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行
舟入吳淞江,順風順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東門,在洋涇濱上岸,直接坐轎到了裕記絲棧。絲棧裡亂得一團糟,連走廊上都打着地鋪,全是縣城裡和浦東一帶逃難來的,沾親帶故,半央求、半強佔地住了下來。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一看這情形就喊了起來:“這裡怎麼住法?五哥他們住哪裡?”
“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陳世龍引着她和阿珠,徑自走到最後,另有道黑漆石庫門,虛虛掩着,推開一看,別有天地,三開間一樓一底,堆滿了絲包。
“咦!阿珠。”阿珠擡頭一看,是她父親正開了樓窗在喊。
“樓下堆絲,樓上住人。”陳世龍告訴七姑奶奶說,“上樓再說。”
老張下樓把他們接到樓上,父女相見,因爲有了一番變亂的緣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來,七姑奶奶問道:“他們呢?”
這是指尤五和胡雪巖,“洋人請他們吃番菜,談生意,大概快要回來了。”老張又問她女兒,“我跟雪巖商量,叫世龍送你回湖州,你怎麼跑到上海來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搶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閒話少說,張老闆,對不起你,請你樓下坐一坐,我們要房間用一用。”
這話真說到了阿珠心裡,自從用了那個“笨法子”,大不“方便”,她連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於解除束縛,輕鬆一下,所以幫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請下去,快,快!”
老張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問,提着旱菸袋就走,陳世龍自然也要下樓,指一指左右說:“兩間房都開着,隨便你們用哪一間。”
“阿龍,”七姑奶奶喊住了他,從來不曉得什麼叫難爲情的人,這時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說,“拜託你一件事,也不曉得他們這裡有沒有孃姨,大廚房在哪裡?替我們提一桶熱水來,好不好?”
“怎麼不好?”陳世龍也很機警,“胡先生房間有個新買的腳盆,你們用好了。”說着,“噔、噔、噔”一直下樓。
“你看,”七姑奶奶低聲對阿珠笑道,“阿龍替你提洗腳水去了!”
阿珠無心理她的戲謔,匆匆奔進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動,兩個人的手腳都很快,關緊門窗,相互幫忙,在黑頭裡摸索着,解除了束縛。
不久,樓梯聲響,是陳世龍提了水上樓,一壺熱水、一桶涼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樓。
“阿龍慢一點!”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龍冬的怎麼辦?要替我們拿盞燈來。”
那間房正就是他跟老張的臥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蠟燭,還有包紅頭洋火,在我枕頭下面。”
“哪張牀是你的?”
“靠壁的那張。”陳世龍說,“紅頭洋火,隨便哪裡一劃就着,當心燒着手。”
“曉得了!你不要走,我還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劃,出現小小一團火,向阿珠那裡一照,只見一身細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擋着,剛想開句玩笑,只見阿珠一張口把火柴吹滅,低聲說道:“當心他在外面偷看。”
轉臉一望,果然壁間漏光,有縫隙可以偷窺,七姑奶奶便問:“阿龍,你在外頭做啥?”
“我坐在這裡,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聽壁腳’?”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規矩,不準在外頭偷看。”
陳世龍笑笑不響,阿珠便低聲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蠟燭不要點了!”
這句話讓外面的陳世龍聽到了,心裡不知道是怎麼一股滋味,想想還是“守規矩”要緊,便大聲說道:“沒有事我就下樓去了。”
七姑奶奶這時也覺得讓他避開的好,“那謝謝你了。”她說,“你在樓梯口替我們把守,不要讓人闖上來。”
有陳世龍把守樓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巖房間裡,找着腳盆,提水進來,兩個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後取出梳頭盒子,重新塗脂抹粉,打扮得頭光面滑,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纔開了房門出來。
巧得很,正好裕記絲棧的老闆娘,聽說有“堂客”到了,帶了一個粗做孃姨和一個丫頭趕來,七姑奶奶是認得她的,招呼一聲“陳太太”,接着便替阿珠引見。
等孃姨在樓上替她們收拾了殘局,賓主坐定寒暄,問了問路上的情形,陳太太邀她們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轉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願住陳太太家,便以見了她父親,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費事作推託。七姑奶奶也就設詞力辭,陳太太只得由她們。坐了一會,邀客到她家吃晚飯,七姑奶奶答應等他們兄妹見過面,談完正事再赴約。
於是等陳太太一走,陳世龍動手替她們設榻,老張和他搬到樓下,在絲包旁邊安設牀位。原來的房間裡一張大牀、一張小牀,七姑奶奶佔大牀、阿珠用小牀,而這張小牀,正就是陳世
龍原來所睡的。
剛剛安置停當,胡雪巖和尤五回到了裕記絲棧。時地相異,感覺不同,胡雪巖固然神態自若,阿珠也還顯得從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決定到上海來的緣由,隨即向尤五使個眼色,示意避人密談。尤五因爲跟胡雪巖已到了共機密的程度,所以順手把他一拉,一起來聽七姑奶奶的報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來過了——”她把經過情形,細說了一遍。
“這樣應付也好!”尤五很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聽着的胡雪巖,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幹,不免刮目相看。她發覺了他的眼色,心裡覺得很舒服,便笑着問了句:“小爺叔,你看我說錯了話沒有?”
“當然不錯!”胡雪巖轉臉對尤五說,“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們在上海可以好好動一動腦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話,向他妹子低聲叮囑:“阿七,我一時不能回去,家裡實在放不下心,趁這一兩天,路上還不要緊,你趕緊回去吧!”
七姑奶奶點點頭,問起他們在上海的情形:“生意怎麼樣?”
這話在尤五就無從置答了,只是微微嘆口氣,見得不甚順手。
“生意蠻好!”胡雪巖卻持樂觀的態度,“正在談,就要談出結果來了。”
事實上不容易談得出結果,胡雪巖堅持不賣,洋行方面因爲小刀會起事的關係,是在觀望之中,所以最大的兩項“洋莊”貨色——茶和絲都變成有行無市,混沌一團。尤五因爲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勢甚亂,自不免悲觀,因而才嘆氣不答。
“阿七,”尤五又說,“你明天就回去吧!”
“曉得了!”七姑奶奶不悅,“我會走的。不過張家妹子是我帶到上海來的,總要把她作個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話是不錯,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牽那條紅線,巴不得當時就有個着落,這話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
“七姐!”胡雪巖看出她的熱心,安慰她說,“事情是一定會有個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龍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後又說,“裕記老闆娘今天請我們一起去吃夜飯,也該走了。”
“不行!”尤五搖頭,“我們今天夜裡約好一個要緊人在那裡。你們去吧!”
於是乍一相見,匆匆又別,尤五和胡雪巖席不暇暖地,趕到一家“堂子”裡去赴約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