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小紅

賈芸明顯感覺到, 自己的日子突然間滋潤多了。

院子裡依然還是賈母安插的那幾個看似平庸的賈家世僕,但是伺候他之盡心細緻,是徐娘子和徐成兩個望塵莫及的。——若不是本着培植自己班底的考慮, 賈芸怎會在明明已經不缺人手的情況下, 將他們母子倆留下。

卜世仁那邊也自有惠兒料理。卻看不出, 惠兒只不過是賈母身邊一個三等丫頭, 平時平平的不顯才幹, 然而擠兌起卜世仁時,卻伶牙俐齒的十分在行。便是急了,說錯了幾句, 不過服個軟道個歉。因卜世仁忌憚榮國府的權勢,打狗也要看主人, 並不敢十分得罪。

卜氏住行坐臥, 也由惠兒提點料理, 幾句話軟硬兼施說下來,卜氏早已服帖, 和人交際倒也不落話柄。

賈芸冷眼看時,心中實在欣慰。可見史太君在榮國府裡經營了一輩子,手段果然了得,雖是幾個不扎眼的下人,卻也着實有幾分能耐。恐怕開始他們只是奉賈母之命監視着, 於服侍方面並不盡心, 因此賈芸捉襟見肘, 顧此失彼, 凡事只得親力親爲, 還被人下了藥,差點落了笑話。現在賈母只不過略略說了幾句話, 卻比什麼都管用,這甩手掌櫃做開來,日子着實愜意。當然,這也說明賈母對賈芸,真個頗爲看重,看管是外鬆內緊的。這種看重究竟有多少真意在,賈芸自然心知肚明,只不過權宜之計,並不過度追究。

賈母時不時遣人送來新鮮瓜果並各色小菜,現在合族的人都知道,賈芸雖然未養在榮國府裡,卻是投了老祖宗緣法的。論賈家的這些草字輩族人,賈芸是頭一個得寵的,連賈蘭這種正經曾孫尚要排在後頭。因而寧榮二府並后街前街東西衚衕,並沒有一個人敢在這當口出來挑事。當然,這也與賈芸日裡修身養性,一力約束家人有關。

這日學裡未開課,賈芸躺在牀上困中覺,迷迷糊糊的也睡着了。突然依稀聽見賈母又遣了人送東西來,這也是平日做熟了的事情,賈芸睡意正濃,翻了個身,並不十分在意。

突然聽到兩個女孩子在窗外壓低了聲音談話,一個聲音正是惠兒,一個聲音卻很陌生,想來便是被遣來送東西的女人了。

惠兒先說道:“今個兒怎麼是你過來?這倒奇了。”

另一個聲音便說:“劉媽媽在外頭車上坐着呢,我也原說不進門坐的,只是好久沒見姐姐你了,十分想念。”

惠兒聲音裡微微帶了些調侃:“真個是想念我?還是想看看什麼人?我卻不信,你身後這屋子裡現住着我們爺,只怕還在睏覺,你可要進去看看。”

另外一個聲音便有些羞澀:“惠兒姐姐又說笑了。我不過是奉老太太之命,過來送點果子罷了。何況他一個大男人,我躲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巴巴湊上來。”

惠兒輕笑道:“小丫頭偏是嘴硬。雖老太太未明說,但這府裡的風言風語,我倒也聽到了幾分。你父母原本覺得你年紀小,並未特意討了差事,怎的那日老太太跟管家點明要你,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雖說補的是我在老太太跟前的差事,不過是三等的丫頭,並不值什麼,但空缺也空缺了這麼多日,怎麼前日裡爺去了趟府裡,第二天老太太就想起你來?何況老太太着意調理你的姿態,明眼人都看的見的,你這丫頭,平時機靈的跟什麼似的,這時候倒跟我裝什麼糊塗?若真到了那一日,我自要好好服侍你的。你卻跟我生分什麼?”

另一個聲音倒有幾分不好意思起來:“姐姐,你別惱。並不是和你生分。只是現在閤府裡謠言滿天飛,想我和二爺連面也沒見過,竟被人如此編排,真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了。都是太太房裡的小丫頭們調皮。想我父母在府裡管着些事,也是個厚道人,並沒有虧欠過她們什麼,她們卻這麼嘴碎,編排出一些有的沒的。連金釧兒姐姐,也被編排進去,真真可惡。姐姐請細想,我年紀小,原本不是在府裡當差的,如何會有這份心思?並不是說二爺不好,只是那些年,府裡又有幾個認得二爺的?不過見老太太突然看重,有那些嫉妒眼紅的,便使了壞,編排了去。我們這些小丫頭的清白,自然是無關緊要的,只是若誤了二爺的名聲,可就是罪過了!”

賈芸聽到這裡,想來是與自己有些干係的,早驚醒了。仍躺在牀上,偷偷向窗外望去,只見兩個影子站在外面廊下,隔着窗紗影影綽綽的,卻看不真切。

又仔細想了想兩人的對話,猜出是小紅無疑。他這幾日專注學業,少去榮府,竟不知道他在賈母面前說了索要金釧兒、小紅的話,居然被人走漏了風聲。又想着這話既是從王夫人的屋子裡傳出來的,或許是王夫人說漏了嘴,也未可知,心中便有些怨王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轉念又一想,此事泄露,賈母心中必然不喜。既有賈母去收拾敲打王夫人,自己卻是省了些心了。

賈芸心中仍想聽聽這兩個丫頭還要說些什麼,因怕突然起身,驚動了他們,便慢慢坐了起來,凝神傾聽。

惠兒道:“看把這嘴皮子利落的!我不過是開你玩笑,就引出這麼一長段有的沒的。不是我說你,也該爲自己計較計較了。如今既然風聲傳出,不管事情是真是假,在大家心裡頭,必然是有些影子了。你現如今也十二了,再過幾年就要說人家。若是因此被夫君疑了去,卻是委屈了。再者說,若論你的長相,自然是頂好的,原本努力向上爬,被府裡哪個爺看上,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只是既然傳出這等流言來,再指望別的爺收了你,怕是不能的了。因而我爲你前思後想,如今最穩妥的法子,竟是真跟了我們家爺,將來必有你的造化去。雖則我們家爺只是府裡的族親,但老太太的態度你也看到了,待他是十分親厚的。何況論長相,論人品,論學識,我們家爺又哪一點比人差了?”

小紅低了頭去,半晌不語。

正如賈芸所料,這件事情之所以被人傳將開來,卻跟王夫人有不小的干係。那日裡王夫人見賈母善待賈芸,竟比賈蘭還要親厚些,心中就有些不是味了。剛好金釧兒那天行事略有差池,她便喚了她到跟前,指着鼻子罵道:“你卻盡些心吧。打扮的卻是像妖精似的,只知道花枝招展的去勾引別人。你別以爲,勾住那個芸兒的心便能張狂起來了。他只不過是我們家旁系的一個爺,並不算府里正經的主子。何況,我看他那花花腸子,小小年紀,竟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你自以爲得意,卻不知道還要排在小紅的後面呢!你是服侍我的一等丫頭,小紅現如今還沒進府裡當差,你還有什麼臉面!”

一席話說得金釧兒摸不着頭腦,當天便哭紅腫了眼睛。這話原本也是王夫人喚了金釧兒單獨進屋說的,不知怎地,又被彩雲聽到。彩雲一向是和金釧兒不對盤的,手下各自有幾個小丫頭互相拿言語攻擊。這事就這麼慢慢的傳了出去。

小紅原屬於被無辜波及的。然而這謠言居然愈演愈烈,連王熙鳳都聽到了,去請示賈母要不要下手懲治一番。林之孝是王熙鳳的陪房,聽到這消息愁得跟什麼似的,回家便和娘子商議。先劈手給了小紅一個巴掌,怪她自己下作不學好,在小紅哭着澄清自己後,着實皺眉盤算了半晌。家裡人先得出結論:既然謠言四起,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讓賈芸真個收了小紅,雖然賈芸是寒酸落魄了些,但若求了王熙鳳,一開始便做了姨娘,日子也就不算難過了。總比放在家裡讓閤家人難堪的好。

林之孝一家人正在商議間,賈母的意思便傳到了,竟是給了小紅天大的恩典,直接要她到自己房裡當差。雖然補的是三等丫頭的位子,但老太太房中從來不進新人,也是十分的難得了。便覺得臉上有了光彩,於那些謠言也就不計較了。

此後,林之孝一家人見賈芸着實得賈母看重,也打聽了他學業,知道很是受賈代儒讚賞,曾私下裡說過進學不過這一兩年的事,又見賈芸相貌人品,也俱是出挑的,便重又動了念頭,暗地裡教唆着小紅尋些機會,多在賈芸面前晃一晃,早日把名分定了下來。

正是出於這些考慮,小紅才求了劉媽媽,攬下這個送東西的差事。

惠兒說:“你來的不巧,爺昨個看書看得晚了,今個起來,精神有些不大好。因此吃罷中飯小睡一會兒,我們並不敢打擾的。不然,便是讓你到他跟前,說說話,若是得了機會,皆大歡喜。爺已經定了明年二月參加童子試,眼看着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因此心中焦躁。”

小紅試探着問道:“我彷佛聽人說,芸二爺有個姐夫,正是前些年應試的秀才。畢竟是新近考過的,若是郎舅二人一同研討文章,豈不痛快?”

惠兒聽了這話,倒把小紅深深望了兩眼,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竟是個有心人。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我們家和吳家關係不比往日了,前幾天吳家姐夫回南邊去,我們家爺連面也未露呢。”

兩個人正在說話,突然聽見屋裡一陣響動傳來,惠兒先說道:“哎呀不好,驚擾了二爺休息。”

便看見賈芸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從屋裡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問:“吳家姐夫回南邊了?這是幾時的事情?怎麼我並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