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花易主
等這些人走了,阿巧姐也可以露面了。胡雪巖覺得已到了一切跟她說明白的時候,於是凝神想了想,開口問道:“阿巧,我替你做個媒如何?”
他是故意用此突兀的說法,爲的一開頭就可以把阿巧姐的心思扭了過來。這不是一下子可以辦得到的,被問的人,眨着一雙靈活的眼睛,在不曾想好話回答以前,先要弄清楚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搖着頭,一雙翠玉耳環晃盪不停,“我真不懂。”
“你是不是當我說笑話?”
“我不曉得。”阿巧姐答道,“反正我領教過你了,你的花樣百出,諸葛亮都猜不透。”
胡雪巖笑了:“你這句話是捧我,還是罵我?”
“也不是捧,也不是罵,我說的是實話。”
“我跟你說的也是實話。”胡雪巖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我替你做的這個媒,包你稱心如意,將來你也想着我一點好處,能替我說話的時候要替我說話。”
這幾句話說得相當率直,也相當清楚,阿巧姐很快地懂了,特別是“包你稱心如意”這六個字,撞在心坎上非常舒服。然而,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不用她問,胡雪巖也要說:“這個人,你見過,就是學臺何大人。”
聽得是這一個人,阿巧姐不由得臉就發熱,一顆心跳得很厲害。她還想掩飾,要做出無動於衷的神情,無奈那雙眼睛瞞不過目光如炬的胡雪巖。“怎麼樣?”他故意問一句,“何大人真正是白面書生,官場中出名的美男子。馬上進了京,就要外放,聽說大太太身子不好,萬一有三長兩短,說不定拿你扶了正,不就是坐八擡大轎的掌印夫人?”
這說得多有趣!阿巧姐心花怒放,嘴角上不由得就綻開了笑意。只是這笑容一現即逝,因爲阿巧姐突然警覺,事太突兀,多半是胡雪巖有意試探,如果信以爲真,等拆穿了,便是一個絕大的話柄。別樣事可以開玩笑,這件事絕不是一個玩笑,太天真老實,將來就會難做人!
這樣一轉念間,不由得有慍色,冷笑一聲,管自己退到牀帳後面的夾弄中去換衣服。
胡雪巖見她態度突變,自然詫異,不過細想一想,也就懂了。這也難怪她,“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他平靜地問,“你說,要怎麼樣,你才相信?”
這正也就是阿巧姐在自問的話。只是不知有何辦法,能夠證明此事真假,在此刻的態度,要表現得對此根本漠不關心,纔是站穩了腳步。因此,她故意用不耐煩的聲音答道:“不曉得。你少來跟我羅嗦。”
這樣水都潑不進去的話鋒,倒有點叫人傷腦筋。胡雪巖踱着方步在盤算,回頭有句話,可以讓她相信自己不是跟她開玩笑。反正真是真,假是假,事情總會水落石出,該說的話,此時盡不妨先說,她自會記在心裡,到她信其爲真的那一刻,這些話就會發生作用了。
於是他“自說自話”地大談何桂清的一切,以及他預備採取的步驟,最後便必然又要問到:“現在要看你的意思怎麼樣?”
阿巧姐的衣服早已換好了,故意躲在牀後不出現,坐在那裡聽他說得有頭有尾,活龍活現,心思倒又活動了。只是自己的態度,依然不肯表示,而萬變不離其宗的還是“裝佯”二字。
“什麼我的意思?”她嫋嫋婷婷地走了出來,一面折衣服,一面答道,“我不曉得。”
胡雪巖知道再逼也無用,只有反跌一筆,倒有些效用,於是裝出失望的神情說道:“你既然不肯,那也無法。什麼事都可以勉強,這件事必得兩廂情願才行。幸虧我在那面還沒有說破,不然就搞得兩面不是人了。”
一聽這話,阿巧姐怕煮熟了的鴨子,就此飛掉,豈不是弄巧成拙?但如果老實說一句“願意”,則裝了半天的腔,又是前功盡棄。左右爲難之下,急出一計,
盡力搜索記憶,去想七歲當童養媳開始,受婆婆虐待,冬天生凍瘡還得用冷水洗粗布衣服,夏天在柴房裡,爲蚊子叮得一夜到天亮不能睡覺的苦楚,漸漸地心頭髮酸,眼眶發熱,抽抽噎噎地哭出聲來。
漂亮女人的眼淚威力絕大,胡雪巖什麼都有辦法,就怕這樣的眼淚,當時驚問:“咦,咦,怎麼回事?有啥委屈好說,哭點啥?”
“我的委屈哪裡去說?”阿巧姐趁機答話,帶着無窮的幽怨,“像我們這樣的人,還不是有錢大爺的玩兒的東西,像只貓、像籠鳥一樣,高興了花錢買了來,玩厭了送人!叫她到東,不敢到西,還有啥好說?”
“你這話說得沒良心。”胡雪巖氣急了,“我是爲你好。”
“哪個曉得是壞是好?你倒想想看,你做事自說自話,從來不跟人商量,還說爲我好!”
這是有所指的,指的就是週一鳴去辦的那件事。胡雪巖自覺有些理虧,只好不作聲。
沉默帶來冷靜,冷靜才能體味,細想一想阿巧姐的話,似逆而實順,也可以說是似怨而實喜,她心裡已是千肯萬肯了,只是不能不以退爲進地做作一番。這是人之常情,甚至不妨看作她還有“良心”,如果一定要逼她說一句:願意做何家的姨太太,不但不可能,就可能又有什麼意味?
想透了這一層,便不覺她的眼淚有什麼了不起。胡雪巖心裡在想,此刻必得爭取她的好感,讓她對自己留下一個感恩圖報的想法,將來她纔會在何桂清那裡,處處爲自己的利益着想。他想起聽嵇鶴齡談過的秦始皇身世的故事,自己倒有些像呂不韋,不知不覺地笑了出來。
“別人哭,你笑!”阿巧姐還在裝腔作勢,白着眼,嘟着嘴說,“男人最沒有良心,真正叫人看透了。”
“對!”胡雪巖順着她的語氣說,“我也承認這句話。不過男人也很聰明,不大會做趕盡殺絕的事,該講良心的時候,還是講良心的。”
阿巧姐不答,拭一拭眼淚,自己倒了杯熱茶喝,茶剛送到脣邊,忽又覺得這樣不是道理,於是把那杯茶放在胡雪巖面前,自己又另倒一杯。
“阿巧!”胡雪巖喝着茶,很悠閒地問,“你家裡到底還有些什麼人?”
“不跟你說過,一個老孃,一個兄弟。”
“兄弟幾歲,幹啥營生?”
“兄弟十八歲,在布店裡學生意。”
“可曾討親?”
“還沒有‘滿師’,哪裡談得到此?”阿巧姐說,“再說,討親也不是樁容易的事。”
“也沒有什麼難。阿巧,”胡雪巖說,“我另外送你一千銀子,你找個妥當的錢莊去存,動息不動本,貼補家用,將來等你兄弟滿師,討親也好,自己弄爿小布店也好,都在這一千銀子上頭。”
阿巧姐看一看他,眨着眼不響。胡雪巖以爲她不相信自己的話,便很大方地,取出一千兩銀票,塞到了她的手裡。
“你真的要幫我的忙?”
“這還有啥假的。”胡雪巖笑道,“你真當我沒有良心?”
“我也是說說而已!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我好,我難道心裡沒有數?”阿巧姐又說,“你真的要幫我的忙,不要這樣幫。”
“那怎麼幫法?”
“我兄弟人很聰明,長得也不難看,在我們鎮上,是有名的漂亮小官人——”
“你不用說了。”胡雪巖笑道,“看姐姐,就曉得做兄弟的一定長得很秀氣。”
“不是娘娘腔的那種秀氣,長得又高又大,站出來蠻登樣的。這也不去說他,我在想,你如果肯照應我兄弟,我叫他出來,跟了你去,不比在我們那個小地方學生意來得強?”說着,把銀票退了回來。
“原來如此!可以,可以。我一定提拔你兄弟,只要他肯上進。銀子你還是收着,算我送你老孃的‘棺材本’。”
明
知跟胡雪巖不用客氣,但阿巧姐總覺得不便收受,於是這樣說道:“我替我娘磕個頭謝謝你。錢,暫時先存在你這裡。”
“不必!你還是自己保管好了。”
阿巧姐不肯,他也不肯,取過銀票來,塞到她口袋裡。她穿的是件緞子夾襖,探手入懷,溫軟無比,心頭不免盪漾起綺思,倒有些失悔,這樣一個人,遣之遠離,實在不大舍得。
因此,他一時無語,心裡七上八下地,思緒極亂。阿巧姐當然猜他不透,又提到她兄弟的事。
“我兄弟小名阿順。你看,什麼時候叫他出來?”
胡雪巖定定神說:“學生意是寫好了‘關書’的,也不能說走就走,我這裡無所謂,隨便什麼時候來好了。”
學生意未曾滿師,中途停止,要賠飯食的銀子,這一點阿巧姐也知道,不過有一千兩銀子在身上,有恃無恐,便即答道:“這不要緊,我自會安排妥當。”
“那好。你寫信叫他出來好了。”
阿巧姐心想,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有許多話要跟家裡人說,那就不如再回去一趟,這樣轉念,便即問道:“你哪天走?”
“工夫已經耽誤了。等老週一回城,如果你的事情已經辦妥當,我明天一早就走。”
“那,”阿巧姐怏怏然說,“那來不及了。”
“怎麼樣?”
“如果你還有一兩天耽擱,我想回去一趟。現在,當然不必說它了。”
經此片刻工夫,胡雪巖的浮思已定,話已經說了出去,絕無翻悔的道理。既然如此,原來打算讓阿巧姐仍舊住在潘家的計劃,不妨更改一下。
“我是這樣在想,在外面做事,絕不可受人批評。從此刻起,你算是何學臺的人了,我們就不便再住在一起,不然不像話。我原來的意思,想讓你住在潘家,現在你自己看,你住到孃家去也可以。”
這番話在阿巧姐頗有意外之感,細想一想,又覺得胡雪巖做事,真個與衆不同,心思細密,手法漂亮。既然他如此說,自己將來在何桂清面前也占身份,就無須多說什麼了。
轉念又想,作此表示,顯得毫無留戀,像煞沒有良心,所以還是得有一句話交代,這句話很難,總不能說:反正還未到何家,住在一起,又有何妨?那不成了堂子裡的行徑?就是堂子裡,姑娘答應了嫁客人,馬上就得“下牌子”,也不能說未曾出門以前,還可以接客。但如果不是這樣說,又怎麼說呢?
終於想到一句話來了:“一個人講心,行得正,坐得正,怕什麼?反正我們自己曉得就是了。”
“話不是這麼說,嫌疑一定要避。”胡雪巖又說,“我明天請老周送了你回去。你鄉下住兩天,如果覺得氣悶,再回潘家,也是一樣,或者,到上海來玩幾天也可以。反正在我,從現在起,就當你何家姨太太看待了!”
胡雪巖的這一句話,爲他自己和阿巧姐之間,築起了一道籬笆,彼此都覺得該以禮自持,因而言語舉止,突然變得客氣了,也生疏了。
這樣子相處,便有拘束之感,胡雪巖便說:“你回潘家去吧,我送了你去。”
“那麼,你呢?”
“我,”胡雪巖茫然無主,隨口答道,“我在城裡逛逛。”
阿巧姐很想說一句,陪着他在城裡逛一逛。但想到自己的“何家姨太太”的身份,那句話便難出口,關切之意,無由寄託,不免躊躇。
“怎麼樣,早點走吧!”
“不忙!我再坐一息。”
枯坐無聊,少不得尋些話來說,阿巧姐便談蘇州的鄉紳人家,由富潘到貴潘,由貴潘談到“狀元宰相”,蘇州是出大官的地方,這一扯便扯不完了。看看天色將晚,入夜再去打攪潘家,不大合適。胡雪巖便催阿巧姐進城,送到潘家,約定第二天再碰面,胡雪巖便不再驚動主人,徑自作別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