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涅槃現復生
這一日,賈琮帶着香菱,從金陵桃葉渡出發,沿着長江水道下姑蘇。
一路之上,賈琮發現香菱的臉上有散不去的惴惴不安。
她還未記事就被拐子擄走,對於故鄉早已消失了記憶,對父母的印象也非常模糊依稀。
家園親人對她來說,就像難以揭開的濃重迷霧,難以看清那後面到底是什麼。
生不知何處,歸不知何方,對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是何等沉重的迷惘與憂懼。
賈琮見着她呆看着茫茫江流,微蹙難展的秀眉,心中升起一股憐惜,輕輕握着她的手。
“不用擔心,你從小走失,你娘知道你回來,一定會對伱百般的好。”
“我當初給你改名叫香菱,現在想想,你要找回親孃了,你的本名叫甄英蓮,還是改回本名最好。”
原來的時間線中,香菱也數次改名,從英蓮改爲香菱,從香菱改成秋菱,每改一次名字,她的命運就愈發悲慘,直至香消玉殞。
而這一世她也改了幾次名字,卻必定不會重蹈污濁,因爲有了自己這個來世之人,他會竭盡所能,護住她一生安寧。
船到了姑蘇,賈琮便依着應天府查找到的地址,終於在城裡一處街巷中找到了封肅的家。
兩人站在那扇陌生的院門前,香菱緊緊拽着賈琮的手,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似乎那扇打開的門會跑出可怕的東西。
終於門還是被賈琮敲響了,過了一會,便嘎吱一聲打開。
出來一箇中年的婦人,面容枯槁,兩鬢斑白,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疲倦,但觀其眉眼卻清秀娟麗,想來年輕時必定也是好相貌。
此時躲在賈琮身後的英蓮,忍不住看了那婦人一眼,便呆住了眼神,楞楞的看着對方。
那婦人見賈琮是張陌生的面孔,有些詫異:“這位公子有何事嗎?”
賈琮看着婦人與英蓮有幾分相識的眉眼,心裡已經明白了一半:“請問可是十里街仁清巷的甄家夫人?”
那婦人一愣,自從自己男人走失之後,已有十年沒人這樣稱呼過自己了。
“這位公子怎麼認得我的夫家?”
剛纔他的注意力都在賈琮身上,此刻突然注意到賈琮身後的英蓮,眼神一下子便凝住了。
那似曾相識的強烈感覺,血脈之中難以遏制的萌動,還有這女孩眉心那燦爛殷紅一點。
那婦人的臉色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像是僅有的生命力,一下子被某種東西吞噬殆盡。
這婦人不僅和英蓮眉眼相似,還有她看見英蓮那副神情,賈琮知道她必定就是甄士隱的夫人封氏。
但心中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問道:“夫人的女兒是否名叫英蓮,年幼時走失,一直無法尋回?”
那婦人望着英蓮,渾身發抖,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的英蓮,已經走丟了十年,我每一日都求神拜佛,只盼她能回來。”
英蓮見那婦人流淚,像是受到某種的感應,也難以抑制的滿臉是淚,卻不知該怎麼辦,只是六神無主的喊着:“少爺……。”
賈琮也有些眼圈發紅:“英蓮,這就是你娘。”
自己生的女兒,即便分離十年,封氏還是一眼認出依稀兒時的容顏,還有眉間毫無二致的那顆紅痣。
封氏猛地拉着女孩的手,甚至能聽到她慌亂的心跳,十月懷胎,那就是自己女兒的心跳。
她抱住英蓮,放聲大哭,沒一會兒把街坊四鄰都驚動了。
走失十幾年的女兒竟然回來,封氏欣喜若狂難以言表,當即就要跪下磕頭,被賈琮連忙扶住。
哭聲已經驚動了屋裡的封肅夫婦,聽說了這一番來由,也是一臉驚訝。
那封老婦人倒也罷了,只是這封肅快六十的人,頭髮都已花白,見到賈琮衣裳華貴,卻流露出貪慕豔羨的神色,看得賈琮眉頭一皺。
賈琮又在姑蘇住了兩日,計算着大慈恩寺主殿落成開光日子將近,按照禮部的核定的禮矩,奉旨謄抄經文之人必須參加典儀。
所以只能先趕回金陵,封氏和英蓮將他送到了渡口,賈琮雖保證自己還會回來,但路上英蓮還是沒斷過眼淚。
一直到賈琮登船離岸,還看到她在碼頭上不願離去。
……
嘉昭十二年十二月,金陵大慈恩寺正殿之大雄寶殿完工落成。
大者,包羅萬有;雄者,攝壓羣魔;
大雄,取佛具深智高德,能破微細深悲,能化愛牽嗔恨,能容萬千緣法之意。
大殿正中結跏趺坐釋迦摩尼,兩側分立十八羅漢。
正像背後南海觀音大士,面目俊美慈祥,頗具人性生氣,栩栩如生,這座立像正是依嘉昭帝生母憲孝皇太后生前儀容所塑。
大殿東西兩面是精美細膩的壁畫,描畫西方極樂佛國萬法勝景,大殿穹頂取西方如來天有九重之意,雕藍描金,極富莊嚴瑰麗。
釋迦摩尼大佛之下,香案之上,供奉憲孝皇太后神位,兩旁敬奉賈琮抄錄的十二卷佛教正經。
因這座大雄寶殿具皇統禮法之意,神京僧錄司禮邀金陵、揚州、姑蘇、鎮江等地名剎大德僧尼,入大雄寶殿誦咒祈願安靈。
賈琮和金陵各衙派出的官員,都在大殿門外站班禮儀。
就見山門外數百僧尼,穿各色袈裟,各持珠杖法器,煌煌向大殿走來,皆低眉合什,誦讀往生經咒,呢喃梵唱嗡鳴迴旋,氣氛肅穆宏遠。
賈琮聽着如雲似山的梵音禪唱,心中也一片寧靜無暇,一瞬間恍如入定靈山。
那數百僧尼列隊進入大雄寶殿,圍繞着釋迦大佛,香案神位,環繞而行三圈,口中誦咒不斷。
大雄寶殿四壁封音,穹頂高昂,本就有聚聲擴音之效,那些誦經之聲彷彿被天授加成,匯成嗡鳴如鍾般巨響,涌出大雄大殿。
肅立的殿外的金陵各衙官員,被這聚聲異相震撼,臉上都露出敬畏虔誠之色。
那些僧尼環繞大佛神位誦經三週後,便從大殿後門退出。
此時,賈琮無意間擡頭,往大殿中看去,只見又一批僧尼環繞到佛前,正好面對着殿外。
那僧尼羣中竟有兩位帶發女尼,容顏俏麗,跟着在一個穿杏黃袈裟的老尼身後,人羣中異常醒目。
兩人都頭帶妙常髻,穿月白素袖襖兒,外罩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纖腰上系秋香色絲絛,腰下繫條水墨白綾裙,手執麈尾念珠。
其中一個女尼秀美飄逸,書卷雅氣,容色清冷。
而另外一個柳眉明眸,身姿綽約,美如芍藥,那容顏竟如此熟悉!
那一刻賈琮如遭雷殛,整個人都愣在那裡。
當年東路院稟庫房中。
是誰爲他徹夜縫製新衣。
冰寒露重的深夜,誰幫他睡暖被襟。
誰每日迎着晨光爲他梳髮披衣。
孤清冷落的除夕,陪伴他張貼門聯,等着春光來臨。
落霞橋畔,臨水投江,那個永遠無法找回的倩影。
如今竟然重新出現在眼前,賈琮已分不清真實與虛幻,心頭激盪無法抑制,整個人微微顫抖。
只有大殿中轟鳴的梵唱,如潮水般時來複歸,響徹天地,神佛似爲之動容,才降無上涅槃,重修這離散夙緣。
入定修觀法眼開,
乞求三寶降靈臺,
觀中諸聖何曾見,
不請舊人卻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