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黎告訴賈敘說燕王妃婁氏欲同神盾局做生意,要害秦三姑性命,好懸讓賈敘砸一腦袋瓷器。他忙委屈道:“你老先別殺氣騰騰的,聽我說完啊。”
“還有什麼?”
“依我說,這生意先接下來,跟她好生談談價錢。”施黎走過來湊到賈敘跟前低聲道,“咱們若是不接,她說不得又尋別人去了。”
賈敘想了片刻,道:“也好。”旋即皺眉,“何至於到了這一步,三掌櫃乃是她男人極得力之人。”
施黎道:“恨唄。毀了她弟弟與喜歡的兒子,另一個兒子她又恐怕鬥不過其餘兩位。孃家兒子都不成事,她這個王妃能當多久?”
賈敘搖頭道:“不對。司徒磐顯見不是個會把心思花在後院的,連我都知道、她一個結髮妻子豈能不知?”
施黎託着腮幫子道:“要不就是有人傳了閒話,司徒磐要收秦三掌櫃入後宮,她信了。”
賈敘微微側頭:“何以見得?”
“女人要殺女人,除了搶男人還能是因爲什麼?”施黎伸了伸胳膊,“秦三姑長得漂亮,又有本事,司徒磐極信任。與王妃而言,唯有燕王是涉及生死、非殺人不可的死穴。”
賈敘道:“婁氏沒那麼蠢。”
施黎道:“急了唄。人一着急就亂陣腳,尤其是女人。”
賈敘想了半日仍覺得古怪:“你細查查,此事不通,必有緣故。”施黎應了。
一時賈環來了,才進門未及說話,賈敘劈頭問道:“環兒,有個並沒有蠢到家的人,要殺一個頗爲怨恨、尚不及生死的人,是爲什麼?”
賈環怔了怔道:“被人攛掇的?”
“誰會攛掇?”
“仇家想借刀殺人。”賈環取了塊綠豆糕擱到嘴裡,“或是那個人死了誰得好處就是誰。”
賈敘思忖半晌,問道:“秦三姑死了誰能得好處?”
賈環僵了。過了片刻強笑道:“想殺三姑姐姐的人多了去了,她哪有那麼好殺,功夫可高了。”
賈敘道:“我能殺她。”
“哈?”
賈敘又想了想,擺手道:“罷了,我自己問她。”
賈環忙說:“是不是先查清楚再告訴她?何必惹的她憂心?”
賈敘隨口道:“性命是她的,不告訴她難道還瞞着麼?秦三掌櫃不是紙糊的美人燈。”遂起身拉馬出去了。
餘下賈環跟施黎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天,忽然扭頭喊道:“五叔,她去五城兵馬司了——”賈敘早走沒影了,沒聽見。
秦三姑在五城兵馬司查了一日的卷宗,傍晚才離開。快到燒餅攤子左近時忍不住張望一眼,賈敘正在買燒餅,不禁過去笑道:“將軍實在愛吃這家的燒餅。”
賈敘一面遞燒餅給她一面說:“委實做的好。我吃遍了全京城的燒餅,這家最香。”
秦三姑隨口道:“將軍顯見不是窮人家,怎麼愛吃燒餅?”
賈敘道:“小時候時常聽母親提起,她小時候最盼着吃的就是燒餅。我因沒吃過,一心以爲燒餅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做夢都盼着吃燒餅。”
秦三姑含笑道:“想必將軍如今時常孝敬令堂燒餅的?”
賈敘悵然道:“待我能買得到燒餅之時,她老人家早沒了。”
秦三姑默然,半晌才說:“我母親愛吃饅頭,偏我年輕時不懂事,嫌棄饅頭粗。待到我明白饅頭好吃了,她也早沒了。”
二人遂牽着馬安安靜靜吃了淨了手裡的燒餅。賈敘乃道:“有件事想問問三掌櫃。”
“何事。”
“誰知道我功夫比三掌櫃強些?”
秦三姑側臉瞧了他一眼:“何意?”
賈敘道:“有人來神盾局買.兇殺人。”
秦三姑頓了頓:“殺我麼?”
“嗯。”賈敘道,“燕王妃婁氏。”
秦三姑大驚:“何至於此!”
賈敘道:“怕是被什麼人攛掇了。三掌櫃且想想,能將舌頭根子嚼到燕王妃耳邊去、且知道神盾局有人功夫強過你、且你死了之後能得好處的,會是哪些人。”
秦三姑靜了許久,忽然問道:“我的命值多少錢?”
賈敘道:“還沒來得及商議價錢,定了價再來告訴你。”
秦三姑忍俊不禁,過了會子才說:“我得回去細查。”賈敘點點頭。她又問,“將軍可知道黑白雙煞麼?”
賈敘道:“乃是兩個綠林人,一文一武、一肥一瘦、一莊一諧,四海爲家江湖流浪,愛扮作黑白無常嚇唬人,沒什麼規矩,給錢就幫着做事。那個愛扮黑無常的功夫極高,扮白無常的聰慧過人。”
秦三姑嘆道:“綠林人倒是麻煩。賈氏家學的魏先生便是他們殺了。”
賈敘道:“此二人不好找。”
秦三姑搖了搖頭,執起馬繮繩:“我去馮府商量會子。”賈敘略一頷首,她飛身上馬。金烏將將墜下,暮色昏晦中仍餘了幾次光亮,賈敘便立在後頭瞧她漸漸沒入街巷。
秦三姑到了馮府,馮紫英正在書房恭候多時,笑道:“知道你會來。可查出了什麼?”
秦三姑無聲一嘆:“查了許多案宗全無線索。”乃坐下,低聲道,“依你看,若是有人要殺我,會是什麼緣故?”
馮紫英道:“也不瞧瞧你生意做得多大,人家想殺你還能爲了什麼緣故?遇刺了?”
秦三姑搖頭:“不是生意上的人。再者,如今許多人都知道,我在替朝廷做生意。”
馮紫英想了想道:“實在沒別的緣故了。別個女子還有個爭風吃醋,你的仇人唯有生意上的。萬事歸宗皆是錢。”
秦三姑思忖半日,道:“若是錢就不對了。我與想殺我的人是一邊的,我在替她們家賺錢呢。”
馮紫英一驚:“王爺帳下的?”
“今天我得了信兒,王妃在打探神盾局、要買我的性命。”秦三姑苦笑道,“正要談價錢呢,還不知道值多少。”
馮紫英“騰”的站了起來:“不可能!你是王爺的錢袋子!”
秦三姑垂目道:“我在神盾局那人手上打輸過,此事王妃當不知道的。想必有人從中攛掇。”
馮紫英默然片刻,道:“既這麼着,你先刺探丁明。這些年你與李升漸遠,王爺帳下,你死了能得好處的就是他了。”
秦三姑想了會子,微笑道:“有理。人命關天,刺探就免了。”
她遂親往丁明的宅院而去。到了那兒一瞧,丁明不在家,乃越牆而入。今晚月色尚明,她隨意掃視了幾眼屋子,只覺有幾分眼熟,莫名有種拘謹之感。不多時便想起來,前些日子往那個魏先生家中瞧了瞧,也是如此。又想起丁明與魏先生何其相似;都無親無友、亦無情無慾,活的不像個人。
直到二更天,外頭響起了開門聲,秦三姑飛身上了房樑。不多時,丁明走了進來。並不點燈,腳步輕輕行於暗中,仿是慣於謹慎、縱然在自己家中亦小心翼翼。進了屋子,先四處探視一番可有不妥。不見有人搜翻痕跡,方安下心去,在椅子上坐了會子。半晌,站起來洗漱了,將門窗悉數查驗一番,方欲回屋睡去。
他才推開房門,秦三姑輕嘆一聲:“縱然做探子也無須過得如此拘束的。”
丁明登時如中了定身術似的。半晌,並未轉過身來,只問道:“東家何以起了疑心?”
秦三姑道:“你這日子、性子與纔剛死的魏先生極爲相似。”
丁明怔了怔,苦笑道:“真真是天不容我了。”
秦三姑縱身跳了下來,道:“我只不明白,咱們也認得這許多年了,先不提交情,橫豎並無仇怨,何須取我性命。”
丁明張嘴喊了聲“冤枉”,旋即搖頭道:“東家是精細人,想來也不是今天才起疑的。”
秦三姑道:“自打知道那曲子是怡紅院的,便起疑了,今日才得了實證。”
丁明斷然道:“不可能,東家莫要詐我,我並無半分證據留予人。”
秦三姑道:“你雖沒有,卻難保人家沒有。”
丁明愕然。又呆了半日,長嘆一聲:“怪道琮三爺說,不怕狼一般的對手只怕豬一般的隊友。”並咬牙道,“都是那賤人一刻私心。”過了片刻又說,“與東家無關。東家手底下的生意太大了,每日不知多少人眼饞的。”
秦三姑皺眉道:“你也知道咱們不過是下頭做事的,終究王爺纔是主家。這一攤子你縱接了去,也是替王爺管着罷了。”
丁明道:“於商道上,東家天賦秉異,屬下哪裡及得了?生意艱難、經營上比不得東家也是有的。王爺縱然不滿,偏東家是他自己老婆殺的,也無可奈何。”
秦三姑冷笑道:“原來仍舊打的是偷油的主意。”又四顧一眼說,“你瞧瞧你這屋子,連個女人家沒有不說,丫鬟婆子都沒有一個。縱你從賬目中得了些銀錢去又不敢花,有何趣味?”
丁明道:“人各有志,屬下以爲頗有趣味。東家日日手中過數的銀錢不計其數,不也清貧度日?東家曾說過,你心裡知道街上的東西但凡你想買的都能買得起,頓時沒了買東西的興致。屬下也是一樣的。”
秦三姑略想了想,笑道:“倒也對。”
遂不再多言,隨手從袖中取出繩索來將他捆了,拿上馬背,直送往馮紫英下頭一處專審要犯之處去了。撂給看守的一句話,“讓你們馮大人來審”,她便走了。回頭馮紫英給丁明下什麼招數她就管不着了。
本以爲丁明的嘴很硬,馮紫英好生預備了一大通詔獄裡的手段,刑具堆了一屋子;不想他招供得極爽利,只求死個痛快。原來他並沒有什麼親眷短處捏在旁人手裡,手裡的銀錢都送回了老家族裡,招了也無傷。只可惜知道得太少。馮紫英的人急忙忙趕到他線人之處,又遲了一步,那人剛剛被人一刀斃於家中。
丁明並不知道他新投的主家是誰,那人只給了他兩個好處。一是出手大方,知道他羨慕富貴人家的孩子有書念,替他出了個主意:不如送錢回鄉去,請先生來教導族中子弟。他自己縱然從不曾回去,他們族裡頭丁明卻是個響噹噹的大人物,男女老少皆念他的恩。二是應允他來日時機到了,設法替他另換個差使,獨掌一處大生意。劉登喜早年曾暗許了他城西這一大片事業,可惜直至身死並未兌現,丁明心中頗爲不痛快。另外這新主家還替他畫了個大餅,說是來日成事必大大的升他的職,他倒不曾往心裡去。他本是劉登喜的耳目,幫着那人做事不過是白得一份銀錢罷了。
直至前幾日他才從線人之處得了消息,原來四年前他那個做歌姬的姘頭也是他們的人,並告訴了他《流光飛舞》那曲子引出的種種,丁明方知道自己怕是讓這女子給賣了。偏他心中非但不怨恨,反倒深服上頭做事嚴密、計謀巧妙,有了幾分期盼他主家成事。只是終究棋差一招。
秦三姑之事卻有幾分麻煩。他們從舊年便開始盤算此事。縱然得不了多少好處,能斷司徒磐一臂也是好的。遂想在燕王的兒子女人當中尋一個出來當槍使。另一頭如何佈局的丁明全然不知,只知道王妃會篤定秦三姑與世子有私。可巧近日秦三姑查司徒岧之苦肉計毫不留顏面,王妃愈發深信不疑。因心裡着急,並有人拿話提醒一二,遂起了買.兇殺人之念。
秦三姑拿着口供詫異道:“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王妃竟信了?”
馮紫英哂笑道:“她多年溺愛二殿下、慢待世子,母子情分也薄些。如今顯見她後半輩子都得託予世子了,自然驚慌。這會子有人把你拖下水,王妃便趁勢將世子與她不親推到你頭上,她心裡頭舒坦些。她又自以爲殺了你是替世子除去隱患、幫了世子一個大忙。日後世子懂事了,自會明白她一片苦心。”
秦三姑啼笑皆非:“如何是好?”
馮紫英隨口道:“拿口供去見王爺唄,不然還能如何是好?難不成人家要你性命、你還替她留顏面麼?”
秦三姑正色道:“馮大人言之有理。”
他兩個立時往燕王府中稟告給了司徒磐,司徒磐大驚,不肯相信,親去審了丁明。從牢房出來,一張臉忽青忽白忽黑忽紫煞是好看。半晌,搖頭嘆道:“我自與那愚婦說明白。”秦馮二人無聲下拜。
一心以爲此事已了,三日後秦三姑辦事回去,路過燒餅攤子,又見賈敘在買燒餅,笑跳下馬來:“想來將軍丟了一大筆銀錢。”
“什麼銀錢?”賈敘一壁問一壁給她燒餅。
秦三姑接了燒餅道:“上回說的那樁生意,你們僱主不是已經不做了?”
“哪有此事?”賈敘詫道,“我今兒就是來告訴三掌櫃的。我們開價十萬,王妃嫌貴不肯答應。我們又提價到十二萬,她遲遲不答。昨晚與她的人議事,我們臨時提價十五萬,她竟一口答應了。三掌櫃好生保重,十五萬兩白銀呢。”乃咬了一口燒餅酸溜溜道,“我都不值這麼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