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難關
陳世龍的不速而至,在胡雪巖頗感意外,但說穿了就不稀奇,是劉不才“抓差”。
到龐家的交涉,還算順利,主要的還是靠胡雪巖自己,由於他那兩封信,王有齡對龐二自然另眼相看。囑咐刑名老夫子替他們調解爭產的糾紛。原告是龐二的一個遠房叔叔,看見知府出面調停,知道這場官司打下去得不到便宜,那時“敬酒不吃吃罰酒”,未免不智,所以願意接受調解。龐二早就有過表示:花幾個錢不在乎,能夠不打官司不上堂,心裡就安逸了。因此,看了胡雪巖的信,聽了劉不才的敘述,一口答應幫忙。只是年近歲逼,人又在南潯,一下子要湊一大筆現銀出來,倒也有些吃力。
“我來想辦法!一定可以想得出。你就不必管了,先玩一玩再說。”
果然是胡雪巖預先猜到的情形出現了,劉不才心想,如果辭謝,必惹龐二不快,說不定好事就會變卦,但坐下來先賭一場,又耽誤了胡雪巖的正事。靈機一動,想到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龐二哥,我受人之託,要忠人之事,本來應該趕回去,不過你留我陪着你玩,我也實在捨不得走。要玩玩個痛快,不要叫我牽腸掛肚。這樣,”他略作沉吟之態,然後用那種事事不無可疑,非如此辦不可的語氣說,“龐二哥,你把雪巖託你的事籌劃好,我到湖州找個人回去送信!”
“好!”龐二很爽快地答應,“你坐一下,我到賬房裡去問一問看。”
他一走,劉不才也不願白耽誤工夫,立刻就寫了一封信,請龐家派個人到湖州,把陳世龍找來待命。
“家裡倒有點現銀,過年要留着做賭本,也防着窮朋友窮親戚來告貸,不能給老胡。”龐二說道,“我在上海有好幾十萬賬好收,劃出二十五萬給老胡,不過要他自己去收,有兩筆賬或許收不到,看他自己的本事。”
“好的,好的!”劉不才覺得有此結果,大可滿足,“你幫雪巖這麼一個大忙,我代表他謝謝。不過,這筆款子,怎麼算法,你是要貨色,還是怎麼樣?請吩咐了,我好通知雪巖照辦。”
“要什麼貨色?算我借給老胡的,等他把那票絲脫手了還我。”
“是!那麼,利息呢?”
“免息!”
“這不好意思吧——”劉不才遲疑着。
“老劉!”龐二放低了聲音,“我跟你投緣,說老實話吧,其中有兩筆賬,大概七八萬銀子上下,不大好收。聽說老胡跟鬆漕幫的尤老五交情很夠,這兩筆賬託尤老五去收,雖不能十足回籠,七成賬是有的。能夠這樣,我已經承情不盡,尤老五那裡,我自然另有謝意,這都等我跟老胡見了面再談。”
陳世龍非常巴結,接信立刻到南潯。劉不才已經在牌九桌上了,抽不出空寫信,把他找到一邊,連話帶龐二的收賬憑證,一一交代明白,陳世龍隨即坐了劉不才包僱的快船,連夜趕到杭州。
胡雪巖一塊石頭落地。不過事情也還相當麻煩,非得親自到上海去一趟不可,而杭州還有雜務要料理。尤其是意外發現的買洋槍這件事,搞得好是筆大生意,由此跟洋人進一步的交往,對他的絲生意也有幫助,而搞不好則會得罪了黃撫臺和龔家父子,倘或遷怒到王有齡和嵇鶴齡身上,關係甚重,更加放不下心。
看他左右爲難,陳世龍便自告奮勇,“胡先生!”他說,“如果我能辦得了,就讓我去一趟好了。”
胡雪巖想了想,這倒也是個辦法,“你一個是辦不了的,要託尤五!”他斷然決然地作了決定,“你先到松江,無論如何要拖着他在一起。其餘的事,我託老古。”於是整整談了一晚上,指點得明明白白。第二天一早,陳世龍就動身走了。就在這天,裘豐言所上的說帖有了反應,一大早便有一頂藍呢大轎,擡到裘家門口,跟班在拜匣裡取了張名帖,投到裘家“門上”。看門的是早就受了囑咐,一看帖子便回說主人出門了,其實裘豐言剛剛起身。
客是走了,名帖卻留了下來,是炮局坐辦龔振麟來拜訪過了。裘豐言大爲興奮,一直趕到阜康錢莊,見了胡雪巖就說:“鶴齡好準的陰陽八卦!你看,老龔果然移尊就教來了。”
“你見了他沒有?”
“自然不見。一見便萬事全休,他要一問,我什麼也不知道,真正是‘若要盤駁,性命交脫’!”
“沒有那樣子不得了,你別害怕。走,我們到鶴齡那裡去。”
海運局年底清閒無事,嵇鶴齡在家納福,冬日晴窗之下,正在教小兒子認字號。看到裘豐言的臉色,便即笑道:“必是有消息了。”
“是啊!”裘豐言答道,“一路上我在嘀咕,從來不曾幹過這種‘戳空槍’的把戲,不知道應付得下來不能。”
他擔心的是本無其事,亦無其人,問到洋人在何處,先就難得回答。然而在胡雪巖和嵇鶴齡策劃之下,也很容易應付,細細教了他一套話。裘豐言才真的有了笑容。
“我要去回拜,得借你的轎子和貴管家一用。”
“不好!”嵇鶴齡未置可否,胡雪巖先就表示異議,“那一下就露馬腳了。”
“不錯,不錯!不要緊,我可以將就。”
裘豐言朋友也很多,另借一頂轎子,拿他的門上充跟班,將就着到炮局去回拜,名帖一遞進去,龔振麟開中門迎接。他家就住在炮局後面,爲示親切,延入私第,先叫他兒子龔之棠來拜見,一口一個“老伯”,異常恭敬。
“豐言兄,久仰你的‘酒中仙’,我也是一向貪杯,頗有佳釀,今天酒逢知己,不醉無歸。”
“一定要叨擾,未免不成話!”
“老兄說這話就見外了。”龔振麟囑咐兒子,“你去看看裘老伯的管家在哪裡?把衣包取了來。”
“不必,不必!”裘豐言說,“原來是打算着稍微坐一坐就告辭,不曾帶便衣來。”
“既如此,”龔振麟看看客人,又看看兒子,“之棠,你的身材跟裘老伯相仿,取一件你的皮袍子來。伺候裘老伯替換。”
裘豐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氣,等龔之棠叫個丫頭把皮袍子取了來,隨即換上,是件俗稱“蘿蔔絲”的新羊皮袍,極輕極暖,剛剛合身。
未擺酒,先設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潔,烹製得恰到好處。裘豐言是隨遇而安的性格,跟點頭之交的龔振麟雖是初次交往,卻像熟客一樣,一面品茗,一面鑑賞茶具,顯得極其舒適隨便。而龔振麟父子也是故意不談正事,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間,結成“深交”。
品茗未畢,只見龔家兩個聽差,擡進一罈酒來,龔振麟便說:“老兄對此道是大行家,請過來看看。”
裘豐言見此光景,意料必是一罈名貴的佳釀,便欣然離座,跟龔振麟一起走到廊下,只見是一罈二十五斤的花雕,罈子上的彩畫,已經非常黯淡,泥頭塵封,變成灰色,隱約現得有字,拂塵一看,上面寫着: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喲!”裘豐言說,“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裡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兩壇,前年家母七十整壽,開了一罈,這一罈是‘樽因吾輩到時開’!”
裘豐言自然感動,長揖致謝,心裡卻有些不安,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嵇估計之中,以後投桃報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這沉吟之際,龔家聽差已經將泥頭揭開,取下封口的竹箸說:“裘老爺,你倒看一看!”
探頭一看,壇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見一罈酒剩了一半,而且滿長着白毛,這就證明了確是極陳的陳酒,裘豐言果然是內行,點點頭說:“是這樣子的。”
於是,龔家聽差拿個銅勺,極小心地撇淨了白花,然後又極小心地把酒倒在一個綠瓷大壇中,留下沉澱的不要,又開了十斤一罈的新酒,注入瓷壇,頓時糟香撲鼻,裘豐言不自覺地在喉間嚥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見龔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齡家的更講究,裘豐言得其所哉,在他們父子雙雙相勸之下,一連就幹了三杯,頓覺胸膈之間,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龔還要勸幹第四杯時,裘豐言不肯,“這酒上口淡,後勁足,不宜喝得過猛。”他說,“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謙虛了!無論如何再乾一杯。先乾爲敬。”說着龔之棠“嘓、嘓”的,一口氣喝乾了酒,側杯向客人一照。
裘豐言也只好照幹不誤。自然,他的意思龔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談正事。事實上也確是到了開談的時候了。
“昨天我上院,聽撫臺談起,老兄有個說帖,”龔振麟閒閒提起,“撫臺嘉賞不已!說如今官場中,像老兄這樣的熱心又能幹的人,真正是鳳毛麟角了。”
“那是撫臺謬獎。”裘豐言從容答道,“撫臺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撫臺總算是有魄力的。不過做事也很難,像這趟買的洋槍,是京裡的大來頭,不曉得那普魯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達得到大軍機?價錢當然就不同了,簡直是獅子大開口!撫臺把這樁吃力不討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纔磨到這個價錢。我做了惡人,外面還有人說閒話,變得裡外不是人,這份委屈,別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體諒!”
裘豐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壓下來,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時犯不着去硬頂。好在胡雪巖已授以四字妙訣:不置可否!
於是他點點頭答了一個字:“哦!”連這大軍機是誰都不問。
“我現在要請教老兄,你說帖中所說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遜?”
這不能不答:“是的。”
“這就有點奇怪了!”龔振麟看看他的兒子說,“不是哈德遜回國了?”
這話是說給裘豐言聽的,他一聽大驚,心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胡雪巖本事再大,也不會想到哈德遜已不在中國。這一下,謊話全盤拆穿,豈不大傷腦筋?
幸好,第一,裘豐言酒已上臉,羞愧之色被掩蓋着,不易發現;第二,裘豐言押運過一次
洋槍,也到過上海,跟洋人打過交道,不是茫無所知;第三,最後還有一句託詞。
“這怕是張冠李戴了!”他這樣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個洋商哈德遜。至於我,這趟倒沒有跟哈德遜碰頭,是一個‘康白度’的來頭。”
“康白度”是譯音,洋人僱用中國人作總管,代爲接洽買賣,就叫“康白度”,是個極漂亮的“文明轍兒”,龔家父子聽他也懂這個,不覺肅然起敬。
“也許是的。”龔之棠到底年紀輕,說話比較老實,“是那個普魯士人,同行相妒,故意這麼說的。”
“對了!”龔振麟轉臉跟裘豐言解釋,“跟現在這個洋人議價的時候,我自然要拿哈德遜來作比,想殺他的價。如果他肯跟哈德遜的出價一樣,那麼,既買了上頭的面子,公事上也有了交代。其中唯一的顧慮,是胡雪翁費心費力,介紹了一個哈德遜來,照規矩,應該讓他優先,現在機會給了別人,說起來道理上是不對的。不過,軍機上的來頭不能不買賬,事出無奈,所以我曾經跟撫臺特爲提到。撫臺當時就說,胡某人深明大義,最肯體諒人,這一次雖有點對不起他,將來還有別的機會補報。軍興之際,採買軍火的案子很多,下一次一定調劑他。又說:胡某人的買賣很多,或許別樣案子,也可以作成他的生意,總而言之,不必爭在一時。”
龔振麟長篇大套,從容細敘,裘豐言則酒在口中,事在心裡,隻字不遺地聽着,一面聽,一面想,原是想跟洋商講價,結果扯到胡雪巖身上。這篇文章做得離題了!黃撫臺是否說過那些話,莫可究詰,但意在安撫胡雪巖,則意思極明。自己不便有所表示,依然只能守住“不置可否”的宗旨,唯唯稱是而已!
“所以我現在又要請教,老兄所認識的這個哈德遜,與胡雪巖上次買槍的賣主哈德遜,可是一個人?”
這句話是無可閃避的,裘豐言覺得承認比不承認好,所以點點頭說:“是的!”
“那麼上次賣三十兩銀子一支,此刻何以又跌價了呢?”
“上次是我們向他買,這次是他自己來兜生意,當然不能居奇。”裘豐言自覺這話答得極好,一得意之下,索性放他一把野火,“再說句實話,我還可以殺他個三五兩銀子!”
“喔,喔!”龔振麟一直顯得很從容,聽到這一句,卻有些窮於應付的模樣了。
龔振麟大概也發覺到自己的神態,落入裘豐言眼中,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極力振作起來,恢復原來的從容,喝口酒說道:“我有句不中聽的話,不能不說與老兄聽,哈德遜的貨色,並不見得好,炮局曾拿老兄上次押運回來的洋槍試放過,準頭不好。不知道這一次哈德遜來兜銷的貨色,是不是跟上次的一樣?”
說“準頭不好”,到底是確有其事,還是他有意這麼說,裘豐言無法分辨,但後半段的話,卻不難回答,“我的說帖上寫得很明白,”他說,“照那個普魯士人同樣的貨色。”
“這反而有點不大合龍了。”龔振麟說,“那批貨色除他,別人是買不到的。”
不妙!裘豐言心想,這樣談下去,馬腳盡露,再有好戲也唱不下去了。
於是他不答這話,單刀直入地問:“我要請教賢喬梓,那個普魯士人在不在這裡?好不好我當面跟他談一談?”
這是裘豐言的緩兵之計,用意是不想跟龔家父子多談,哪知龔振麟卻認爲他真的想跟洋人見面盤問,心裡有些着慌,因爲其中有許多花樣,見洋人一談,西洋鏡就都拆穿了。
於是他這樣答道:“洋人此刻在上海。老兄有何見教,不妨跟我說了,我一定轉達。”
裘豐言多喝了幾杯酒,大聲說道:“我想問問他,憑什麼開價這麼高!”
這語氣和聲音,咄咄逼人,龔振麟不覺臉色微變,“剛纔已經跟老兄說過了,有京裡的大來頭,此間辦事甚難。”他用情商的口吻說,“凡事總求老兄和胡雪翁體諒。”
說到這話,便無可再談。裘豐言既不便應承,亦不便拒絕,只點點頭說:“老兄的意思,我知道了。”
局面變得有些僵,龔振麟當然不便硬逼,非要裘豐言打消本意,收回說帖不可,唯有盡主人的情意,殷殷酬勸,希望裘豐言能夠歡飲而歸。
一頓酒吃了四個鐘頭,裘豐言帶着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巖正好在那裡,聽他細談經過,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來是京裡大軍機的來頭,怪不得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做!大哥,”胡雪巖問嵇鶴齡,“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官場中的情形,嵇鶴齡自然比胡雪巖瞭解得多,“不見得是大來頭,是頂大帽子。”他說,“你先不要讓他給壓倒了!”
“對!”裘豐言也說,“我就不大相信,堂堂軍機大臣,會替洋商介紹買賣。”
“再退一步說,就算有大來頭,也不能這麼亂來!他有大來頭,我們也有對付的辦法,不過那一來是真刀真槍地幹了!”
“怎麼呢?大哥你有啥辦法?”
“最直截了當的是,託御史參他一本,看他還敢說什麼大來頭不敢?”
這是極狠的一着,只要言官有這麼個摺子,即令黃宗漢有京裡的照應,可以無事,至少那樁買賣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這一來就結成了不可解的冤家,只要黃宗漢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煩,而且必然連累王有齡在浙江也無法混了。
當然,嵇鶴齡也不過這樣說說,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豐言由此觸機,出了個極妙的“點子”。
“我想我們可以這麼做,‘只拉弓,不放箭’,託個人去問一問,就說有這麼一回事,不知其詳,可否見告?看龔振麟怎麼說。”
嵇鶴齡有些不解:“託什麼人去問?”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爺’來。”
這一說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謂“只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預備查究其事的姿態,叫龔振麟和黃宗漢心裡害怕,自然便有確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裡去尋這麼一位都老爺?從京裡寫信來問,緩不濟急。”
裘豐言當然是有這麼一個人在,才說那樣的話,有個監察御史姓謝,請假回籍葬親,假期已滿,只等一開了年便要動身,這位謝都老爺是裘豐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極好,一託無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麼樣?”嵇鶴齡向胡雪巖說,“我是不服龔家父子的氣,肆無忌憚,竟似看準了沒有人敢說話似的。”
“我不是慪這個閒氣,也不想在這上頭賺一筆。只是我現在正跟洋人打交道,面子有關。”
嵇鶴齡懂胡雪巖的意思,心裡在想,能把撫臺做主的已有成議的買賣推翻,另找洋商,這消息傳到夷場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巖的聲勢。但另一方面,無疑地,黃宗漢和龔家父子都會不快。所以此事不幹則已,一干就必定結了冤家。
“我想這樣子,”胡雪巖在這片刻間,打定了主意,“這件事做還是做,有好處歸老裘,一則他出的力多;二則也替他弄幾文養老,或者加捐個實缺的‘大花樣’,也會過一過官癮。只是將來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鶴齡說,“你從人家口去奪食,豈能無怨!”
“這我當然想到,”胡雪巖說,“光棍不斷財路,我們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龔家父子和黃撫臺的好處,當然也要替他們顧到。”
“這還差不多!”
事情就此談定局。實際上等於是裘豐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巖只是忙自己的事。由於尤五的幫忙和古應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當順利,杭州方面亦都“擺平”,到了臘月二十,幾乎諸事就緒,可以騰出工夫來忙過年了。
就在送竈的那一天,裘豐言興沖沖地到阜康來看胡雪巖,帶來一個好消息,說龔振麟已經跟他開誠佈公談過,那筆洋槍生意,預備雙方合作。
龔振麟提出來的辦法是,這一批洋槍分做兩張合同,劃出五千支由哈德遜承售,也就是裘豐言經手;撫臺衙門每支拿二兩銀子作開銷,此外都是裘豐言的好處。
胡雪巖算了一下,原來每支槍有十二兩銀子的虛頭,如今只取了一個零數,換句話說,讓出五千支就是損失了五萬兩銀子。這不是筆小數,龔振麟豈甘拱手讓人?只是爲勢所迫,不能不忍痛犧牲,心裡當然記着仇恨,以後俟機報復,自己要替裘豐言擋災,未免太划不來。
當然,既上了這個說帖,龔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別人喝湯,應該不會介意,照現在這樣,變成剜了他的心頭肉,那就太過分了。但當初已經說過,有好處都歸裘豐言,那麼如今替龔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豐言的心頭肉,怕他會不高興。這樣想,左右爲難,覺得這件事做得太輕率了。
“怎麼回事?”裘豐言見他神色有異,困惑地問。
“老裘,”胡雪巖試探着說,“恭喜你發筆財!”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豐言答道,“這筆好處,當然大家有份,將來聽你分派。”
這個表示,使得胡雪巖很安慰,只要裘豐言未曾存着“吃獨食”的打算,事情就好辦了。
“我跟鶴齡決不要!不過,老裘,錢要拿得舒服,燙手的錢不能用。哈德遜的這張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巖想了一下問道,“說實話,老裘,你想用多少錢?”
這話使人很難回答,裘豐言不解所謂,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錢,唯有這樣答道:“我說過,歸你分派,你給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這樣,我不能不從頭說起。”胡雪巖說,“他們讓出五千支來,就要損失五萬銀子,但是從哈德遜那裡,弄不到這個數目,爲啥呢?我算給你聽——”
說帖上說,照同樣的貨色,每支只要二十五兩銀子,實際上每支二十兩,只有五兩銀子的虛頭,所以一共也只有二萬五千銀子的好處,除掉撫臺衙門一萬,還剩下一萬五千銀子。
“一萬五千銀子三股派,”胡雪巖說到這裡,裘豐言自動錶示,
“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巖反倒過意不去,“你忙了一場,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萬。”他說,“我跟鶴齡不要。”
“那麼,還有五千呢,莫非送給龔振麟?”
“不錯,不但這五千送他,還要問他,願意戴多少‘帽子’?要這樣,你的錢纔不燙手。”
裘豐言先還不服氣,經過胡雪巖反覆譬解,總算想通了,答應照他的意思跟龔振麟會談。
當然,這有個說法,說是哈德遜願意每支槍再減一兩銀子,加上另外的二兩,一共三兩,這就是說每支槍以二十二兩銀子算。實收是這個數目,如果“上頭還有別的開銷,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聽這個說法,龔振麟的觀感一變。裘豐言背後有胡雪巖,他是知道的,原來以爲胡雪巖太辣手,現在才發覺是“極漂亮”的一個人。
除了交情以外,當然更要緊的是估量利害關係。龔振麟對胡雪巖一派的勢力,相當瞭解,王有齡已有能員之名,在撫臺面前很吃得開,嵇鶴齡也是浙江官場中一塊很響的牌子,而此兩人都倚胡雪巖爲“謀主”,此人手腕靈活,足智多謀,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樂爲所用。像這樣的人物,有機會可以結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這個主意,龔振麟便對裘豐言這樣表示:“不瞞老兄說,這件事我的處境,實在爲難,其中委曲,不必細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識得透,言而總之一句話,多蒙情讓,必有所報。”
這幾句話聽得裘豐言大爲舒服,便也很慷慨地說:“交個朋友嘛!無所謂。”
“是,是!俗語說得一點不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龔振麟說,“事完以後,老兄這裡,我另有謝意,至於胡雪翁那裡,我當然也要致敬,想請教老兄,你看我該怎麼辦?”
“如果你有所饋贈,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豐言說到這裡,靈機一動,“我爲老兄設想,有個惠而不費的辦法。”
“好極了!請指教。”
“阜康錢莊,你總知道,是杭州錢莊大同行中響噹噹的字號,老兄大可跟阜康做個往來,也算是捧捧他的場。”
“這容易得緊,容易得緊!”龔振麟一疊連聲地說,“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敘,請老兄爲我先容。”
“好,好!胡雪巖很愛朋友的,一定會叨擾。”
“事情就這樣說了。”龔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遜這方面的事,謹遵臺命辦理。上頭有什麼開銷,我要上院請求了才能奉告。”說到這裡,他又放低聲音,作出自己人密訴肺腑的神態,“替黃撫臺想想也不得了!一個年過下來,從京裡到本省、將軍、學政那裡,處處打點,沒有三十萬銀子過不了關。真正是‘只見和尚吃粥,不見和尚受戒’!”
聽這口風,便知加的帽子不會小。裘豐言也不多說,回到阜康錢莊跟胡雪巖細談經過,話還未完,劉慶生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顯然是有什麼得意的事要說。
“胡先生,來了一筆意外的頭寸,過年無論如何不愁了。”他說,“炮局龔老爺要立個摺子存八萬銀子!”
這一下裘豐言也得意了,笑着問道:“如何?”
“你慢高興。”胡雪巖卻有戒慎恐懼之感,對劉慶生說,“這筆頭寸,不算意外,隨時來提,隨時要有,派不着用場。”
“不!說了的,存三個月,利息隨意。”
“那倒也罷了!”胡雪巖想了想說,“利息自然從優。這樣,你先打張收條給來人,就說:我馬上去拜會龔老爺,存摺我自己帶去。”
劉慶生答應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巖這時纔有喜色,躊躇滿志地跟裘豐言表示,這件事得有此結束,是意外地圓滿。因爲原來他最顧慮的是“治一經,損一經”,怕因爲這件事,把王有齡跟黃撫臺的關係搞壞,而照現在看,關係不但未壞,反倒添上一層淵源,豈不可喜?
“不過,也不能太興頭。”胡雪巖又說,“現在連‘買空賣空’都談不到,只能說是‘賣空’,大包大攬答應了下來,哈德遜那裡還不知道怎麼說呢!”
“不要緊!你不是說哈德遜答應二十兩一支?現在有個二兩頭的富餘在那裡,大不了我白當一次差,二十二兩一支,總敲得下來。”
裘豐言這番表白,很夠味道,胡雪巖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後,帶着存摺到炮局去拜訪龔振麟。
一見面當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機,入座待茶,胡雪巖首先交代了存摺,申明謝意,接着便談王有齡的近況,套到這層關係上,更覺親熱,真正是“一見如故”了。
“這次裘豐翁上的說帖,多蒙雪巖兄斡旋,體諒苦衷,承情之至。”龔振麟說道,“我已經面稟撫臺,撫臺亦很欣慰,特地囑我致意。”
如何致意沒有說,意思是黃宗漢也很見情。胡雪巖矜持地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我雖承乏炮局,對洋務上所知並不多,以後還要請雪巖兄多指教!”
“不敢當。”胡雪巖急轉直下地問道,“我想請教,跟普魯士人訂的那張合同,不知定在什麼地方交貨?”
“定在杭州。”龔振麟答道,“他答應包運的。”
“振麟兄!由上海過來,路上的情形,你估量過情形沒有?”
“也曉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經面稟撫臺,將來要派兵到邊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緊了。”
“喔!”龔振麟很注意地問,“你是說江蘇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會看了這批槍,一定會眼紅。”胡雪巖說,“不是我危言聳聽,洋人包運靠不住。”
龔振麟吸着氣,顯然有所疑懼,望着胡雪巖,半晌說不出話。
“振麟兄,”胡雪巖很率直地說,“萬一出事,洋人可以推託,或者稟請官廳緝捕,那場官司怎麼打?”
“啊!”龔振麟滿頭大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多蒙指點,險險乎犯下大錯。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運,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麼個辦法,還要雪巖兄指點。”龔振麟又說,“這件事恐怕還要請教裘豐翁,他押運過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較熟悉。”
“不須請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勞。”
“那太好了!”龔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巖趕緊還了禮。到此地步,自不須再作迂迴,他直截了當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說了出來,表示如果龔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幫忙。
“自然要仰仗!”龔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多虧得雪巖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龔振麟要人。官場中講交情關係,談到這一點,就是最切實的表示,無奈胡雪巖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謹謝不敏了。
不過,他還是替龔振麟出了一個主意,兩方面的槍支不妨合在一起運,仍舊請黃撫臺下委札,派裘豐言當“押運委員”,跟尤五的聯絡,自然也歸裘豐言負責,駕輕就熟,可保無慮。
這個辦法既省時,又省運費,龔振麟自然依從。兩人越談越投機,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龔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太請出堂前,爲她磕頭,到了下午又是龔太太攜禮來見。兩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過胡雪巖對龔振麟是“另眼相看”的,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觀色,看出龔振麟這個人的性情,利害重於感情,如俗語所說的“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所以不能與王有齡、尤五、鬱四、嵇鶴齡等量齊觀。也因此,他囑咐妻子,與龔家交往要特別當心,禮數不可缺,而有出入關係的話,不可多說,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從龔家惹來一場是非!
年三十晚上,祭過祖吃“團圓夜飯”。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毛皮襖,高高上坐,看着兒媳,又歡喜、又感慨地說:“我也想不到有今天!雖說祖宗積德,也靠‘家和萬事興’,雪巖,你總要記着一句老古話:‘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擺在當中。”
大年三十怎麼說到這話,胡雪巖心裡覺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應一聲:“我曉得!”
胡太太不響,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問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巖說,“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歲。”
聽得這話,胡太太便備了幾個精緻的碟子,供胡雪巖消夜。夫婦倆圍爐小飲,看看房中無人,做妻子的說出一句話來,讓胡雪巖大爲驚疑。
“娘說的話,你總聽見了。雪巖,你良心要擺在當中!”
“奇怪了!”胡雪巖說,“我哪裡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胡太太說,“一過了年,湖州那個人,叫她走!”
這句話說得胡雪巖心中一跳,鎮靜着裝傻:“你說的是哪個?”
“哼!你還要‘裝佯’?可見得要把我騙到底。”胡太太說,“要不要我說出名字來?”
“你說嘛!”
“芙蓉!”
“噢——”胡雪巖裝得久已忘卻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場作戲,總也有的。過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問你,你這話聽誰說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緊了問,“你說啥逢場作戲,過去的事?是不是說這個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麼曉得?”胡雪巖一面這樣說,一面在心裡一個個地數,數他妻子平日往來的親友,誰會知道芙蓉其人?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知道,王有齡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幹而穩重,說什麼也不會多嘴去告訴胡太太,除非——
胡雪巖驀然醒悟,王龔兩家同鄉,內眷常有往來,一定是王太太在閒談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從龔太太那裡聽來。
由於做丈夫的堅決不認,做妻子的也只得暫且拋開。但夫婦倆就此有了心病,這個年也過得不如想象中那麼痛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