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強聯手

強強聯手

一條“無錫快”分班搖櫓,日夜不停,趕到南潯,劉不才上岸僱轎,直奔龐家。

來得不巧,也來得很巧,不巧的是龐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壽,巧的是嘉賓雲集,像劉不才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場。

到壽堂磕過了頭,龐二一把拉住他說:“劉三哥,你來得好極。有幫客人,要你替我招呼。”

不用說,當然是賭客,劉不才的心跟手都癢了,但辦正事要緊。

於是劉不才不慌不忙地說道:“老伯母的大壽,理當效勞,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過,我是雪巖特地派來的,有封信,請二哥先過目。”

龐二拆開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還未看完,就連聲答說:“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來的,我關照他就是。”

這封信是要從容尋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龐二哪裡有心思細琢磨?看起來古應春的這番精心構思,變成“俏媚眼做給瞎子看”。自己雖守着“言多必失”之誡,未便多說,但這意外的情形,應該通知古應春,好作個準備。

打算停當,便即擺出欣然的顏色:“二哥肯這樣幫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還在等我的迴音,我寫封信叫原船帶回去,回頭再來幫你招呼客人。”

“何必你親自去跑。”龐二說道,“船在哪裡?你寫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

“不必,不必!”劉不才答道,“我本來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現在總還得住兩天,船上的東西,要收拾收拾,還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

聽他這樣說法,龐二隻得由他,派了一名傭工,又派了轎子,送他到碼頭。劉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關照龐家的聽差押着先走,然後在艙中寫好一封信,叮囑船家即時趕回松江,送交尤五。

這天是壽誕正日,前一天暖壽,下一天補壽,一共三天。遠道來的賀客,餘興未盡,少不得還要賭幾天,所以劉不才打算着,總得五天以後才能回上海。

兩天過去,他已結交了好些朋友。這兩天當中,他也確實賣力,根據客人的興趣,組合賭局,各得其所,皆大歡喜。大家都誇獎劉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龐二對劉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賭局還未開場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廳來道勞。

道過謝,說些閒話,龐二提了胡雪巖,“老胡的禮數真周到。”他說,“昨天特爲派了人來送禮,真正盛情可感。”

“應該的。”劉不才也很機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絲弄得他焦頭爛額,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還要趕來替我伯母磕頭拜壽。”

這一下倒提醒了龐二,皺着眉頭說:“老胡長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於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麼跟洋人搞決裂的?照朱福年說,他心太急了些,讓洋人看透他的實力,趁機‘拿蹺’,不知道有沒有這話?”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經手,所以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

“你是說古應春?這個人我也知道,極能幹的,洋人那裡的信用也很好。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發叫人弄不懂了。”

話要入港了,劉不才暗暗高興,表面上卻還是裝佯,“怎麼弄不懂?”他問。

“應該可以做得極出色的事,爲啥弄得這樣子狼狽,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實力,我真不相信搞不過洋人!”

“是啊!”劉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氣,眨着眼,皺着眉說,“照規矩說,不應該如此。到底啥道理,這趟我回上海倒要問問他。”

“我們一起走。”龐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爲家母的整生日,分不開身,還有幾位比較客氣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話,我們後天就可以動身。”

案頭正好有本皇曆,劉不才隨手一翻,看到後天那一行,一個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問可知是黃道吉日。看皇曆有句俗語,叫做“呆人看長行”,長行的都是宜什麼,宜什麼,如果是個“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個大字:“諸事不宜”。

“後天宜乎出門。”他正好慫恿,“過了後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無所謂,你好久不出門了,該挑個好日子。”

“那,”龐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決定,“準定後天走。”

於是,劉不才陪客,龐二料理出門的雜物。紈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禮物就裝了半船,除了南潯的土產以外,還有兩箱瓷器,是景德鎮定燒的,龐老太太“六秩華誕”的壽碗,預備分送那種禮到人不到的親友。

五月底的天氣,又悶又熱,出門是一大苦事,但龐二有龐二的辦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濃密的柳蔭下將船泊下。船是兩條,一條裝行李,住傭人,一條是他跟劉不才的客船,十分寬敞,聽差的以外,隨帶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頭服侍,納涼、品茗、喝酒、閒談,十分逍遙自在。

談風月、談賭經以外,少不得也談到胡雪巖。龐二雖是紈袴,但出身生意人家,與做官人家那種昏天黑地、驕恣狂妄的“大少爺”畢竟不同,不但在生意買賣上相當精通,而且頗能識好壞、辨是非。加以劉不才處處小心,說到胡雪巖這一次的受窘,總是旁敲側擊,以逗人的懷疑和好奇爲主。因此,龐二不能不拿古應春的信,重新找出來,再看一遍。

這一看,使得他大爲不安。當時因爲家裡正在做壽,賀客盈門,忙得不可開交,無暇細思,朱福年來了以後,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說照胡雪巖的意思辦就是。這話乍看不錯,其實錯了,以自己與胡雪巖的交情,如何去賺他這個九五扣一萬六千銀子?當然是照洋人的原價收買。

“糟了!糟了!”他不勝懊喪地說,“老胡心裡一定罵我不夠朋友!劉三哥,你要替我解釋。”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說了給劉不才聽。

“龐二哥,你也太過慮了,老胡絕不是那種人!感激你幫忙還來不及,哪裡會多心?”

“這叫什麼幫忙?要幫忙就該——”龐二突然頓住,心裡涌起好些疑問。道理是很明白地擺在那裡,要講“幫忙”,就得跟胡雪巖採取一致的態度,迫使洋人就範。論彼此的交情,應該這麼辦,況且過去又有約定,更應當這麼辦。

而目前的情形是,顯而易見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巖自己知難而退,解消了齊心一致對付洋人的約定,還是另有其他緣故?必須弄個清楚。紈袴子弟都是有了疑問,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氣,所以龐二吩咐船家,徹夜趕路,兼程而進,到了上海,邀劉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棧住下,隨即命他的貼身跟班龐義,去找朱福年來見面。

在路上,劉不才已隱約聽龐二談起他的困惑,心裡在想,這一見上面,說不定有一頓聲色俱厲的斥責,自己是外人,夾在中間,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巖,龐二亦不堅留,只說等下請他約了胡雪巖一起來,大家好好敘一敘。

“這下要‘豬八戒’的好看了!”聽劉不才說了經過,古應春興奮地看着胡雪巖說,“我們照計行事吧!”

朱福年的底細已經摸清楚了,他本來是想“做小貨”的,虧得有龐老太太做壽一事,到了南潯,龐二先提胡雪巖的信,他見機改口,說是“正爲這件事,要跟二少爺來請示”。這下,就如尤五所預料的,變成爲東家賺錢,無可厚非。古應春亦就針對這情形作了佈置,有個絲商也是南潯人,生意不大,人卻活躍,跟龐二極熟,與古應春也是好朋友,預備通過他的關係,將胡雪巖與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給龐二。

這個“秘密交涉”已經了結,五千銀子已經退了回來。古應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張收條給他,將同興錢莊的筆據,捏在手裡,作爲把柄。但是胡雪巖卻不願意這樣做了。

“不必,不必!一則龐二很講交情,必定有句話給我;二則朱福年也知道厲害了,何必敲他的飯碗?”他說,“我們還是從正路上去走最好。”

所謂“正路”就是將交情拉得格外近,當時決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爲龐二接風。本來想即時去看他,當面邀約,怕他正跟朱福年談話,諸多不便,決定先發請帖。

“有個人要請他作陪客。”古應春笑嘻嘻地說,是不懷好意的神氣。

“你是說朱福年?”胡雪巖說,“照道理應該。不過,我看他不會來。”

“不管他來不來,發了再說!”

請帖送到一品香,帶回來一網籃的東西,有壽碗,有土產,另外還有龐二的一封信,道謝以外,表明準時踐約。

時刻定的是“酉正”,也就是傍晚六點鐘,龐二卻是五點半鐘就到了。歡然道故之餘,胡雪巖爲他引見了尤五和古應春。

龐二對古應春慕名已久,此時見他是個舉止漂亮、衣飾時新的外場人物,越有好感。至於對尤五,聽說他是漕幫中的頂兒尖兒,先就浮起一層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樸實拙訥,更爲好奇。紈袴子弟常喜結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親的樣子,自然一見如故。覺得這天來赴胡雪巖的邀約,大有所得。

“你那裡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巖問道,“怎麼不跟你一起來?”

一提到朱福年,龐二的笑容盡斂,代之而起的神色,不僅歉仄,還有惱怒。

“老胡,”他略一躊躇,“還是我們私底下談的好。”他又轉臉問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靜房間,讓我們談一歇?”

“有的,請過來。”

怡情老二帶他們到了尤五平時燒酒的小房間,紅木炕牀上擺着現成的煙盤,她一面點上那盞“太谷燈”,一面問道:“龐二少,要不要燒一口白相?”

龐二喜歡躺煙盤,但並沒有癮,此時有正事要談,無心燒煙來玩,便搖搖頭,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們講的是“私話”,便悄悄退了出去,順手掩上了房門。

“老胡,”龐二的聲音很奇怪,是充滿着憂慮,“你看我那個姓朱的,人怎麼樣?”

胡雪巖略一沉吟答說:“我跟他不熟。”

“人雖不熟,你跟他有過交往。你的這雙眼睛,像電火一樣,什麼都瞞不過你。我們是好朋友,而且說句老實話,我佩服的人也沒有幾個,你就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番話說得太懇切了,使胡雪巖在感動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話細細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對朱福年起了絕大的懷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麼爛污?”他忍不住問出口來。

“現在還不敢說。”龐二點點頭,“我一直當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幹。現在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怎麼呢?”

“事情就是從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應了你,請你全權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會搞成這個樣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來問,越問越不對,一時也說不清楚,我只覺得他好像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龐二加強語氣問,“是不是這樣?”

胡雪巖不肯馬上回答,有意躊躇了一會才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必再談它。”

“這樣說來是有的!可見我的想法不錯。接下來我問我自己的生意。”

龐二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說:“人與人之間,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處處都是毛病——”

“這話也不盡然。”胡雪巖插了句嘴。

“我不是冤枉他,確確實實有毛病。”

“是不是賬上有毛病?”

“賬還沒有看,不過大致問了幾筆賬,我已經發現有講不通的地方。譬如說你這面吧,我在南潯就關照他:照人家胡老闆的意思辦。今天問他,他說貨價還沒有送過來,這就不對了。”

“這沒有什麼不對。”胡雪巖要表示風度,便得迴護朱福年,“照交易的規矩,應該由我們這面跟他去接頭,我們因爲貨色先要盤一盤,算清楚確數,才能結賬,所以耽擱下來了。”

“不然!”龐二大搖其頭,“信義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曉得,既然我這樣說了,他應該先把貨款送過來,賬隨後再結不要緊。現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說是得罪同業,我要他做啥?”

聽龐二的口氣,預備撤換朱福年。這原是胡雪巖的本意,現在他的想法不同了,龐二夠朋友,他爲龐二設想,不能雜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搖其頭。

“龐二哥,光是爲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說不通的——”

“當然,還有別的。”龐二搶着說,“譬如,泥城橋有塊地皮,也是他來跟我說的,預備買下來造市房出租。這話有兩個月了,我總以爲他已經成交,今天一問,說是讓人家捷足先登了。問買主是哪個,他又說不出來。老胡,你想,既然曉得人家捷足先登,怎麼會不曉得人家姓啥?爲啥不問一問買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搗鬼?此外還有好些前言不搭後語的地方,從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現在聽起來,處處是毛病。這個人絕不能再用。你說是不是?”

胡雪巖對他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瞭,不肯輕作斷語,未答之前,先問一句:“你那面‘抓總’的是哪個?”

“就是他!我那樣子信任他,他對不起我,這個人真是喪盡天良。”龐二憤憤地答說。

其實這是無足爲奇的事,豪門巨室的賬戶,明欺暗騙,東家跌倒,西賓吃飽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樣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龐二這種態度,說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會出大毛病。

因此他莊容警告:“龐二哥,你千萬動不得!他現在搞了些啥花樣,你還不清楚,你在明裡,他在暗裡,你的形勢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還不敢明目張膽出大毛病。一聽說你有動他的意思,先下手爲強,拆你個大爛污,你怎麼收拾?”

這話說得龐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話來。

“不說別的,一本總賬在他手裡,交易往來,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賬裡出點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兩個月以後的事,他早就佈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

“老胡,虧得你提醒我!現在沒有別的好說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幫我這個大忙。”

“當然。只要幫得上,你說,怎麼幫法?”

“他的毛病,一定瞞不過你,我不說請他走路的話,只請你接管我的賬,替我仔仔細細查一查他的毛病。”

“這件事,我不敢從命。做不到!”

龐二大爲沮喪:“我曉得的,你待人寬厚,不肯得罪人。”

“這不是這麼說法!龐二哥你的事,爲你得罪人,我也認了,不過這樣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沒有益處,何必去做它?你聽我說——”

胡雪巖有三點理由,第一,怕打草驚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壞;第二,龐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換朱福年,也該從夥計當中去挑選替手,徐圖整頓,此刻弄個不相干的人去查賬,彷彿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條路上,通同作弊,豈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巖也實在抽不出那許多工夫替他專辦這件事。

“而況,我對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貿貿然下手,一年半載不能完事,在我有沒有工夫,且不去說它,就怕一年半載下來,查不出名堂,那時你做東家的,對夥計如何交代?”

“這沒有什麼!我現在可以斷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

“毛病可以彌補的——”

“對啊!”龐二搶着說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見厲害的人來了,趕緊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彌補起來,你不就幫了我的大忙了嗎?”

這話倒也駁他不倒。胡雪巖想了一會,總覺得龐二的做法,不甚妥當,就算將朱福年的毛病查出來了,甚至於照龐二的如意算盤,把胡雪巖三個字擡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斂跡,彌補弊病,然而以後還用不用他呢?這樣想着,便問出口來:“龐二哥,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麼樣?”

“本事是有的。”

“如果他肯改過,實實在在替你辦事,你還用不用他?”

“如果是這樣,當然可以用。不過——”他搖搖頭,覺得說下去就沒有味道了。

“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巖停了一下說,“人不對,請他走路,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龐二哥要麼不出馬,一出馬就要叫人曉得厲害,佩服你確是有一套。”

這兩句話,最配爭強好勝的紈絝脾氣,所以龐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

“老胡,你這兩句話我交關聽得進。你倒再說說看,應該怎麼做法?”

“要像諸葛亮‘七擒孟獲’那樣,‘火燒藤甲兵’不足爲奇,要燒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纔算本事。”

“話是一點都不錯,不過,”龐二躊躇着說,“我實在沒有這份本事。”說到這裡,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後腦勺,“我真糊塗了!現成的諸葛亮在這裡。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顏開地又說,“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合夥,也是老闆的身份,名正言順來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嗎?”

胡雪巖的打算就是如此,不過自己說不出口,難得龐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這一點,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

胡雪巖有項過人的長處,能在心血來潮之際,作出重要而正確的決定,思路快不足爲奇,能快又能細緻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

此刻便是這樣。因爲龐二先作提議,就是個極好的機會,他抓住了題目的精義,立即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龐二哥,”他正色說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紅彼此禮讓,是交朋友的情分、義氣,不可一概而論。我是不贊成吃乾股這一套花樣的,如果你看得起我,願意讓我搭點股份,我交現銀出來。”

“好啊!”龐二欣然同意,因爲這一來,胡雪巖就更加出力。他問:“你想要多少股子?”

“我的實力比你差得遠,只能來個兩成。”

“一句話!我們重新盤過,你十萬,我四十萬,我們五十萬銀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裡了。”

“準定如此,龐二哥,”胡雪巖帶點興奮的神色,“我的錢莊,你也來點股子。索性大家滾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看好不好?”

“怎麼不好!禮尚往來,再好不過!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號起來,我們自己的款子存在自己的錢莊裡,豈不方便?”

胡雪巖的打算就是如此,他還有進一步的打算,此刻卻不宜先露,只是連連稱“是”。接着又說定龐二的股份,真個禮尚往來,他也是十萬,彼此只要立個合夥的合同,劃一筆賬,都不必另撥現銀。

他們談得津津有味,外面卻等得心急了,酒已經回燙過兩遍,再燙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門望到第三遍,看他們還沒有住口的樣子,忍不住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這下才驚醒了龐二,歉然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害他們久等了,我們出去吧!”

等坐定下來,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親自捧過一隻長方紅木托盤,裡面是筆硯局票,拈筆在手,先問龐二。

“我好久沒有到上海來了,市面不靈。”他想了想說,“叫寶琴老三吧?”

“是怡紅院的寶琴老三嗎?”怡情老二問。

“對了,怡紅院。”

“這一節不做了。”怡情老二說,“節前嫁了個道臺,做官太太去了。”

於是龐二又想了兩個人,非常不巧,不是從良,便是開了碼頭,他不免悵惘,說一聲:“隨便找好了!”

“你替龐二少做個媒吧。”尤五對怡情老二說了這一句,便又轉臉問龐二,“喜歡啥樣子的?”

“脾氣爽快的好。”

“有了!”怡情老二喜孜孜地說,“我替龐二少保薦一個,包管中意。”這個人叫怡雲老七,就在怡情院“鋪房間”,她怕龐二以爲她有意照應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給他,所以只說名字,不說地方。劉不才會意,也不多問,將一疊局票寫好,交給“相幫”發了出去。

隔不多久,蓮步姍姍進來一個麗人,鵝蛋臉,高身材,長眉入鬢,神采飛揚,是那種一見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沒有見過她,她卻全認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後纔在龐二身後坐下,未曾開口,先拋媚眼,然後輕聲說道:“二少,長遠不見了!”

“原來你們是老相好!”劉不才起鬨,“龐二哥怎不早說?罰酒,罰酒。”

“你看!”龐二對怡雲老七說,“你一來就害我罰酒。我們啥地方見過?我怎麼想不起來?”

“在怡紅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則貴人多忘事,二則也看我不上眼。”

龐二將牙一齜,故意說道:“好酸!”

“龐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裝不認識。這杯酒非罰不可!”

劉不才將一杯酒端了過來。龐二順手就端向怡雲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雲老七毫無難色,一仰臉幹了那杯酒。

“謝謝!”龐二開始有了笑容。

於是怡雲老七執壺敬酒,酒量很好,一個個都照了杯,最後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龐二,卻又溫柔地問:“嫌不嫌髒?”

杯沿脂痕宛然,美人餘澤,髒之何有?龐二笑嘻嘻地幹了酒,大家也都相視而笑,笑龐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雲老七的羅網中。

“你住在哪裡?”龐二悄然相問。

“等下告訴你。”

他還想說什麼,只聽門簾響動,胡雪巖和劉不才叫的局,陸續到了。爲求熱鬧,叫得不少,片刻之間,鶯鶯燕燕,翩然羣集。猜拳的猜拳,唱戲的唱戲,因爲龐二是主客,自然都應酬他,左顧右應,忙得不可開交。

叫的局來了又去,川流不息,怡雲老七卻始終不動,孃姨拿進一疊局票,悄悄塞了過來,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說得一聲:“隨它去!”

這一下反倒使得龐二過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說,“回頭我們‘翻檯’過來。你住得遠不遠?”

“是真的要翻檯過來?”

“這,我騙你幹什麼?”

怡雲老七笑一笑不響,卻依然坐着不動。

“你先回去,預備預備,我們就過去。”

“叫我回哪裡去?”怡雲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廂房就是我的房間。”

“原來你也在這裡!”龐二頓覺意外,“爲啥早不說?”

“現在說也不晚。”怡雲老七越發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聲說道,“翻來翻去,都在一處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這裡多坐一會。回頭到我那裡去消夜好不好?”

這便是一種暗示,有身份的“紅倌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龐二頗爲高興。

他們低眉垂眼,款款深談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們已有密約,所以爲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議早早散席,理由是因爲怕龐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

“多謝關切!”龐二指着怡雲老七說,“我答應到她那裡消夜。大家一起過去坐一息。”

怡雲老七唯恐客人推辭,搶着先拜託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講一聲,請各位老爺,賞我個面子。”

直待大家都答應了,怡雲老七方始匆匆趕回自己房間去準備。等龐二陪着客人一到,已經準備停當,雖是消夜,依然豐盛,還特地用了一副“銀傢伙”,開了一小壇十年陳的“竹葉青”,此外果盤茶煙,無不精美,這又合了龐二的脾胃,臉上飛了金似的,相當得意。

“明天原班人馬在這裡,我不發帖子了。”

“好的。”劉不才說,“後天該我——”

“不行!劉三哥!你再讓我兩天,後天、大後天仍舊應該是我的,還是在這裡。”

闊客捧場,也要有個規矩,所以劉不才問道:“明天算是龐二哥還席,後天、大後天算是啥名堂?”

“我跟老胡的交情,還席可以擺在後頭——”

照龐二的說法,明天是他誠意結交新朋友,專請尤五和古應春,後天則是酬謝劉不才,在南潯替他照料賓客,大後天纔是還胡雪巖的席。花叢哄飲,能夠說得出道理,沒有不湊興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應了,然後又排定次序,接下來是劉、古、尤三人做主人。

龐二的興致極好,還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說良朋良夜,清談最好,只把怡情老二找了來,淺斟低酌,又消磨了一個時辰,方始興盡而散。當然,這一夜的龐二是不會再回一品香了。

第二天午後,劉不才聽從胡雪巖的指揮,特地去陪伴龐二。胡雪巖則與古應春和尤五在裕記絲棧談了一下午,聽說了龐二與他昨天所談的話,尤、古二人大爲興奮。能夠與龐二合作,無論講聲勢、講實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設一爿錢莊,現成有五十萬銀子這麼個大戶頭作往來,這個局面的開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不過障礙也不是沒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視龐二的事業如禁臠,肯拱手讓人嗎?”古應春懷着濃重的疑惑。

“小爺叔,”尤五也說,“你在龐二面前已誇下口了,要‘七擒孟獲’,我倒要問問,怎麼個擒法?”

“用不着七擒!”胡雪巖說,“昨天我在牀上就想好了辦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興的檔手你熟不熟?”

“你是說同興錢莊?”尤五答道,“檔手姓邵,鎮江人,我不熟,不過我可以託朋友去說話。”

“話要我自己來說,不能讓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託人介紹,大家見一面?”

“這不難。你想要啥時候見面?”

“越快越好。”

“今天晚上就可以。應春,”尤五轉臉說道,“你替我寫封信給華佩卿。”

古應春也認識華佩卿,他是個書賈,跟北京的琉璃廠有聯絡,以前在江南舊家收買了善本古書,總是搭松江幫的漕船進京,所以跟尤五頗有交情。古應春跟他相識,就是從尤五的關係上來的。

“今天晚上要應酬龐二。請

他約一約,明天中午見面如何?”

“隨便你。”

於是古應春用尤五的名義給華佩卿寫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註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們到怡情院赴約以前就收到了。

華佩卿很熱心,回信中說,接到信他立即照辦,找到了同興的檔手邵仲甫,說明經過。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巖這麼一位同業,仰慕已久,樂於相交。不過他明天中午有個“非踐不可之約”,所以華佩卿已經跟他約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華佩卿作東。介紹認識以後,胡雪巖要跟邵仲甫單獨相談,“自行面約可也”。

名爲“吃早茶”,其實是約在一家揚幫館子裡。揚州人早晨這一頓很講究,先拿餚肉、乾絲來吃酒,然後點過橋面,“澆頭”也先炒出來下酒。主客一共四個人,胡雪巖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麪兩樣花色,炒出來兩大盤澆頭,一盤蝦腰,一盤“馬鞍橋”,華佩卿不斷勸客,十分殷勤。

彼此都是“外場人物”,做生意又講究和氣親熱,不似官場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巖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見,就很熟了。尤五看華佩卿健談而又健啖,這頓早酒,着實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巖使個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話,就這裡借個地方談談,豈不省事?”

“對,對!你們兩位儘管請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見,也要敘敘。”

於是一桌化做兩桌,胡雪巖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靜角落坐定,喝茶密談。

在這一頓點心的工夫中,胡雪巖對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詞而是心有丘壑的人,這路人物比較講實際,動以利害則自能分辨,所以他決定開門見山,實話直說。

“仲甫兄,”他問,“寶號跟龐家的‘恆記’有往來?”

“是的。”邵仲甫答道,“我們做往來,不是一年了。”

“那以後還要請你多幫忙。”胡雪巖說,“龐家二少爺已經到了上海,你總見過面了。”

“還沒有。約了今天中午見面。”

胡雪巖心裡明白,所謂“非踐不可之約”,就是跟龐二見面。照此看來,他對龐二的重視,又不言可知,然則自己動以利害的打算,越顯得不錯,不過,胡雪巖靈機一動,改變了主意,“這樣說,我們中午還要見面。”他說,“我有幾句話,不妨明後天再談。”

邵仲甫跟恆記有多年的關係,所以跟恆記有往來的客戶,大致也都瞭解,就沒有聽說過有胡雪巖在內。然而照他此刻的話來看,似乎跟龐二很熟,與恆記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牽連,豈不費解?

既爲了生意上的關切,也爲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問,“雪巖兄,我們一見如故,有話盡說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來套話,“何必等到明後天?”

在胡雪巖原是盤馬彎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見他這副神情,便知已經入彀,不妨略爲透露,於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見如故,我纔跟仲甫兄談到深處。龐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進一步談到彼此合夥。當然,恆記是以他爲主,聽他跟你老兄是怎麼說,我們再細談。彼此同業,要講義氣,沒有不好談的。”

這幾句話閃閃爍爍,越引人關切,邵仲甫拿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體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們合夥,則龐二跟錢莊有銀錢往來,自然要問問做錢莊的胡雪巖的意見,最後講的兩句話,就是這個意思。

恆記是同興的大戶,也是一根臺柱,如果這根臺柱一抽走,後果不堪設想。雖然胡雪巖的話,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證,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難得他有講同業義氣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極了!龐二少有你搭檔,將來做出來的市面不得了,雪巖兄,”他急轉直下地說,“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譽,大樹底下好乘涼,想沾你老兄一點光,不曉得肯不肯照應照應我們?”

“好說,好說,請吩咐!只要力量夠得上,絕不推辭。”

“我是想,同興跟阜康做個聯號,不曉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

對這個提議,胡雪巖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壞,做成聯號,則恆記跟同興的往來,也就等於跟阜康往來,他考慮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說句實話,現在絲生意是我自己管,錢莊都託了一個劉姓朋友,你老兄曉得的,東家未見得都瞭解,全盤情形,都在檔手肚子裡。彼此聯手,我完全贊成,不過先要問一問我那個劉朋友,我寫信叫他上來,大家一起談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應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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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說了。”胡雪巖假意掏出表來看了一下,“我還有個約會,先走一步,中午再碰頭。”

於是胡雪巖站起身來,向華佩卿道了謝,與尤五告辭出門,一起趕到怡情院,龐二剛穿好衣服,預備到一品香去會見約好了的人。

“二哥!”胡雪巖將他拉到一邊,悄然問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約了同興的邵仲甫見面?”

“是啊!你怎麼知道?”

“我跟他剛見了面。”胡雪巖以鄭重的神色,低聲說道,“恆記跟同興的往來,都由朱福年經手,我先要拿同興方面穩住,以防萬一。”

“不錯,不錯!你的心思真細。”龐二說道,“談得怎麼樣?”

“沒有深談,因爲恆記到底是你的事業,要你作主。我告訴他,要先聽你怎麼說,我才能跟他進一步談。”

這兩句話中,一方面表示尊重龐二,一方面也是爲他自己表白,並無喧賓奪主的意思。同時也在暗示,需將雙方的關係,公開向邵仲甫說明。措詞相當巧妙,絲毫不着痕跡。龐二深爲滿意,不知不覺中便由胡雪巖牽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頭我們一起吃飯,我當面跟邵仲甫說。時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內。一見胡雪巖跟龐二在一起,他的臉色一變。龐二不曾發覺,胡雪巖是見如不見,神色不動地跟他寒暄,說前天請他作陪,未見賞光,深爲遺憾。朱福年當然也有幾句致歉的話,只是神色之間,不免忸怩。

由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實不是什麼厲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將他收服。

“福年!”龐二打發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訪客,招招手說,“你請過來,我有件事告訴你。”

龐二住的是一進五間屋子,將朱福年找到最東面那一間,談了好半天,才見朱福年出來,臉上的氣色越發難看了,但對胡雪巖卻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剛纔二少爺跟我說了,說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恆記來。”他極力裝出欣幸的神情,“好極,好極!以後要請胡先生多教導。”

“不敢當,不敢當。”胡雪巖很懇切地,但說話已有老闆的味道,“老兄在恆記多年,將來着實還要借重。”

聽得這一說,朱福年的臉色好看了些,賠着笑敷衍了一會。胡雪巖以話套話,將龐二跟他說的話,都打聽了出來,果然說的是“大股份”。顯然的,這是爲了讓他好受恆記的同人看重,有意這麼說,龐二真的很夠交情。

由邵仲甫作東,吃了一頓豐盛的“番菜”,龐二要陪怡雲老七到洋行裡去買首飾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巖在原處喝“英國紅茶”,有話要談。

在邵仲甫面前,龐二也說胡雪巖在恆記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態也顯得跟第一次見面不同,連稱呼也改過了,不是稱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說,“我有句話請教,剛剛龐二少爺關照,以後恆記跟同興往來,歸胡先生你經手,那麼,朱福年來說的話,算不算數?”

一下子問到要害上,胡雪巖不敢輕率回答,先反問一句:“是什麼話?”

“恆記跟同興的往來,本來都歸朱福年一個人接頭,上十萬銀子的出入,或者調撥戶頭,都聽他一句話。以後,我們聽不聽呢?”

這“調撥戶頭”四個字,正就是胡雪巖要弄明白的,當然往下追問:“恆記在寶號有幾個戶頭?”

“三個。”邵仲甫答道,“恆記、繼嘉堂、福記。”

“繼嘉堂”是龐家的堂名,“福記”當然是朱福年,這個都算是私人戶頭,但恆記與繼嘉堂不可分,福記的私人戶頭如何可以跟恆記混在一起?這其間,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於是胡雪巖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詢問,而且提出要求:“請同興先將福記歷年進出的數目,抄個單子給我。”

邵仲甫一聽嚇一跳。這是錢莊的大忌——有錢的人,守着“財不露白”的古訓,在錢莊裡存款是絕不肯告訴人的,用堂名或用個什麼“記”的戶名,就是爲了隱藏真相,而錢莊裡也有義務爲客戶守機密。如今將福記存款進出的數目,泄漏給第三者,這話一傳出去,信用一失,人人自危,都來提存,豈不把同興擠垮。

“胡先生,你是內行。”他哭喪着臉說,“這件事實在不敢從命。”

他的難處,胡雪巖完全瞭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這時便即問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沒有仇?”

“哪裡來的仇?”

“那不就是了!我跟你無冤無仇,何必來害你?福記是純粹的私人戶頭,我沒有資格查他的賬,既然跟恆記混在一起,當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興來說,也有義務拿福記的進出開給我看。”胡雪巖又說,“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壞同業的規矩的。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龐老二我都不告訴他,你還怕什麼?”

邵仲甫想了想問道:“胡先生,你要這張單子做啥用場,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賬?”

“不是!”胡雪巖說,“朱福年也不會曉得有這件事,我是根據你開的單子,盤恆記的賬。”

邵仲甫真的爲難了,“英國紅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來。

胡雪巖也知道這是件極嚴重的事,不加點壓力,邵仲甫絕不肯就範,所以用相當冷峻的聲音說道:“龐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號,我因爲你老兄有言在先,沒有答應他。現在看來,只有自己有錢莊,賬目才能弄得清楚。”說着,便有起身告辭的模樣。

阜康一設分號,同興當然再也做不成恆記的生意,這一着棋是“將”邵仲甫的“軍”,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話好商量。你能不能讓我明天答你的話?”

“那自然可以。不過有一層,仲甫兄你千萬記住,無論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這件事只有你我兩個人曉得。”

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給朱福年。邵仲甫當然意會得到,連連答說:“我知道,我知道。”

到了第二天一早,同興錢莊派人送了信來,邵仲甫約胡雪巖,中午仍舊在那家番菜館見面。準時赴約,點好了菜,等“僕歐”退了出去,做主人的取出一個信封,擺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話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約法三章”:第一,這份清單不得泄漏給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爲對付朱福年的根據;第三,不管胡雪巖是不是在上海設阜康的分號,恆記不能與同興斷絕往來。

第三點其實是請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詞不甚恰當,有些近乎要挾的意味。胡雪巖頗爲不悅,“仲甫兄,”他這樣答道,“第一、第二兩點,我謹遵臺命,第三點,我只能這麼說,我一定講同業的義氣。恆記如果是我一個人的事業,老兄吩咐,閒話一句,無奈大老闆是龐老二,他又是大少爺脾氣,如果惱了他,翻臉不認人,我說的話,他也未見得聽。所以這一點,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邊總替同興說好話就是。”

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興是這種近乎要挾的做法,龐二首先就會着惱,邵仲甫也是極老到的人,一聽他這話,自知失態,很見機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會說話,請你不要見怪。將來仰仗的地方還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說了,總而言之,聽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巖的度量寬,有他這兩句話,不滿之意,隨即消失。等邵仲甫將他面前的信封移了過來,便即抽出裡面的單子來看,只見開頭寫的是“福記名下收付清單”,後面蓋着“同興協記錢莊”的書柬圖章。他不暇細看內容,將前後折起,用桌上現成的餐刀,裁下“福記”字樣及同興圖章,各約一指寬的兩張紙條,交回邵仲甫。

這個小小的動作,使得邵仲甫大爲服帖,一則見得胡雪巖的誠意,不會拿這張清單作爲對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則也見得他心細,邵仲甫發覺自己做錯了,本來就不必寫明“福記”字樣,更不必蓋上書柬圖章,縱然胡雪巖無他,萬一遺失了這張清單,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極不妥的事。幸好,他的這個錯誤,爲胡雪巖及時糾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葉,心細的人,手面放不開。只有你胡先生,這兩樣長處都有,實在是沒話可說了。”

“謬獎,謬獎!”胡雪巖亦頗欣慰,因爲邵仲甫言出至誠,看起來自己是在事業上結交了一個很有用的朋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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