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來後,便是上菜上酒。林探花郎飲食素來清淡,只是陪着舉起筷子,吃了些鮮魚、秋葵,便不再動筷了。劉玄午宴剛吃沒多久,再大的肚量也一時吃不下。所以只有薛蟠有些餓了,甩開腮幫子,呼呼地大吃起來。
林如海看着埋頭苦幹的薛蟠,笑了笑,轉向劉玄道:“狀元郎在浙東好一番作爲,鋤奸去惡,剿賊保境,着實讓在下敬佩。”
“前輩客氣了。晚輩只是微末之功,哪裡比得上前輩坐鎮揚州,督理兩淮鹽務,簡政平價,賙濟民生,實爲兩淮東南安定之柱樑啊。”
林如海微微一笑,說道:“狀元郎不必太客氣。我晚煙溪公一科,但曾經同在殿中司爲官,算得上同僚一場。”
劉玄絃歌知雅意,當即拱手道:“小侄見過世叔。”
“賢侄剛纔說在下肺部有疾,可有良方否?”
“還請世叔伸手,容小侄號脈一二。”
劉玄輕輕一搭,默然數脈。脈體空虛,脈來無力,應是陰虛之狀。
“世叔,請伸出你的舌頭來。”
劉玄一一看過後,斟酌一會說道:“世叔臉鏽顴紅,舌紅少津,加上脈象,着實是肺陰不足,失於清肅,虛熱內生。表徵爲久咳不愈,痰中帶血,身形消瘦,五心煩熱。”
“沒錯,賢侄斷得正是。”林如海病了這麼久,又是飽學之士,自然讀過幾本醫書,略通些醫術,知道這樣的表徵很容易判斷出來。
“小侄診治,喜歡先尋因,消因方可除根。世叔此病一來是身體羸弱,又少動喜靜,加上沉憂積愁,傷了肺。肺爲氣,氣動爲風,風助心火,肺氣不足,心火不濟。世叔嘴脣微青,動輒就潮紅盜汗,應該是肺傷累及到心了。”
“賢侄說得沒錯,大江南北的名醫我看了十幾個,都是這般說。人蔘、川貝母、蟬蛻等藥物用了無數,總是不見好。”
“小侄這裡倒是有個偏方,不用那些藥材,只需些許簡單草藥,薰治即可。只是表徵好治,根源難除。世叔總是如此憂患悲傷,容易反覆,這應該也是世叔肺病不見好的本因吧。”
“我知賢侄的意思。其實我青年時高中探花,前途無憂,又配嬌妻美眷,人生得意,莫過如此。只是我林家人丁單薄,子嗣艱難。到了我這裡,居然要絕嗣了。念及與此,無顏告慰祖宗和先父母之靈。”
“世叔,世嬸病故時久,何不續絃,或納妾室?”
“納過兩個,只是我這久病積纏的身子骨,難續子嗣啊。”
這就擰巴了,林探花因爲要絕嗣,所以憂心忡忡,傷神勞肺,身體大損。可身體不養好,納再多的妾室也生不出子嗣來。這左右爲難,來回都不是個事。不過林如海真的只是憂愁子嗣嗎?劉玄心裡揣測着。
左思右想,劉玄只好先把自己的方子寫了出來,“蒲公英、大青葉、連翹、魚腥草各三兩,霧蓮子、苦血蠍、木曲花各二兩,楊柳樹皮放白醋中浸泡三十個時辰,皆放至陶釜熬煮兩個時辰,再添一碗水煮沸,加木桶於其上,以棉布圍遮,不逸水汽爲上。臉面朝下趴在木桶上,以鼻嘴籠罩在水汽中,吸氣呼氣,引藥氣入肺,每次一刻鐘,每日四次…”
林如海看過後,露出詫異之色,“賢侄此方,於其他良醫方子確實不同。”
“世叔暫且試試,反正藥不吃進肚子去,傷不到身子。”
“好,我暫且試一試,先謝過賢侄了。”
“世叔客氣了。”
林如海將方子摺疊好,放進懷裡,又開口道:“我有一事想拜託賢侄。”
“請世叔儘管吩咐。”
“小女黛玉回揚州有些時日了,賈府老太太甚是想她,頻頻傳信過來。我想能不能讓小女借賢侄一程,復回京師賈府。”
“世叔,不知貴府有何不便,定要將世妹在賈府寄養?”
劉玄在賈府二字上咬重了聲音,林如海愣了一下,隨即嘆息道:“林某原籍蘇州,直親凋零,族人疏遠,知禮明德的少,市井濁庸的多。相比之下,賈府還是好些。我身子骨如此,說不得哪天就不在了。黛玉孤苦,且需人扶助,只能託付賈府了。”
此時劉玄倒是明白林如海的苦衷了。
林家雖然在故里蘇州還有族人,只是離得比較遠,萬一他不在了,那些林家族人怕是隻認得白花花的銀子。財帛動人心,到時齷蹉下作的手段都使出來,孤苦一人的林黛玉如何擋得住?而賈府縱有百般不是,總有親外祖母在堂上,又有親舅舅一大家子。且賈府就算是貪林家的銀子,高門大戶,功勳世家,還是會顧忌臉面,不會吃相太難看,保林黛玉一個衣食無憂也是可以的。
“可憐父母心,世叔爲了世妹,確實煞費了苦心。”劉玄嘆息道。
“兒女都是上輩子的債,這輩子來清還。”林如海笑道,“我看賈府那位銜玉的公子,幾乎是一天一封信的來,而小女也是女兒姿態。賢侄,你爲神目御史,當有識人之明。你且說說,這寶玉可是良配?”
“回世叔的話,寶兄弟天真爛漫,超凡脫俗,與世妹倒是一對璧人。只是少年多夢,可不食人間煙火。一旦成家立戶,只怕沒得這般自在了,且賈府不是一般人家,想悠然南山,怕許多人也不答應。”
“賢侄說得極是。賈府自身就是個漩渦,居於其中,想脫身出來確實不易。那寶玉真如賢侄所言,那真的就少了一份自保。這世上,可以精明,可以糊塗,卻不能太純真。”
“世叔說得是至理名言。”
林如海看着對面的劉玄,是越看越喜歡。這一位,少年得意,比他更甚。詩詞文章,傳遍大江南北,他也拿來看過,捫心自問,自己確實做不出。現在當面一談,覺得他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而且林如海察覺得出來,對面這位年輕風憲欽差,雖然善於權變,卻是有自己的守則。如此佳婿,卻是讓薛規那破落戶得了去,真是老天不公!二十年前讓那廝搶先了一手,二十年後又讓那廝搶得一手,你事事搶先,怎麼不搶着去死呢!
轉了幾個念頭後,林如海拱手道:“我那小女,生性好強,敏感卻又執拗。而今看她模樣,怕當是對那寶玉中了意,入了心。這兩人,以後怕是隻想做神仙眷侶。可這世上,清白之人都難做,還說什麼神仙。此後還望賢侄對這兩人照拂一二,去厄免災就好,其餘的就看他們造化了。”
“世叔客氣了,小侄定當維護。”
“我知小侄是重情義之人,只是我在這官場廝混日久,未免沾了俗氣,有所求,必有所報。明早賢侄啓程前,我自送你一份事關前途的厚禮。”
第二日,劉玄又一次啓程,隨行官船多了一艘,正是林黛玉主僕等人。看到岸上漸漸消失的人影,劉玄想起深夜裡林如海悄悄交給自己的那厚厚一大疊的文書,忍不住微微搖搖頭,治學做文章到了這種地步,都不是善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