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建輝到午時才從府衙回來,也不知他和知府任伯安商議了些什麼,回來之後,他例行在公堂召集運同何懋卿、運判俞祿、各鹽場大使、批驗司大使等人,老生常談一些條例。
朝廷要提高鹽稅的收成,這個章程,戚建輝不想和下屬談,他認爲下屬只要辦好他的吩咐就可以了。最後的決定,還要由他、鹽商代表、林如海拍板決定,江蘇的鹽稅本來和省藩庫是分離的,但是鹽務牽扯太大了,仔細算起來,任伯安都有干係,戚建輝當然不會和下屬談這些。
鹽場大使、批驗司大使是未入流的官吏,有時候甚至不需要朝廷任命,所以戚安、戚懷民是他指派的。
身穿從三品的孔雀補子紅官服,戚建輝在聽了下屬的彙報之後,看着桌上的精緻糕點也食之無味,一個是批驗司大使戚懷民呈報有部分鹽引的記檔不幸丟失,戚建輝心裡暗自埋怨戚懷民做得不乾淨,雖然隱隱有些不對勁,但是那些記檔是無用的,他對此不過苛責務必加緊看守,盤查守衛之類的話。
另一個是俞祿回巡鹽御史林如海昨晚突然過來,戚建輝在聽了這個消息之後,表現得老大不耐煩,等衆人各自散了,他留下俞祿指派工作,畢竟俞祿是新來的,戚建輝予了他運判的印章,他瘦瘦高高的身影顯得那樣的形單影隻,甚至於說是因爲長年累月的案牘勞形而顯得背部佝僂,伸出寬大漢服的手也沒有多少肉,他平平淡淡的居家一般拾了一塊糕點細嚼慢嚥:“俞祿,昨兒個你做得不錯,你別看林如海看起來那樣好說話,這老東西正經起來,手段很是凌厲,我前不久便被他上摺子參了一本,他是御史嘛!專查官員!”
俞祿微微躬身,站着不說話,不知戚建輝與林如海關係如何,此等地方大員的事情,他是不便當面插口的,戚建輝吃了幾口,下人捧上來茶水漱了口,他又雙眼無神地開始剔牙:“這麼着,你是運判,是判官,不能像何運同一樣整天坐在司裡給我指手畫腳,一個和尚有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長此以往,鹽運使司都不要開了,如何了得。揚州北郊的守備孟義天,受本司調遣,專護鹽運往來,可我大乾條例,武官是不能做主的,此事你要上心,官鹽開行,水道往來,你先辦着,帶上你的印章,還有我的手令。”
“卑職謹遵大人命令便是。”俞祿不動聲色地收了東西,從何懋卿的悲慘遭遇,俞祿就知道了,戚建輝行事強硬,不喜歡別人插手,而且如此舉動,雖然是俞祿的職責,但未必沒有遠遠調他離開的意思,因爲,戚建輝和任伯安是八爺黨的人,俞祿和何懋卿是嬴正的人。
嬴禩門生滿天下,此話絕無虛言,那麼,揚州鹽運歷年的收成,如果嬴禩沒有中飽私囊一部分的話,打死俞祿他也不信。
由於戚建輝這樣的態度,俞祿自思斷然不能此時拿出聖旨給他看,且不說皇帝的心思狡猾,那句“協理鹽務參贊織造”,戚建輝也照樣可以做文章:這老傢伙能以此爲由把他打發到金陵織造局去,從此在鹽務上插不進手,這是俞祿所不想的,到了金陵,甄家更不缺手段排擠他,兩頭碰壁。
再說政績上的事情,俞祿自是不想毫無建樹,戚建輝與他壁壘分明,定然不會在題本上爲他表功的。
那麼,林如海是他的合作目標之一,因爲他們有共同的目的。
當下局勢,他說不得要拉攏守備孟義天,至於何懋卿,這哥們還是再看看吧。
當然,鹽運往來的江湖幫派,也大有可爲,俞祿盜竊了批驗司的存檔鹽引,不是沒有用處的,只是時候未到。
吏部考功司的政績考評,照例要呈到康靖帝的龍案前,如果俞祿在鹽務、織造上什麼聲勢也沒出來,不難想象,紫禁城大明宮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提筆一揮,俞祿就會跌下神壇。
算來算去,其實康靖帝纔是最大的贏家,老皇帝在當初已經看準了很多東西,俞祿這時想起來都有點蛋疼。
公堂的事畢,俞祿在簽押房整理了一天文案,次日才能去北郊運河督察官鹽船隻,過了當差時分出來,何懋卿猶豫再三,直追着他到了照壁之前,道:“俞兄,京城一別,你我已有多日未見,此番可謂有緣。”
“正是,或許是小弟陰魂不散,追尋何兄來到江南,也未可知。”俞祿與他說着客套話,何懋卿被年世傑坑了,此事傳遍鹽運使司,也傳到了戚建輝的耳朵,據說戚建輝生氣之下,反悔了要納蕭盼兒爲妾的約成,蕭盼兒只能跟着年世傑。
“閣下何出此言,難得的是你我共侍一主,又共事一司,今兒爲兄做東如何?”何懋卿的尷尬之色一閃而逝,當初他真是看不起俞祿,自命風流,自視清高,如今吃了不少虧,才曉得以往想法過於異想天開了。
俞祿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當然不是那種小人得志的嘴臉,他爲何懋卿能放下讀書人的氣節而高興,似俞祿這樣的出身,素來爲科甲出身的人所不恥,這是士林風俗,俞祿不想置喙。但何懋卿亦不是一無是處,他吃虧在經歷太少,俞祿比他所長的,也不過看得透些,人生機遇變幻莫測,難說以後何懋卿會不會走高,俞祿心思轉動,沉吟道:“我明兒要離開衙門,林大人與小弟有邀約過,不如何兄與我一起拜訪林府如何?”
“林大人竟然請了你?”何懋卿失聲一下,又後悔失言,尷尬得手足無措,笑呵呵地舉手彈着胸前的五品白鷳補服。
“私交而已,無關公事,咱們還是換了便服前去,方纔妥當。”俞祿商量好了,自行回租好的公館,戚建輝在鹽運使司有住房,何懋卿與俞祿就沒這個待遇了。
何懋卿堅定的眸子閃爍着複雜,嬴正的知遇之恩他無法忘懷,家中的妻兒老小更是他所感激的,可是自己卻混不過一個奴才出身的俞祿?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但科舉出來的名臣也不少,他也算明白了書上說的都是鬼話,世道人心那一套,他遠遠不如俞祿,因此不想放棄的何懋卿,放下了高傲來結交俞祿,此時讀書人的論資排行觀念很重,何懋卿以舉人身份行此事,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的。
……
家裡的僕人服侍着戚建輝寬衣,脫下了嶄新的紅袍官服,方纔他坐着綠呢小轎去見了林如海,可鹽稅的比例還是沒有談妥,他覺得他不只顧念他一個人,他還想到了四面八方的勢力,這是本省的,考慮最多的還是朝廷格局,萬幸他們之中沒有人是太子嬴礽的人,不然會更難談,但就是這樣,他們之間也陷入了膠着,戚建輝不能接受林如海九成的提議,七成他都不能接受。
戚建輝很享受如今這般的生活,出進時鳴鑼打傘、差役開道,那些富得流油之人的奉承巴結,在風光旖旎的瘦西湖給他安置宅子,給他送小妾,甚至有人不惜送上親閨女……當然他口頭上一定是說不要、不必,公事公辦云云,不能因私廢公之類的。還有知府任伯安也要仰仗他,兩江總督、布政使在這裡也手腳不便,他在那裡也會得到應有的尊敬,倘使他進了總督衙門,是最有資格坐着說話的。
晚間任伯安又過來了,戚建輝迎他到後院風景最好的地方擺酒席,吩咐廚房做來鹿肉、蒸螃蟹,鹿肉對中年老人最是滋補,他一直喜歡吃。
揚州知府任伯安的面容好生剛正,便是談吐也有剛正不阿之氣:“小弟正有一事不解,俞祿與何懋卿乃四爺之人,何懋卿行事毛手毛腳,姑且不論,這俞運判卻內斂得很,咬人的狗不叫,老兄可要擔心哪。愚弟以爲不宜讓他接觸武官,要是他手段厲害……不過你既已安排,斷不可能收回成命了。”
“你只想着勿忘八爺的栽培,也不想想現狀。”戚建輝憂鬱的眼神帶了點滄桑,慢聲慢氣:“四爺在安徽手段雷霆,桐城的知府貪污受賄,他說罷就罷,他是奉旨的欽差,到時候途經此地,我若不迂迴一點,他那不近人情的性格,你以爲孝敬他銀子,他就會答應了?”
“唉……咱們這些地方官,老是受夾板氣,我慮的是八爺不能出波折,八爺穩了,咱們的日子纔好過,太子爺越來越弱了,四爺對我們可不好……”
“此事天下皆知。”
“林如海雖然不是草包,但近來病重了些,他家夫人也正患病,你拖得住麼?”
“就怕他有鐵證,否則我還支持得住……”
兩人慢慢從官場聊到生活,又說起同年之誼,少年的十年寒窗、青年應考的意氣風發、金鑾殿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晃幾年而過,不免唏噓幾聲,昔日像何懋卿一般懵懂無知的人,如今都歷練得大智若愚,開衙建府,起居八座。
正高談闊論,一名奴婢行色慌張地過來,見老爺有客,欲言又止,戚建輝皺眉道:“有事便說,吞吞吐吐的像什麼樣子?”
“老爺……小爺的奶奶歿了……”那丫頭伏地大哭,甚是激烈。
“幾時歿的?”戚建輝呆了一呆。
任伯安因爲和他走得近,有所風聞,戚建輝之子英年早逝,他便與兒媳婦有些不雅的傳聞,喜歡聚麀之誚,任伯安便請辭溜了,權且當作聽不見。
“老爺,戚衽說他想出府,投身到別處去……”又有一名僕人來回。
“他想走就走吧,不必管他……”戚建輝不大在意那個戚衽,反而爲兒媳婦有些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