桂圓呢。你用哪個自己挑。”
馮紫英笑起來:“都容易,你都與我磨細細一帕子可好?”
“好!”賈琮挺了挺胸,一副送子小爺的模樣,惹得屋內幾個人都望着他笑。
笑了會子,賈璉又不覺愁生眉頭,馮紫英韓奇又勸了幾句。
賈琮在旁眨巴眨巴眼,忽然問:“二哥哥,你可認得流氓麼?”
賈璉一愣:“流氓?”不覺惱道,“我何嘗會認得那種人。”
賈琮失望道:“堂堂紈絝,連流氓都不認得,你還好意思說你是個紈絝?”
賈璉不知道他唱的哪出,好笑道:“我賈璉委實是個紈絝不假,與流氓何干。”
賈琮不理他,扭頭問:“馮大哥認得流氓麼?介紹幾個給我二哥哥可好?”
馮紫英含笑道:“你二哥哥要認得流氓做什麼?”
賈琮又扭頭回去看賈璉道:“聽,馮大哥顯見是認得流氓的。纔是合格的紈絝呢,二哥哥你學着點。”乃說,“我知道二哥哥煩悶什麼呢,不過是府裡的庫房讓二嬸並下人搬空了,那個原也該有他一份子的,可對?”
賈璉心中才壓下去的怒火又騰空而起。一份子?呵呵,那原本都該是二爺的,有他們二房幾分?
賈琮接着說:“如今二嬸子有老太太仗腰子,二哥哥必是拿她沒法子的。倒是奴才們私吞的那些,保不齊還能弄回來些。只是須得有流氓幫着。”乃掰着手指頭得意洋洋道,“他們不過是奴才,使些流氓趁夜去打劫一番,府裡不管官家也不管,他們能怎樣?”
衆人愕然。這是三歲孩子說出的話麼?還是公侯府邸的小公子。
半晌,那白袍公子問:“琮兒,這主意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賈琮搖頭道:“不是,是馬棚那個黑大個說的。”小爺家馬棚多的是黑大個,你們且猜去。
白袍公子又問:“府裡不管也罷了,他怎麼知道官府也不管呢?”
賈琮晃了晃小腦袋道:“官府又沒拿我們府裡的片子,怎麼會管呢?”又瞧着賈璉道,“只是二哥哥須與老爺商議好,好生盯住二嬸子別讓她把片子拿出去了,也叮囑二嫂子別拿。你的、爹的、二叔的,都不許動!”
他尚自洋洋得意,聽在賈璉耳中如晴天炸了個霹雷一般,驚了半晌,重重的閉了眼。若是他們府裡不曾弄權替人包攬官司,這等話如何能傳到一個三歲小兒耳中?且次數恐怕不少。
馮紫英這會子等也不敢說話了。
賈琮眼見屋裡情形異樣,偏不知道爲何,忙望了望馮紫英。馮紫英便望向那白袍公子。
白袍公子緩緩站起來,揹着手踱至賈璉身邊,輕嘆一聲,道:“賈公子恐怕已危如累卵尚不自知。你……好自爲之吧。”言罷,款款向門口走去。外頭早有人打起簾子,他一腳已跨出門檻,忽然停了一停,也不轉身,慢慢說道,“今上聖明,也不會冤了忠良。”乃踱出去了。
滿屋子一片肅寂。
賈璉望了他背影半日,顫聲問馮紫英:“這是誰?”
馮紫英苦笑道:“賢王,諱磐。”
賈璉悚然。
賈琮在旁不知死活的加了一句:“這個賢王與薛家大哥哥同名麼?”
馮紫英怔了會子,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子:“你這小東西,真不知是天才還是妖孽。”
原來,當日老聖人在位時,封了其九子、當今聖上之胞弟爲賢王。賢王少年那會子好武,日日使槍弄棒的,結交者多爲將軍壯士,又收了許多江湖人做門客。後老聖人批他“不務正業、玩物喪志”,一頭罵一頭哄的丟進鴻臚寺讓他學些正經事物。
誰知賢王天生不愛朝政,既是他老子不讓習武,他又改愛上詩文了。成日也不去衙門,只與一幫文人墨客風花雪月的,日子長了學問見長,倒是填的一手好詞。又兼好沾花惹草、鬥雞走馬,京中的青樓戲院都愛他,端的一個倜儻風流,人都稱他作“閒王爺”。老聖人聽了只說“也罷,總不至從馬上摔下來折了腰。”便隨他去了。
後聖人登基,愛惜胞弟,念他日日嫌棄京中富貴堆砌不清雅,將其封到南邊,改做襄陽王。不多時,義忠親王造反,特特尋了襄陽王一道起事。襄陽王猶豫許久方應下他、且細細的參與了一應事物。義忠親王直至壞了事才恍然,襄陽王其實一直是今上的人,他的起事早早的讓人連湯帶水兜了去,連賢王舉薦與他的軍師都是今上的人。事後襄陽王風光回京,又改回賢王了,雖依舊是個不上朝不理事的閒王,世人都知道,九王爺乃是聖人極信的心腹膀臂。
賈璉雖聰明,一時也轉不過這許多事兒。馮紫英韓奇張了數次嘴,偏無從勸說。賈琮起初還睜着大眼睛豎起耳朵想聽大人說話,不曾想那麼許久他們一句話也不說,終是無趣,蜷在賈璉懷裡睡着了。
馮紫英啼笑皆非,輕嘆一聲,對賈璉道:“璉二哥,今日雖是不幸,也是萬幸。一來亡羊補牢爲時未晚;二來,琮兒幼年爛漫,這些話由他說出來,再由賢王上達天聽,想來,聖人不會冤枉了你。”
賈璉苦笑道:“實不相瞞,我讓唬住了一陣子,這會子也緩過來了。偏這麼多事兒,委實不知道該從何處入手,當真是束手無策。”
馮紫英思忖了會子,道:“你只與嫂夫人安置好便是。令嬸那頭,想來賢王會奏與聖人。”
賈璉瞧了他一眼,又瞧一眼,再瞧一眼。
馮紫英低頭打量打量自己,笑問:“璉二哥,小弟身上可以什麼不妥麼?”
賈璉含笑道:“非也。素日我以爲紫英與我一般無二,不過是個紈絝。如今看着,倒是不簡單。原來無能的唯獨我賈璉一個。”言罷,扭頭望了一眼韓奇。
韓奇只做沒聽見。
馮紫英愣了愣,道:“璉二哥何出此言?”
賈璉目波流轉,擡起桃花眼瞥了他一眼,站了起來,掂量兩下懷中之物,笑道:“這小子委實沉的緊,抱久了,我兩條腿都有些麻。”乃拍了拍賈琮的小臉蛋,“醒醒,琮兒,咱們該家去了。”
馮紫英嘆道:“我倒是不便留你們了。”
賈琮讓他哥哥拍醒,還迷迷糊糊的,拿小拳頭使勁兒揉眼睛。
賈璉便抱着他出去,馮紫英與韓奇二人同送到門口。
一個四十餘歲下人打扮的男子正等在那大門外頭,見他們出來,忙上來行禮,道:“小人乃是賢王府的,我們王爺說了,賈三爺天真伶俐,他委實喜歡得很。今日來的匆忙,沒帶什麼見面禮,乃從身上解下來這個墜子,聊表心意,且與賈三爺解悶罷。”說着遞了一個玉墜兒過來。
賈琮“呀”了一聲,喜滋滋的從賈璉懷裡伸手去接。見那墜子乃是一顆羊脂白玉的福豆,小巧溫潤的,十分喜愛,甜甜的笑出兩彎小月牙兒:“謝謝賢王哥哥,賢王哥哥真好。”趕忙藏進袖子裡。
韓奇聽見賢王也成了他“哥哥”,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賈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苦笑道:“幼弟不知禮,還望王爺恕罪。”
那男子也笑道:“另有兩份薄禮與賈家二位爺,已是差人送往府裡去了。”又行了個禮去了。
這會子早有人牽過賈璉的馬來,賈璉先將賈琮交給馮紫英抱着,自己上馬,又接過賈琮,望了馮紫英一眼,忽然低下頭來含笑問:“紫英,你認得流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