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消雲散
第二天下午,烏先生應約而至,剛剛坐定,還未談到正題,門上送進來一封德馨的信,核桃大的九個字:“有要事奉告,乞即命駕。”下面只署了“兩渾”二字,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授受之間,心照不宣。
“大概京裡有信息。”胡雪巖神色凝重地說,“你不要走,等我回來再談。”
“是、是。”烏先生說,“我不走、我不走。”
這時螺螄太太得報趕了來,憂心忡忡地問:“聽說德藩臺請你馬上去,爲啥?”
“還不曉得。”胡雪巖盡力放鬆臉上的肌肉,“不會有啥要緊事的,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匆匆下樓,坐轎到了藩司衙門,在側門下轎,聽差領入簽押房,德馨正在抽大煙,擺一擺手,示意他在煙榻上躺了下來。
抽完一筒煙,德馨拿起小茶壺,嘴對嘴喝了兩口熱茶,又閉了一會眼睛,方始張目說道:“雪巖,有人跟你過不去。”
“喔。”胡雪巖只答了這麼一個字,等他說下去。
“今兒中午,劉中丞派人來請我去吃飯,告訴我說,你有東西寄放在別處,問我知道不知道?”
這件事來得太突然了!是不是朱寶如夫婦在搗鬼?胡雪巖心裡很亂,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雪巖,”德馨又說,“以咱們的交情,沒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胡雪巖定一定神,想到劉秉璋手中不知握有什麼證據,話要說得活絡,“曉翁,你曉得的,我決不會做這種事。”他說,“是不是小妾起了什麼糊塗心思,要等我回去問了才明白。”
“也許是羅四姐私下的安排。”德馨躊躇了一下說,“劉中丞爲此似乎很不高興,交代下來的辦法,很不妥當,爲了敷衍他的面子,我不能不交代杭州府派兩個人去,只當替你看門好了。”
很顯然的,劉秉璋交代的辦法,一定是派人監守,甚至進出家門都要搜查,果然如此,這個臺坍不起。到此地步,什麼硬話都說不起,只有拱拱手說:“請曉翁成全,維持我的顏面。”
“當然,當然,你請放心好了。不過,雪巖,請你也要約束家人,特別要請羅四姐看破些。”
“是、是。謹遵臺命。”
“你請回吧!吳知府大概就會派人去,接不上頭,引起紛擾,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胡雪巖諾諾連聲,告辭上轎,只催腳伕快走。趕回元寶街,問清門上,杭州府或者仁和縣尚未派人來過,方始放下心來。
“如果有人來,請在花廳裡坐,馬上進來通報。”
交代完了,仍回百獅樓,螺螄太太正陪着烏先生在樓下閒談,一見了他,都站起身來,以殷切詢問的眼色相迎。
想想是絕瞞不過的事,胡雪巖決定將經過情形和盤托出,但就在要開口之際,想到還有機會,因而毫不遲疑地對螺螄太太說:“你趕快尋個皮包,或者帽籠,撿出一批東西來,請烏先生帶走。”
“爲啥?”
“沒有工夫細說,越快越好。”
螺螄太太以爲抄家的要來了,嚇得手軟心跳,倒是阿雲還鎮靜,一把拉住她說:“我扶你上樓。”
“對!阿雲去幫忙,能拿多少是多少,要快。”
螺螄太太咬一咬牙,挺一挺胸,對阿雲說道:“拿個西洋皮包來。”說完,首先上樓。
“怎麼?”烏先生問,“是不是京裡有消息?”
“不是。十之八九,是朱寶如去告的密,說羅四姐有東西寄放在外面。劉中丞交代德曉峰,要派人來——”
一句話未完,門上來報,仁和縣的典史林子祥來了。
“有沒有帶人來?”
“四個。”
胡雪巖提示了一個警戒的眼色,隨即由門房引領着,來
到接待一般客人的大花廳,林子祥跟胡雪巖極熟,遠遠地迎了上來,撈起衣襟打了個千,口中仍舊是以往見面的稱謂:“胡大人!”
“不敢當,不敢當!四老爺。”縣衙門的官位,典史排列第四,所以通稱“四老爺”,胡雪巖一面拱手還禮,一面說道,“現在我是一品老百姓了,你千萬不要用這個稱呼。”
“胡大人說哪裡話,指日官復原職,仍舊戴紅頂子。我現在改了稱呼,將來還要改回來,改來改去麻煩,倒不如一仍舊貫。”
“四老爺口才,越來越好了。請坐。”
揖客升炕,林子祥不肯上座,甚至不肯坐炕牀,謙讓了好一會,纔在下首坐下,胡雪巖坐在炕旁一張紅木太師椅上相陪。
“今天德藩臺已經跟我談過了,說會派人來,四老爺有啥吩咐,我好交代他們照辦。”
“不敢,不敢!上命差遣,身不由己,縣大老爺交代,我們仁和縣託胡大人的福,公益事情辦得比錢塘縣來得風光,叫我不可無禮。”林子祥緊接着說,“其實縣大老爺是多交代的,我帶人到府上來,同做客人一樣,怎麼好無禮?”
這話使得胡雪巖深感安慰,每年他捐出去“做好事”的款子不少,仁和縣因爲是“本鄉本土”,捐款獨多。如今聽縣官的話,可見好歹還是有人知道的。
“多謝縣大老爺的美意。”胡雪巖說,“今年我出了事,現在所有的一切,等於都是公款,我也不敢隨便再捐,心裡也滿難過的。”
“其實也無所謂,做好事嘛!”林子祥說,“哪怕撫臺曉得了,也不會說話的。”
“是,是!”胡雪巖不知如何回答。
“現在辰光還來得及。”林子祥說,“今年時世不好,又快過年了,縣大老爺想多辦幾個粥廠,經費還沒有着落。”
“好!我捐。”胡雪巖問,“你看要捐多少?”
“隨便胡大人,捐一箱銀子好了。”
胡雪巖只覺得“一箱銀子”這句話說得很怪,同時一心以爲縣官索賄,卻沒有想到人家是暗示,可以公然擡一個箱子出去,箱子之中有夾帶,如何移轉,那是出了胡家大門的事。
“現銀怕不多,我來湊幾千兩外國銀行的票子。等一息,請四老爺帶回去。”
林子祥苦於不便明言,正在思索着如何點醒胡雪巖,只見胡家的聽差進來說道:“仁和縣的差人請四老爺說話。”
差人就在花廳外面,從玻璃窗中望得見,林子祥怕胡雪巖疑心他暗中弄鬼,爲示坦誠,隨即說道:“煩管家叫他進來說。”
這一進來反而壞事,原來烏先生拎着一個皮包,想從側門出去,不道林子祥帶來的差人,已經守在那裡,烏先生有些心虛,往後一縮,差人攔住盤問,雖知是胡家的客人,但那個皮包卻大有可疑,所以特來請示,是否放行?
“當然放。”林子祥沒有聽清楚,大聲說道,“胡大人的客人,爲啥盤問?”
這官腔打得那差人大起反感,“請四老爺的示,”他問,“是不是帶東西出去,也不必盤查?”
“帶什麼東西?”
“那位烏先生帶了個大皮包,拎都拎不動。”
這一說,胡雪巖面子上掛不住,林子祥也發覺自己在無意中弄成一個僵局,只好繼續打官腔:“你不會問一問是啥東西?”
“我問過了,那位烏先生結結巴巴說不出來。”
見此光景,胡雪巖暗暗嘆氣。他知道林子祥的本意是要表明他在他心目中,尊敬絲毫不減,但形禁勢格、今非昔比,要幫他的忙,只有在暗中調護,林子祥將差人喚進來問話,便是一誤,而開口便打官腔,更是大錯特錯,事到如今,再任令他們爭辯下去,不特於事無補,而且越來越僵,面子上會弄得很難看。
轉念到此,他以
調人的口吻說道:“四老爺,你不要怪他,他也是忠於職守,並沒有錯。那皮包裡是我送我朋友的幾方端硯,不過也不必去說他了,讓我的朋友空手回去好了。”
“不要緊,不要緊!”林子祥說,“幾方端硯算啥,讓令友帶回去。”
胡雪巖心想,如果公然讓烏先生將那未經查看的皮包帶出去,那差人心裡一定不服,風聲傳出去,不僅林子祥會有麻煩,連德馨亦有不便,而劉秉璋說不定會採取更嚴厲的措施,面子難看且不說,影響到清理的全局,所失更大。
因此,他斷然地答一聲:“不必!公事公辦,大家不錯。”
他隨即吩咐聽差:“你去把烏先生的皮包拎進去。”
林子祥老大過意不去,“令友烏先生在哪裡?”他說,“我來替他賠個不是。”
對這一點,胡雪巖倒是不反對,“不是應該我來賠。”說着,也出了花廳。
林子祥跟在後面,走近側門,不見烏先生的蹤影,問起來才知道已回到百獅樓樓下了。
結果還是將烏先生請了出來,林子祥再三致歉以後,方始辭去。
面子是有了,裡子卻丟掉了。烏先生一再引咎自責,自嘲是“賊膽心虛”。螺螄太太連番遭受挫折,神情沮喪,胡雪巖看在眼中,痛在心裡,而且還有件事,不能不說,躊躇再四,方始出口。
“還要湊點錢給仁和縣。快過年了,仁和縣還想添設幾座粥廠,林子祥同我說,縣裡要我幫忙,我已經答應他了。”
螺螄太太先不做聲,過了一會才問:“要多少?”
“他要我捐一箱銀子,我想——”
“慢點!”螺螄太太打斷他的話,“他說啥?‘一箱銀子’?”
“不錯,他是說一箱銀子。”
“箱子有大有小,一箱是多少呢?”
“是啊!”胡雪巖說,“當時我也覺得他的話很怪。”
“大先生。”一直未曾開口的烏先生說,“請你把當時的情形,說一遍看。”
“我來想想看。”
胡雪巖思索當時交談的經過,將記得起來的情形,都說了出來。一面回想,一面已漸有領悟。
“莫非他在‘豁翎子’?”烏先生說。“豁翎子”是杭州俗語,暗示之意。
暗示什麼呢?螺螄太太明白了,“現在也還來得及。”她說,“趁早把林四老爺請了回來,請烏先生同他談,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
烏先生不做聲,只看着胡雪巖,等候他的決定,而胡雪巖卻只是搖頭。
“事情未見得有那麼容易。箱子擡出去,中間要有一個地方能夠耽擱,把東西掉包掉出來,做得不妥當,會闖大禍。”他停了一下,頓一頓足說,“算了!一切都是命。”
這句話等於在瀕臨絕望深淵的螺螄太太身後,重重地推了一把,也彷彿將她微若遊絲的一線生機,操刀一割,從那一刻開始,她的神思開始有些恍惚了,但只有一件事,也是一個人的記憶是清楚的,那就是朱寶如的老婆。
“阿雲,”她說,“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一口氣咽不下,哽在喉嚨口,我會發瘋。我只有想到一件事,心裡比較好過些,我要叫起黑心吞沒我活命的東西,還狠得下心,到巡撫衙門去告密的人,一輩子會怕我。”
阿雲愕然,“怕點啥?”她怯怯地問。
“怕我到閻羅大王那裡告狀告準了,無常鬼會來捉她。”
“太太,你,”阿雲急得流眼淚,“你莫非要尋死?”
螺螄太太不做聲,慢慢地閉上眼,嘴角掛着微笑,安詳地睡着了。
這一睡再沒有醒了,事後檢查,從廣濟醫院梅藤更醫生那裡取來的一小瓶安神藥,只剩了空瓶子了。
《紅頂商人胡雪巖》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