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亂重逢

離亂重逢

這一躺下就起不來了,燒得不斷譫語,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記得已到了岸上,卻不知臥疾何處。有一天半夜裡醒過來,只見燈下坐着一個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條,似乎很熟,卻一時再也想不起來是誰。

“我在做夢?”

雖是低聲自語,自也驚動了燈下的人,她旋轉身來,扭亮了洋燈,讓胡雪巖看清了她的臉——這下真的像做夢了,連喊都喊不出來!

“你,你跟阿巧好像!”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淚強笑着,“沒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巖不答,強自擡起身子。力弱不勝,搖搖欲倒,阿巧趕緊上來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巖吃力地說,“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這是哪裡,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爲來看你的。你躺下來,有話慢慢說。”

話太多了,無從說起,其實是頭上昏昏沉沉的,連想都無從想起。胡雪巖只好躺了下來,仰臉望望帳頂,又側臉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從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沒頭沒腦地問。

“你是說那位蕭少爺?”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蕭家驥,已經聽見聲音,急急披衣起牀來探視,只見胡雪巖雖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驚又喜地問道:“胡先生,你認不認得我?”

“你?”胡雪巖不解地問:“你不是家驥嗎?”

“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巖反問一句,“你問這些做啥?倒像我連人都認不得似的。”

“是啊!”蕭家驥欣慰地笑道,“前幾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認得人。這場溼溫的來勢真兇,現在總算‘扳’回來了。”

“這麼厲害!”胡雪巖自己都有些不信,嚥着氣說,“我自己都想不到。幾天了?”

“八天了。”

“這是哪裡?”

“在英國租界上,楊老闆號子裡。”蕭家驥說,“胡先生你虛極了,不要多說話,先吃點粥,再吃藥。睡過一覺,明天有了精神,聽我們細細告訴你。”

這“我們”很明顯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說道:“蕭少爺的話不錯,你先養病要緊。”

“不要緊。”胡雪巖說,“我什麼情形都不知道,心裡悶得很。杭州怎麼樣?”

“沒有消息。”

胡雪巖轉臉想問阿巧姐時,她正站起身來,一面向外走,一面說道:“我去熱粥。”

望着那依然嫋嫋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蕭家驥似笑非笑,有意要裝得不在意的詭秘神情,胡雪巖仍有相逢在夢中的感覺,低聲向蕭家驥問道:“她是怎麼來的?”

“昨天到的。”蕭家驥答道,“一到就來找我——我在師孃那裡見過她一次,所以認得。她說,她是聽說胡先生病重,特爲趕來服侍的,要住在這裡。這件事師孃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巖聽得這話,木然半晌,方始皺眉說道:“你的話我不懂,想起來頭痛。怎麼會有這種事?”

“難怪胡先生。說來話長,我亦不太清楚。據她說,她去看師孃,正好師孃接到我的來信,聽說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趕來服侍。師孃當然贊成,請師父安排,派了一個人護送,坐英國輪船來的。”

“奇怪啊!”胡雪巖說,“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麼來服侍我這個病人?”

“那還用說?當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蕭家驥說,“這是看都看得出來的,不過她不好意思說,我也不好意思打聽。回頭胡先生你自己問她就明白了。”

這一下,大致算是瞭解了來龍去脈。他心裡在想,阿巧姐總不會是私奔,否則古應春夫婦不致派人護送她到寧波。

“但是,她的話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師孃贊成她來的?”

“不錯!護送的人,就是我師父號子裡的出店老司務老黃。”胡雪巖放心了。老黃又叫“寧波老黃”,他也知道這個人。

胡雪巖還想再細問一番,聽得腳步聲,便住口不語,望着房門口。門簾掀動,先望見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盤,騰不出手來打門簾,所以是側着進來。

於是蕭家驥幫着將一張炕幾橫擱在牀中間,端來托盤,裡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緻的小菜,特別是一樣糟蛋,爲胡雪巖所酷嗜,所以一見便覺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轆轆作響了。

“胡先生,”蕭家驥特地說明這些食物的來源,“連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從上海帶來的。”

“蕭少爺,”阿巧姐接口說道,“請你叫我阿巧好了。”

這更是已從何家下堂的明顯表示。本來叫“何姨太”就覺得刺耳,因而蕭家驥欣然樂從,不過爲了尊敬胡雪巖,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徵詢意見。

“叫她阿巧姐吧。”

“是。”蕭家驥用親切中顯得莊重的聲音叫一聲,“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應聲,真像是個大姐姐似的,“這纔像一家人。”

這話在他、在胡雪巖都覺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說,只垂着眼替胡雪巖盛好了粥,粥在冒熱氣,她便又嘬起滋潤的嘴脣吹得不太燙了,方始放下。然後從腋下抽出白手絹,擦一擦那雙牙筷,連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巖面前,卻又問道:“要不要我來餵你?”

這話提醒了蕭家驥,有這樣體貼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還站在這裡礙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隻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視不語,怔怔地好一會,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順手拿起手絹,裝着擤鼻子去擦眼睛。

胡雪巖也是萬感交集,但不願輕易有所詢問。她的淚眼既畏見人,他也就裝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這一吃粥顧不得別的了。好幾天粒米不曾進口,真是餓極了,唏哩呼嚕地吃得好不有勁。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興地笑道:“賽過七月十五鬼門關裡放出來的!”

話雖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勢剛剛好轉,飽食傷胃。而胡雪巖意有未饜,好說歹說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說,“我算是飽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來惹他傷心,所以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們談談。”

“我馬上就來。”她說,“你的藥煎在那裡,也該好了。”

過不多久,將煎好了的藥送來,服侍他吃完,勸他睡下。胡雪巖不肯,說精神很好,又說腿上的傷疤癢得難受。

“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肉,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巖覺得渾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纔好——他也像揚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爲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藉助於古家的男傭抹過一次身,從裡到外換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縫爲他現制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幹、幹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裡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從哪裡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衝到盆裡,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巖往裡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什麼?”阿巧姐毫不遲疑地,“我路遠迢

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復原,我比什麼都高興。”這兩句話在胡雪巖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併。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快要餓死的杭州一城百姓,以及困在絕境,眼看着往地獄裡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爲的什麼,就爲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爲。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這樣轉着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巖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的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牀了。”

“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裡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纖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望着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只有阿巧好談。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鐘了,請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巖問道,“她睡在哪裡?”

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鋪,無足爲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戶,甚至忌諱堂客,因爲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衝犯所供的財神。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爲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這麼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妻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麼今天睡在哪裡呢?”

“喏,”蕭家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鋪’。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巖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麼?”

“我看這張牀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在這裡搭鋪就爲了服侍方便,睡在一牀上,不更加方便了嗎?”

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巖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後,蕭家驥還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鋪”。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鋪設。等侍候病人服了藥,關好房門,胡雪巖開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沒有帳子,不如睡到我裡牀來!”他拍拍身邊。

正在卸妝的阿巧姐沒有說話,抱衾相就。不過爲了行動方便,睡的是外牀——寧波人講究牀鋪,那張黃楊木雕花的牀極大,兩個人睡還綽綽有餘。裡牀擱板上置一盞洋燈,捻得小小的一點光照着她那件蔥綠緞子的緊身小夾襖。看在胡雪巖眼裡,又起了相逢在夢中的感覺。

“阿巧!你該講講你的事了吧?”

“說來話長。”阿巧很溫柔地說,“你這半夜也累了,剛吃過藥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談。”

“我現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聽,”阿巧姐說,“雞都在叫了。後半夜這一覺最要緊,睡吧!好在我人都來了,你還有什麼好急的?”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足夠胡雪巖想好半天。到底病勢初轉,精神不夠,很快地便覺得睏倦,一覺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牀料理。胡雪巖卻願她多睡一會,拖住她說:“天太冷,不要起來。我們好好談談。”

“談什麼?”阿巧姐說,“但願你早早復原,回到上海再說。”

“我昨天晚上想過了,只要這一次能平平安安過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夠跟幾個好朋友常在一起敘敘,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只曉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帶怨懟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當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內。言外之意,相當微妙。胡雪巖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問說:“你是怎麼從何家出來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當然要告訴你的。不過你處處爲朋友,聽了只怕心裡會難過。”

她的意思是將何桂清當作胡雪巖的朋友——這個朋友現在慘不可言。只爲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個“革職拿問”的處分。遷延兩年,多靠薛煥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況味也受夠了。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阿巧姐喟嘆着說,“人嘛是個黑人,哪裡都不能去。聽說有客人來拜,先要打聽清楚來做什麼。最怕上海縣的縣大老爺來拜,防是來捉人的。‘白天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這句俗語,我算是領教過了,真正一點不錯。我都這樣子,你想想本人心裡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這樣說。不過說說而已,就是狠不下心來。現在——”

現在,連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也快不多了。從先帝駕崩,幼主嗣位,兩宮太后垂簾聽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氣象。爲了激勵士氣,凡是喪師辱國的文武官員,都要嚴辦。最不利的是,曾國藩調任兩江總督,朝命統轄江蘇、安徽、江西、浙江四省軍務。四省官員,文到巡撫,武到提督,悉歸節制。何桂清曾經託人關說,希望能給他一個效力贖罪的機會,而得到的答覆只有四個字:“愛莫能助。”

“半個月以前,有人來說,曾大人保了個姓李的道臺,領兵來守上海。這位李道臺,據說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撫臺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門生,自然聽老師的話。薛撫臺再想幫忙也幫不上了。爲此之故——”

爲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個最後的打算:家事已作了處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這樣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錯,在這個時候,分袂而去,未免問心不安。無奈何桂清執意不回,她也就只好聽從了。

“那麼,他也總要爲你的後半輩子打算打算。”胡雪巖說,“不過,他剩下幾個錢,這兩年坐吃山空,恐怕所餘已經無幾。”

“過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給人騙走了,這個說,可以替他到京走門路,那個說某某人那裡送筆禮。這種塞狗洞的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說,“臨走以前,他跟我說,要湊兩千銀子給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夠義氣。不過,這種亂世,說老實話: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無打算的,我有一隻小箱子託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裡面一點東西,總值三五萬。到了上海我交給你。”

“交給我做什麼?”胡雪巖問道,“我現在還沒心思來替你經營。”

阿巧姐先不做聲,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彷彿有極要緊的事在思索似的。胡雪巖是從錢塘江遙別王有齡的那一刻,便有萬念俱灰之感,什麼事都不願、也不能想,因此懨懨成病,如今病勢雖已脫險,而且好得很快,但懶散如舊,所以不願去猜她的心事,只側着臉像面對着他所喜愛的古玉似的,恣意鑑賞。

算一算有六年沒有這樣看過她了。離亂六年,是一段漫長的歲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榮枯異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

做了個夢。當時形容清晰地浮現在腦際,兩相比較,有變了的,也有不變的。

變得最明顯的是體態,此刻豐腴了些。當時本嫌纖瘦,所以這一變是變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練了。

不變的是她這雙眼中的情意,依然那麼深,那麼純,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個胡雪巖以外,連她自己都不關心。轉念到此,他那顆心就像冷灰髮現一粒火星,這是火種復熾的開始,他自己都覺得珍貴得很。

於是他不自覺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說:“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麼危險,膽子小,是我的心境。從杭州到寧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牀上在想,一個人爲啥要跟另外一個人有感情?如果沒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牽腸掛肚。所以我自己對自己說,將來等我心境平靜了,對什麼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氣說到這裡,有些氣喘,停了下來。阿巧姐不曾聽出他的語氣未完,只當他借題發揮,頓時臉色大變。

“你這些話,”她問,“不是特爲說給我聽的?”

“是的——”說了這兩個字,胡雪巖才發覺她的神情有異,立刻明白她是誤會了,趕緊又接了一句,“這話我什麼人面前都沒說過,只跟你一人說,是有道理的。不曉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於解釋誤會的態度,她是看出來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聽他下一句話如何。

“你不要讓我猜了!你曉得的,賭心思,跟別人我還可以較量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巖笑了,笑容並不好看,人瘦顯得口大,兩顆虎牙看上去像獠牙。但畢竟是高興的笑容,阿巧姐還是樂意看到的。

“你還是那樣會說話。”他正一正臉色說,“我特地談我的心境,是想告訴你一句話,此刻我的想法變過了。”

“怎麼變法?”

“人還是要有感情的。就爲它受罪,爲它死——”

一句話未完,一隻又軟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麼話不好說,說這些沒輕重的話!”

“好,不說,不說。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巖問道,“你剛纔好像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談談。”

“要談的話很多。現在這樣子,你沒心思聽,我也沒心思說,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養好了再說。”

“我的病一時養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說“好在是死不了”,只爲她忌諱說“死”,所以猛然嚥住,停了一下又說,“一兩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麼行?”

“沒有什麼不行。在寧波,消息不靈,又沒有事好做,好人都要悶出病來,怎麼會養得好病?”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剛剛纔有點好,數九寒天冒海風上路,萬一病勢反覆,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就是兩條人命。”

“怎麼呢?”

“你不想想,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除了跳海,還有什麼路好走?”

是這樣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巖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飲食當心,加上阿巧姐細心照料,實在無大關礙。不過,若非醫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蕭家驥也未見得答應。

因此,他決定囑咐蕭家驥私下向醫生探問,但始終找不到機會。因爲阿巧姐自起牀以後,幾乎就不曾離開過他。而天又下雪了,蕭家驥勸她就在屋子裡“做市面”,就着一隻炭盆,煎藥煮粥做菜,都在那間屋裡。胡雪巖倒覺得熱鬧有趣,用杭州的諺語笑她是“螺螄殼裡做道場”。但也因此,雖蕭家驥就在眼前,卻無從說兩句私話。

不過,也不算白耗工夫。蕭家驥一面幫阿巧姐做“下手”,幫她料理飯食,一面將這幾天的情形都告訴了胡雪巖。據說黃呈忠、範汝增跟英國領事夏福禮的談判很順利,答應盡力保護外僑。有兩名長毛侵襲英國教士,已經抓來“正法”。而且還佈告安民,準老百姓在四門以外做生意。寧波的市面,大致已經恢復了。

“得力的是我們的那批米。民以食爲天,糧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蕭家驥勸慰似的說,“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彌補遺憾了。”

“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說道,“就看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會有菩薩保佑,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胡雪巖不做聲。一則以喜,一則以悲,沒有什麼適當的話好表達他的複雜的心情。

“有句要緊話要告訴胡先生,那筆米價,大記的人問我怎麼算法?是賣了拆賬、還是作價給他們?我說米先領了去,怎樣算法,要問了你才能定規。如果他們不肯答應,我做不了主,米只好原船運回。大記答應照我的辦法。現在要問胡先生了。照我看,拆算比較合算!”

“不!”胡雪巖斷然答道,“我不要錢。”

那麼要什麼呢?胡雪巖要的是米,要的是運糧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復,三天以內就要。他的用意很容易明白,等杭州從長毛手裡奪了回來,必定餓殍載途,災民滿城,那時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這麼做?”蕭家驥勸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盤是大家佩服的,這樣做法,不等於將本錢‘擱煞’在那裡。而況杭州克復,遙遙無期。”

“不見得,氣運要轉的。”胡雪巖顯得有些激動,“長毛搞的這一套,反覆無常,我看他們不會久了。三五年的工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盤利,一擔米變成兩三擔米。你就爲杭州百姓,也該盤算盤算。”

“話不錯!”胡雪巖又比較平靜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終沒有絕望,也許援兵會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糧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運米去接濟,那時候萬一不湊手,豈不誤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留着米在那裡,等克復以後,隨時可以啓運——這是一種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說穿了,是自己騙自己,總算我對杭州也盡到心了。”

“這也有道理,我就跟大記去交涉。”

“這不忙。”胡雪巖問道,“醫生啥時光來?”

“每天都是中飯以後。”

“那就早點吃飯,吃完了她好收拾。”胡雪巖又問阿巧姐,“等會醫生來了,你要不要回避?”

雖然女眷不見男客,但對醫生卻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問這句話,就有讓她迴避的意思。阿巧姐當然明白,順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屏風後面聽好了。”

胡雪巖是知道她會迴避,有意這樣問她。不過她藏在屏風後面聽,調虎不能離山,在自己等於不迴避,還要另動腦筋。這也簡單得很,他先請蕭家驥替他寫信,佔住了他的手,然後說想吃點甜湯,要阿巧姐到廚房裡去要洋糖,這樣將她調遣了開去,就可以跟蕭家驥說私話了。“家驥,你信不必寫了,我跟你說句話,你過來。”蕭家驥走到牀前,他說,“我決定馬上回上海,你跟醫生說一說,我無論如何要走。”

“爲什麼?”蕭家驥詫異,“何必這麼急?”

“不爲什麼,我就是要走。到了上海,我纔好打聽消息。”胡雪巖又說,“本來我的心冷透了。今天一早跟阿巧談了半天,說實話,我的心境大不相同。我現在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肓,我死馬要當活馬醫;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後,越早到消息靈通的地方越好。你懂了吧?”

“第二點我懂,頭一點我不懂。”蕭家驥問道,“你怎麼救杭州?”

“現在沒法子細談。”胡雪巖有些張皇地望着窗外。

這是因爲苗條一影,已從窗外閃過,阿巧姐快進來了。胡雪巖就把握這短短的片刻,告誡蕭家驥跟醫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讓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瞭,但時機迫促,無從追問,蕭家驥只有依言行事。等胡雪巖喝完一碗桂圓洋糖蛋湯,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醫生也就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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