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辦船廠
調任的上諭到達福州時,已在二十天之後。其時左宗棠正在大辦“保案”,肅清福建廣東殘匪,出了力的人,固然個個有份,不曾出力的,亦千方百計,夤緣請託,希冀在保案上加個名字。一時福州城內“冠蓋雲集”,熱鬧非凡,及至傳出左宗棠調督陝甘的消息,在福建候補,已搭上了線,可以借軍功升官補缺的人,無不大爲失望,因爲靠山雖然未倒,卻已移了地方,無可倚恃了。
胡雪巖這時也在福州。左宗棠爲了酬謝他在上海接濟軍火糧餉的功勞,特地備好一個“附片“,等他到了,方始隨折拜發。這個“附片”是專保胡雪巖加官,不列入名單而單獨保薦,稱爲“密保”,效用與開單“明保”,大不相同,措詞當然極有分量,說是:“按察使銜福建補用道胡光墉,自臣入浙,委辦諸務,悉臻妥協。杭州克復後,在籍籌辦善後,極爲得力,其急功好義,實心實力,迥非尋常辦理賑撫勞績可比。迨臣自浙而閩而粵,迭次委辦軍火軍糈,絡繹轉運,無不應期而至,克濟軍需。”是故懇請“破格優獎,以昭激勵,可否賞加布政使銜”。
加官自是胡雪巖所希望的,不過,使他特別興奮的,還不在布政使這個銜頭,而是加了布政使銜,便可改換頂戴。原銜按察使——臬司是正三品,戴的是亮藍頂子,布政使——藩司是從二品,便可以戴紅頂子了。
捐班出身的官兒,戴到紅頂子,極不容易,買賣人戴紅頂子,更是絕無僅有的事,除非像乾隆年間的鹽商那樣出自特恩,但亦只有一兩個人。是故飲水思源,想起將有得戴的紅頂子,雖出自左宗棠的保薦,但沒有王有齡,何有今日?因而又特地到王有齡的老家去了一趟——贍恤王氏遺屬,是胡雪巖逢年過節的第一件大事,這次登門,完全是感念舊情,哭奠一番。
本來還想親謁墓門,無奈有件大事在辦,忙得不可開交,只好等公事完了再說。
這件大事就是打算自己造輪船。左宗棠的意志強毅,蓄志之事,非見諸實行,不能甘心。當時奉命入閩督師,不能躬親料理,卻並未擱下,委託了一個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胡雪巖。
有關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胡雪巖必求教於古應春,他的路子很廣,認爲造輪船不必找日意格、德克碑。方今泰西各國,講到輪船、鐵路、火器的精良,美國有後來居上之勢。同時美國人不似英國人的狡猾、法國人的蠻橫、德國人的頑固、日本人的陰險,比較易於相處。
可是胡雪巖另有看法,外國在華勢力,英國最大,法國其次。要制抑英國的勢力,只有利用法國,美國與英國同種,所以與美國合作,等於幫助英國擴張勢力。同時,日意格與德克碑是原始創議之人,無故背棄,道義有虧。
其實胡雪巖還有一層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古應春與他多年相處,亦能揣摩得到——左宗棠與李鴻章爭權奪利,幾已成不兩立之勢,李鴻章辦洋務,倚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爲重,然則左宗棠如果再請教英國人,將會逃不了仍由赫德經手,而赫德與李鴻章互爲表裡,說不定會向總洋務的恭王與文祥建議,製造輪船事務以由兩江經辦爲宜。那一來豈不是給李鴻章開了路?
因此,古應春不再有何主張,只實心實力地作胡雪巖跟日意格、德克碑打交道的助手——實際上只跟日意格一個人接頭,因爲德克碑已經退伍回國了。一切建船廠的計劃、圖樣及預算,都由德克碑在法國託人辦理,寄給日意格,再找胡雪巖、古應春洽談,一年多下來,已經策劃得很周詳了。
到得左宗棠由廣東班師,胡雪巖立即陪着日意格到了福州,左宗棠一看圖說詳明,非常高興,親自去視察日意格所建議的設廠之地。地在福建海口、馬尾羅星塔一帶,水清土實,宜於開槽建塢。兼以密邇省城,稽查方便,所以一看便即中意。
剩下來的事,就是籌劃經費。造廠買機器、僱募師匠,預算開辦費要三十
多萬銀子,廠成開工、材料薪水,每月須銀五六萬兩,一年就是六七十萬,預計兩年以後造出第一艘船,要花下去一百五十萬銀子。不過以後就可以省了,五年通計,不過三百多萬。
這三百多萬銀子,從何籌集?當然煞費周章。左宗棠的意思是先辦起來再說,只要有一百萬銀子,能應付得了頭一年,此後欲罷不能,不愁朝廷不想辦法。如果朝廷拿不出辦法,好在有胡雪巖,一定可以想出一條維持得下的路子來。
因而粗粗計算,福建海關及本省釐稅,提用之權在自己手裡,浙江分屬自己管轄,不會袖手,廣東蔣益澧是自己一手提拔,更當效勞。有此三處財源,儘可放手辦事了。
因此,左宗棠在五月中旬,便先奏陳“擬購機器,僱洋匠,試造輪船大概情形”。同時應詔陳言,以爲剿捻宜用車戰,平回則千里饋糧,轉運艱難,應該採用屯田之策。
復旨對車戰、屯田之議,不見得欣賞,試造輪船則以爲“實系當今應辦急務”,所需經費,准予在閩海關關稅中酌量提用,如果不夠,準再提用福建厘金。同時指示:“所陳各條,均着照議辦理,一切未盡事宜,仍着詳悉奏。”
有此一旨,左宗棠便密鑼緊鼓地幹了起來,一面關照胡雪巖通知已調漢口江漢關稅務司的日意格,與在安南的德克碑,商酌一切細節。
日意格是七月初,冒暑到達福州的。第一件事是勘察船廠地址,擇定馬尾山下,潮平之時水深亦達十二丈的地方設廠,然後議土木、議工匠、議經費,大致妥協,訂立草約,擔保人照胡雪巖的建議,由法國駐上海的總領事白來尼擔保。當然,這個差使必然又落在胡雪巖肩上。
到了八月下旬德克碑直接由安南到達福州,與左宗棠晤見之下,對於所訂草約,並無異詞,但對所選定的建廠地點,卻有意見,認爲馬尾山下是淤沙積成的一場陸地,基址不夠堅固。因而左宗棠決定邀請白來尼、日意格到福州作客,作一個最後的,也是全面的商議,作成定案,正式出奏。
主意既定,先寫信找胡雪巖到福州來談。正在起勁的時候,忽然奉到調督陝甘的上諭,在左宗棠雖覺突兀,但稍一細想,便知事所必然,勢所必至,並非全出意外。同時想起歷史上許多平定西域的史實,雄心陡然,躍躍欲試,相當興奮。
在胡雪巖卻是件非常掃興的事,而且憂心忡忡,頗有手足無措之感。因此,到總督衙門向左宗棠道賀時,雖然表面從容,一切如常,但逃不過相知較深的人的眼光。
其中有一個是他的小同鄉吳觀禮。此人字子俊號圭庵,本來是一名舉人,才氣縱橫,做得極好的詩。由於胡雪巖的推薦,入左宗棠幕府,深得信任,擔任總理營務處的職司,是閩浙總督衙門唯一參贊軍務,可說是運籌帷幄的一位幕友。
吳觀禮對左宗棠所瞭解的,是胡雪巖所不能瞭解的,這就因爲是讀書多少的緣故。看到胡雪巖的眉宇之間有落寞之色,當然也就猜想得到他內心的想法。
“雪巖,”吳觀禮問道,“你是不是怕左公一去西北,你失掉靠山?”
話問得很率直,胡雪巖也就老實答道:“是的!以後無論公私,我都難了!”
“不然!不然!”吳觀禮大爲搖頭。
照吳觀禮的看法,出關西征,總得三年五載,才能見功,這當然是一次大征伐,但情勢與剿捻不同。捻匪竄擾中原,威脅京畿,在朝廷看,縱非心腹之患,但患在肘腋,不除不能安心,所以督兵大臣,必得剋日收功。事勢急迫,不容延誤。
西征則在邊陲用兵,天高皇帝遠,不至於朝夕關懷,其勢較緩,公事自然比較好辦。至於私事,無非胡雪巖個人的事業,有近在東南的左宗棠,可資蔭庇,處處圓通。一旦靠山領兵出關,遠在西陲,鞭長莫及,緩急之際呼應爲難。吳觀禮認爲亦是過慮。
“你要曉得,從來經營西北,全靠東南
支持,此後你在上海的差使,會更加吃重,地位也就更非昔比。事在人爲。”吳觀禮拍拍胡雪巖的肩說,“你沒有讀過《聖武記》,不知道乾隆年間的‘十大武功’。經營邊疆,從前都是派親貴或者滿洲重臣掛帥,如今派了我們左公,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洪楊以來的元戎勳臣,曾相高高在上,左李兩位其次,從此以後,只怕曾左要並稱了。”
最後一句話,點醒了胡雪巖,滿腔憂煩,頓時一掃而空。靠山雖遠,卻更高大穩固,瞭解到這一層,就不必發什麼愁了。
“多承指點。”胡雪巖很高興地說,“索性還要費你的心,西北是怎麼個情形,請你細細談一談。”
“我們先談造輪船。”左宗棠極堅決果斷地說,“不管朝廷催得怎麼緊,要我趕快出關,這件事非在我手裡先定了局,我不會離開福建。”
“是的。”胡雪巖問道,“定局以後,交給哪位?”
“着!你問在要害上了。我蓄志三年,辛苦數月,纔能有此結果。倘或付託非人,半途而廢,我是不甘心的。這一層,我還在考慮,眼前還要請你多偏勞。”
“那何消說得。不過,我亦只能管到大人離福建爲止。”
“不然。我離開福建,你還是要管。”左宗棠說,“管的是船廠。這件事我決不能半途而廢,爲李少荃所笑。而且我不知道盤算過多少次,這件事辦成,比李少荃所辦的洋務,不知道要好過多少倍。”
這就很明白的了,左宗棠是出於爭勝之心。他的好勝心是決不因任何人的規勸而稍減的,胡雪巖知道自己難卸仔肩,非“頂石臼做戲”不可了。不過,剛纔那句“問在要害”上的話,並無答覆,還得追問。
“大人這麼說,當然只有遵命。”胡雪巖說,“就不知道將來在福建還要伺候哪位?”
“不要說什麼伺候的話。雪巖,你最聰明不過,沒有什麼人不能相處的。唯其我付託了這個人,更得借重你——”
左宗棠沒有再說下去,胡雪巖卻完全懂了他的意思,他所付託的,是個很難“伺候”的人。這就更急着要問:“是哪位?”
“沈幼丹。”
原來是丁憂回籍守制的前任江西巡撫沈葆楨。這在胡雪巖卻真有意外之感。細想一想,付託倒也得人,不過以本省人做本省官,而且必是大官,爲法例所不許。兼以丁憂,更成窒礙。不知左宗棠是怎麼想來的,他只有付之默然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給你看個奏稿。”
奏稿洋洋千言,暢論造船之利,最後談到主題:
臣維輪船一事,勢在必行,豈可以去閩在邇,忽爲擱置?且設局製造,一切繁難事宜,均臣與洋員議定,若不趁臣在閩定局,不但頭緒紛繁,接辦之人無從諮防,且恐要約不明,後多異議,臣尤無可諉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唯此事固須擇接辦之人,尤必接辦之人能久於其事,然後一氣貫注,衆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再四思維,唯丁憂在籍前江西撫臣沈葆楨,在官在籍,久負清望,爲中外所仰。其慮事詳審精密,早在聖明洞鑑之中。現在里居侍養,愛日方長,非若宦轍靡常,時有量移更替之事,又鄉評素重,更可堅樂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緒。商之英桂、徐宗幹亦以爲然。臣曾三次造廬商請,沈葆楨始終遜謝不遑。可否仰懇皇上天恩,俯念事關至要,局在垂成,溫諭沈葆楨,勉以大義,特命總理船政,由部頒發關防,凡事涉船政,由其專奏請旨,以防牽制。其經費一切,會商將軍督撫隨時調取,責成署藩司周開錫,不得稍有延誤。一切工料及延洋匠、僱華工、開藝局,責成胡光墉一手經理。胡光墉才長心細,熟諳洋務,爲船局斷不可少之人,且爲洋人所素信也。
“好!我就交給你了!”左宗棠站起身,一面走向書案,一面說道,“現在要跟你談第一件大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