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閩督師

入閩督師

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撫的職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員,鳴炮恭送之下,啓程入閩督師。

在此以前,援閩之師分三路出發。西路以幫辦福建軍務的浙江按察使劉典所部新軍八千人爲主力,會同記名按察使王德榜的兩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記名提督黃少春,副將劉明燈兩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經福建浦城、建寧入延平,東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連升會同候補知府魏光邴,領兵四千五百人,過錢塘江由寧波乘輪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陸。

這三路軍隊的目標都是閩南——李世賢踞廈門之西的漳州,丁太洋在福建、廣東、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則在閩南的東西之間流竄。左宗棠的打算是,決不能讓他們出海,由北、西、東三面收緊,壓迫敵人南竄。

福建之南就是廣東。兩廣總督毛鴻賓與廣東巡撫郭嵩燾,見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驅賊入粵,則援閩之師,隨賊而至,會形成長毛與“友軍”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着急。

可是由兩員副將方耀、卓興而率領的粵軍,不過八千之衆,福建延建邵道康國器,雖是廣東人,新統一軍,亦多粵籍,卻不能算粵軍,因爲是左宗棠的部下,並不聽命於廣東大吏。毛鴻賓與郭嵩燾迫不得已,一面派方耀、卓興入閩會剿,明阻長毛,暗擋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請起用守鎮江的名將馮子材督辦東江軍務,自求振作。

當援閩之師未到以前,福建陸路提督林文察已與李世賢接過仗。林文察是臺灣彰化人,咸豐八年以助餉剿淡水的土匪,授職遊擊,做了武官,他所統率的臺勇擅用火器,剽悍善戰,助林文察當到總兵,獲得“巴圖魯”的名號。王有齡被困杭州時,曾奉命援浙,而阻於衢州,以後歸左宗棠節制,很立了些戰功,補實爲福建福寧鎮總兵,不久擢升爲福建陸路提督,隨即提兵回臺,在他家鄉平亂。

亂黨的首領,是原籍漳州龍溪的戴潮春,他是中國歷史上陰魂不散的老牌亂黨白蓮教的餘孽。在彰化名義上辦團練,實際上與長毛是勾通的。

鹹同之交,浙江淪陷,在福建的官軍,多調閩北浙南,戴潮春認爲是起事的好機會,三月間由其黨羽林戇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後,佔領彰化,臺灣兵備道孔昭慈被殺。戴潮春自稱“東王”,“南王”是林戇晟,此外還有“西王”與“北王”。下面的官職有“大國師”、“左右丞相”、“六部尚書”等等。

這個略仿太平天國建制,沐猴而冠,彷彿戲臺出將入相的場面,由於東南戰局正在緊要關頭,朝廷只應糧道丁日健的力請,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得以維持一時。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收復浙江,已有把握,纔派林文察回臺,號召舊部,福建巡撫徐宗幹,亦派久官臺灣的丁日健領兵赴援,並授爲臺灣兵備道,督辦全臺軍務。

於是到了十一月初,彰化收復,繼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擒於張厝莊、林戇晟敗死於四塊厝,局面可以算是穩定下來了。

不過肅清殘餘亂黨,亦很費力,尤其是當李世賢佔據漳州以後,戴潮春的餘黨準備接應會合,圖謀再舉。左宗棠深恐李世賢、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爲此。

林文察見此光景,深感爲難,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復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陸路提督爲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對於收復漳州、汀州等地,責無旁貸。仔細考慮下來,還是應該回福建,因爲能夠消滅李世賢,彰化的亂黨便失去憑藉與指望,不戰而自潰。

打定主意,倉猝內渡,同船隻帶了兩百親兵。他與李世賢交過手不止一次,不敢輕敵,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後出擊。哪知李世賢早有準備,在萬鬆關設下埋伏,專等他入網。

而林文察則又改變了主意。因爲他自感兵力孤單,一路收容了許多散兵遊勇,雜湊成軍,如果糧餉充裕、時間從容,而又有得力的幫手,當然可以將此輩漸漸練成勁旅,否則就只有利用他們急於追求出路,或者懷忿報仇的心理,淬厲士氣,作背城借一之計。林文察老於兵事,默察情勢,認爲不得不速戰速決,拖下去徒耗糧餉,且難部勒,將不戰自潰。

本來左宗棠的檄令,是責成他“力保泉廈”,這是很難的任務,因爲漳州以東,直到廈門、泉州,地勢平衍,易攻難守,而況彼此兵力衆寡懸殊。就方略講,應該以攻爲守,就利害關係來看,以少攻多,雖然吃力,但與其守而敗,不如攻而敗。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廈而進,在萬鬆關上紮營。

萬鬆關又名萬松嶺,在漳州以東二十五里的鳳凰山上,爲由泉廈渡江入漳的孔道。紮營剛定,李世賢派一隊人馬來攻,用意在試探虛實,哪知副將惠壽不中用,竟讓長毛踩了營盤。林文察迫不得已,退扎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兩天出隊攻擊,小勝而回。

就在這時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溝高壘,勿浪戰求勝,俟浙軍到後,協力規復漳州。”林文察這時不能不聽命了,駐營在萬松嶺上,靜候援軍,另由水師總兵曾玉明,在九龍江近海澄縣地方的海口鎮,結紮水營,以爲掎角之勢。

這樣守到十月底,左宗棠還未進入福建境內,而先行出發的浙軍,三路合圍之勢,將次形成。李世賢原來是在萬鬆關以西設下埋伏,專候林文察入網,見他按兵不動,而浙軍又已入閩,不能不急着打開一條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發動突襲。

突襲是分水陸兩路進行。襲擊水營的長毛,皆以煙煤擦臉,有意扮成猙獰可怖的鬼相,同時亦用作爲“自己人”的識別。曾玉明的水師,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轟擊以外,其餘各營,都垮了下來。

在西面萬鬆關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壞的散兵遊勇,聽說後路被襲,未戰先亂。副將惠壽、遊擊許忠標,壓不住陣,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卻不肯逃,結果中槍陣亡。潰散下來的亂兵,勉強集結在九龍江東岸,算是保障泉州門戶。

三月以後,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進入福建境界,預定就以此爲行轅。行轅所收到的第一件戰報,便是林文察兵敗殉職。

這不是馬到成功的徵兆,左宗棠大爲不悅。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軍的銳氣,也傷了他的威名,雖非死有餘辜,卻是決不可原諒的。因而出奏時,便不肯專敘此事,只用一個“督師行抵浦城,現籌剿辦情形”的案由,在摺子中斥責林文察不聽調度,致有此失,幸虧高連升一軍已由福州趕到閩南,泉廈可保無虞。至於林文察的卹典,申明另案奏請,但可想而知的,卹典不會優厚。

不過局勢很快地穩住了。左宗棠最擔心的,就是李世賢向東南橫竄入海,所以只要高連升一軍,能自福州南下,及時攔堵,先擋得一陣,等蘇軍郭松林、楊鼎勳領兵航海而來,肅清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爲此,左宗棠定下東守北攻西壓的策略,最先收復閩南偏北的龍巖,接着會同粵軍方耀所部,收復閩粵交界的永定。

這兩場勝仗打下來,士氣大振,指揮更加靈活,左宗棠開始“驅賊入粵”,首先是由毗連江西的汀洲、連城一帶,將汪海洋部下的長毛,往南攆向與廣東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帶。其時援閩蘇軍已陸續到達,與浙軍高連升,黃少春所部,劃分防區,而以進取漳州爲目標,蘇軍守漳州之南,浙軍守漳州之北。這一來,李世賢出海之路是徹底被阻斷了。

到了四月中旬,浙蘇各軍由南北同時出擊,會攻漳州,到了四月廿一,漳州克復,可是李世賢卻開西門而走,與汪海洋會合在一起,成爲“困獸”了。

當時的形勢是東南方面泉、廈、漳沿海一帶,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餘人防守,東北的漏洞,亦已及時防補,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幾乎毫無佈置。

西面就是廣東的大埔、饒平一帶,雖有粵軍方耀防守,可是絕非李世賢、汪海洋的對手,是誰都看得出來的。然則,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來。

這個明眼人是遠在京城裡的軍機章京領班許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發下來的一個奏摺,大爲詫異,這個奏摺是李鴻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閩蘇軍,會合浙軍分路進逼,於四月二十一日克復漳州府城”,奏報進攻情形中,有一句話說:“侍逆李世賢潛開西門而遁。”這與同時收到左宗棠的戰報,情況不符。

左宗棠的奏摺,案由是“進逼漳西大捷,現籌辦理情形”,並未提到漳州克復,更未談到李世賢由漳州西門而遁,只說“李逆

世賢經官軍迭次擊敗,勢日窮蹙,圖由漳北小路繞犯安溪,以抄官軍後路。其計未成,又圖勾結同安土匪,內訌滋事,經郭松林抽帶所部兩營馳赴同安,會同道員曾憲德將西塘、上宅、滸井各鄉匪巢洗盪。”

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廿六,拜折的地點是福建省城。福州離漳州不過兩三日路程,廿一克復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應該到廿五還不知道。如果已經知道,廿六拜折何以不報捷?

這是莫大的一個疑竇,但稍作參詳,不難明白,左宗棠只爲李世賢“漏網”,不肯報捷,先說他想“繞犯安溪”,又想“勾結同安土匪”,最後說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將李世賢“漏網”的責任,輕輕推到郭松林頭上。

至於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緣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來從林文察陣亡以後,福建陸路提督一缺便補了福山鎮總兵的郭松林。雖爲署任,總是升官,而如沒有左宗棠的奏請蘇軍援閩,這個武將中最高職銜的提督,未見得輪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閩而來,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則不論感恩圖報,還是循名責實,都該照建制歸隸他的部下。無如郭松林雖經福建巡撫徐宗幹一再催促,始終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卻自居於客將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頗難容忍的,只是當郭楊兩軍航海南來之前,李鴻章特爲聲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勸駕”。左宗棠曾經同意,此時不便出爾反爾!但又有所憾於郭松林,因而此時先作一個伏筆,一方面隱約其詞地表示,追擊李世賢是郭松林的責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將來的情況,果真同安土匪一時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請將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剿本省的土匪,天經地義,名正言順,朝廷不能不準,李鴻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

瞭然於左宗棠暗中的鉤心鬥角,再來看李鴻章的“援閩獲勝,會克漳州府”一折,纔會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賞以外,還有預先爲蘇軍留下卸責餘地的作用。因爲折中鋪敘戰況,對於郭楊兩軍的防區及部署,說得特別詳細,一則謂:“東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營扼之,又十里爲鎮門,系東山、海澄、石碼適中之地,楊鼎勳以五營扼之。海澄縣爲兩軍後路,有山徑可通漳浦,復派三營分佈縣城內外,防賊抄襲。”

再則謂:“總兵劉連捷、臬司王開榜在西北,提督高連升、黃少春等軍在東路。自蘇軍扼扎東山,南路已斷。”

三則謂:“敗逆向南靖一路紛逃,各營追剿數裡,當會同高、黃等軍,折回東南,將東關外放子橋、東嶽廟及附近南門新橋各賊壘一律蕩平。”處處可以看出,郭楊兩軍無論防守還是攻剿,都以擔當漳州南面爲主,東面其次,然則李世賢開西門而遁,責任誰屬?不問可知。這樣反覆分析下來,許庚身認爲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權術。從軍興以來,各省帶兵大員,以驅賊出境爲慣技,而左宗棠則似乎有意以鄰爲壑,包藏着什麼禍心。此非早作糾正不可。

因此,他向恭王與文祥等人,指陳利害,奏明兩宮太后,擬發“廷寄”,首先指出李鴻章已有奏報,漳州克復,“侍逆潛開西門而遁”,接下來便說:“漳州雖經克復,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將與汪逆合謀,計圖復逞。現在東南兩路局勢既尚穩固,東北一路亦有劉明燈等聯絡扼守,而西面之漳浦、雲霄、詔安、平和等城,均爲賊踞,該逆必思由此路竄走,已無疑義。粵省饒平、大埔一帶,雖有方耀等軍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佈,左宗棠等仍當分撥勁旅,繞赴西路,會同粵軍,迎頭攔截,杜其竄越之路。”

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攆走郭嵩燾的時機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爲蔣益澧下過一次伏筆,並用李鴻章作爲陪襯,來提高蔣益澧的地位。這一伏筆,下在九月初,瑞麟與郭嵩燾交惡之時,而於“懇請收回節制三省各軍成命”的奏摺中,附帶一提:“恐兩廣兵事,尚無已時,若得治軍之才如李鴻章、蔣益澧其人,禍亂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將李鴻章調爲粵督,而以蔣益澧升任粵撫,這是隱約其詞的試探,朝廷即令沒有明確的反應,但蔣益澧可當方面之任的印象,卻已在西宮太后與軍機大臣的腦中留下了。

此時當然還不能明保蔣益澧升調廣東,是用夾片的方式,在“陳明廣東兵事餉事”中,攻郭保蔣。首先就說:“廣東一省兵事實足觀,而餉事亦不可問。軍興既久,名省兵事或由弱轉強,粵則昔悍而今駑矣!各省餉事或由匱而漸裕,粵則昔饒而今竭矣!”光是這兩句話,便將近兩年的督撫一起攻擊在內,當然,郭嵩燾的責任應更重於瑞麟,因爲他在任之日比瑞麟久。

接着便專責餉事,而此正是巡撫的職責,其中並無一語提及郭嵩燾的名字,而大部分的攻擊卻集中在郭嵩燾身上,特別提到廣東富饒之區的潮州釐稅。

左宗棠是這樣指責:“臣抵大埔,接晤潮郡官紳士民,詢及潮郡釐稅,合計雜貨之釐、洋藥之釐、汕頭行釐、船捐,每年所得,共止三萬餘兩,是一年所入,不足六千人一月之餉也。潮州爲粵東腴郡,而釐稅之少如此,外此已可類推。”

這是有意歪曲事實。從錢江創設就貨徵稅的厘金以來,最難辦的就是廣東,當郭嵩燾蒞任之初,就曾會同總督毛鴻賓奏明。廣東辦釐的情形,有異於他省,主要的原因是洋人的牽掣。廣東的形勢,“澳門據其西,香港繞其東,所有省河扼要海口,其地全屬之洋人,而香港尤爲行戶屯聚之地。一二大行店皆移設香港,以圖倚附夷人,便其私計,一切勸捐抽釐,從不敢一過問。其有意規避捐輸者,亦多寄頓香港,希圖倖免。統計出入各貨,凡大宗經紀,皆由香港轉輸。是他省但防偷漏之途,而粵東兼有逋逃之藪。”

其次是廣東的風氣與他省不同。廣東的士紳,往往包攬稅捐,厘金開辦之初,亦由劣紳承包,任令侵漁中飽。而公私交受其病。其後收爲官辦,則原來包釐的劣紳,因爲失去特權,心有不甘,從中煽動搗亂,聚衆搗毀釐局之事,不足爲奇,官府膽怯怕事,不敢懲辦禍首,反而撤去委員,或調動府縣地方官,以求妥協。而結果是越遷就,越棘手。

從郭嵩燾到任後,以剔除中飽,講求合情合理的宗旨整頓釐捐,頗有成效,從未設局的瓊州府、廉州以及惠州的河源等地,次第開辦。至於潮州,就廣東而言,偏處東隅,久成化外,直到汪海洋逼近廣東邊境時,方由潮嘉惠道張銑,設法開辦,數目雖少,但總是一個開端。潮州的民風,因勢利導,好話說在前面,無事不可商量,強制硬壓,則偏不服從。張銑的意思是,只要潮州肯承認釐捐,以後可以陸續增加,而況賊勢方急,官府與紳民之間,爲此先起爭執,是件極危險的事。這個看法,郭嵩燾深以爲然,但左宗棠有意抹煞事實,只強調每年只收得三萬銀子,卻不說這三萬銀子來之不易,而只要能收此三萬,以後三十萬亦有希望。

最惡毒的是,左宗棠又誇大廣東海關的收入:“聞海關各口所收,每歲不下二百萬兩,其解京之數,無從稽考。此項若能由督撫設法籌辦,於正供固期無誤,而於該省籌餉大局,實裨益匪淺。特此爲二百年舊制,非外臣所敢輕議。”

接下來便是保蔣益澧了。他說:“臣率客軍入粵,偶有聞見,自不敢不據實直陳。至兵餉兼籌,任大責重,非明幹開濟之才,不能勝任。浙江布政使蔣益澧,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若蒙天恩,調令赴粵督辦軍務,兼籌軍餉,於粵東目前時局,必有所濟。”

這就是所謂力保。力保之“力”,端在一句話上:“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以節制三省軍務的總督,如此推崇,分量實在太重了。

左宗棠以諸葛武侯自命,目空一切,竟這樣降心推崇,也實在不類他的爲人。因此有人傳出來一個內幕,說是閩浙總督衙門主章奏的幕友,受了蔣益澧一萬銀子的紅包,力主加這“才氣無雙,識略高臣數等”十個字,如果流言屬實,算起來是一字千金。

不過,行賄之說,雖不可知,而就事論事,卻非有此十字不可。蔣益澧的才具如何,軍機大臣大都瞭解,無不以爲他難當方面之任。是故雖經左宗棠在奏摺中暗示,他可代郭而爲粵撫,並利用李鴻章作陪襯,來擡高他的身價,而朝廷始終裝聾作啞。現在左宗棠的這十個字,分量之重,如雷貫耳,那就裝不得聾,作不得啞了。

不過,裝聾不許,卻可裝傻,朝廷有意不理左宗棠的暗示,只如他表面所請,在同治五年正月初八降旨:“着浙江布政使蔣益澧,馳赴廣東辦理軍務,兼籌糧

餉。”

當保薦蔣益澧的奏摺拜發之時,左宗棠對克復汪海洋所盤踞的嘉應州,已有把握。在十二月十二發動總攻,一仗大捷,汪海洋爲亂槍所殺,十天以後,克竟全功。左宗棠在年底拜折:“收復嘉應州城,賊首殲滅淨盡,餘孽蕩平。”

這一下等於肅清了長毛餘孽,左宗棠本人班師回任,各軍遣歸本省,然則蔣益澧“馳赴廣東”,辦何“軍務”,籌何“糧餉”?如果有力者作此一問,蔣益澧的新命,就可能撤銷。左宗棠當然早就計議及此,於是借題發揮,對郭嵩燾逼得更緊了。

所借的題目是“高連升帶所部赴任”。高連升的本職是“廣東陸路提督”,如今左宗棠節制三省軍務的任務告一段落,自回本省,則高連升亦應在廣東履任。提督到職,除本標親兵以外,無須另帶人馬,而左宗棠卻囑咐高連升盡攜所部赴新任。表面上的理由是大亂初平,民心不定,“以資鎮壓”,實際上是有意給廣東出難題,因爲高連升所部有五千人,每月至少亦要三萬多銀子的餉銀,當然歸廣東負擔。

可是,廣東歡迎高連升,卻不歡迎高連升的部隊。於是左宗棠上奏指責廣東,大發牢騷,說是“臣捫心自問,所以爲廣東謀者,不爲不至,而廣東顧難之。欲臣一概檄飭高連升所部旋閩。茲則臣所不解也。如謂高連升軍餉仍應由閩支領,則試爲廣東籌之,應解協閩之餉,約尚有三十餘萬兩,此次資遣各省難民及嘉應州、鎮平縣賑恤平糶米糧及臣均撥鮑超一軍軍米價銀,應由廣東解還歸款者亦約五萬餘兩。即以此款悉數移充高連升軍餉,以閩餉濟閩軍,約足一年之需,一年之後,諸患漸平,陸續裁撤此軍,亦未爲晚。”

各省協餉,哪一省虧欠哪一省,是筆永遠算不清的賬,反正能打仗就有理,打勝仗更有理。左宗棠對這一層瞭解得最透徹,所以能夠侃侃而言,氣壯更顯得理直。

左宗棠的折報,常在最後發議論,此折亦不例外,因爲打擊郭嵩燾的緣故,殃及廣東,亦被惡聲:“伏思海疆之患,起於廣東,中原盜賊之患,亦起於廣東,當此軍務甫竣之時,有籌兵籌餉之者,應如何懲前毖後,以圖自強?若仍以庸闇爲寬厚,以諉卸爲能事,明於小計,暗於大謀,恐未足紓朝廷南顧之憂也。合無請旨敕下廣東督撫熟思審處,仍檄高連升帶所部赴任之處,出自聖裁。”

這個奏摺,像以前所保蔣益澧的奏摺一樣。左宗棠幕府中得了紅包的人,密抄折底,寄達浙江,蔣益澧雖是粗材,但畢竟也還有高人,告訴他說:高升之期已不在遠,蔣益澧喜不可言,隨即刻印了廣東巡撫的封條,準備打點上任了。

這個奏摺最厲害之處,是在借瑞麟以攻郭嵩燾。事由瑞麟一諮而起,左宗棠的咄咄逼人的筆鋒,在前面亦都指向瑞麟,這是暗示,如果攻郭無效,便要轉而攻瑞了。瑞麟在廣東的政績如何,朝中大臣,盡人皆知,而恭王與文祥,較之道光、咸豐兩朝若干用事的滿洲權貴,雖不知高明多少,但亦認爲瑞麟必須保全,因爲第一,軍興以來,督撫十分之九爲漢人,此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之事。眼前亦僅只湖廣、兩廣是旗人,倘或左宗棠對瑞麟參劾不已,逼得朝廷非調不可,一時卻沒有適當的旗下大員,可以承乏;其次,瑞麟有慈禧太后的奧援,動他不得;第三,瑞麟雖是庸才,但很聽話,尤其內務府的經費,跟粵海關有很大的關聯,能有個聽話的粵督在廣州,諸事方便。

因此,朝廷就必須安撫左宗棠,不但爲了保全瑞麟,亦因爲由“恐未足紓朝廷南顧之憂”這句話而起了警惕。所以上諭中責備瑞麟,措詞相當嚴厲:“左宗棠凱旋後,粵省安插降卒,搜誅土匪,善後之事方多,正當留扎勁兵,以資鎮壓。瑞麟既諮催高連升赴廣東提督本任,何以反令左宗棠將其部曲檄飭回閩?倘閩軍凱撤,而降卒土匪又復滋生事端,重煩兵力,該署督其能當此重咎耶?”

接下來便是悉如左宗棠所請:“高連升所部五千餘人,計每月餉需不過三萬餘兩。即着左宗棠檄飭該提督帶所部赴任,月餉由瑞麟、郭嵩燾按月籌給,不準絲毫短少虧欠,致有掣肘之患!”

瑞麟受這頓申斥,當然很失面子,但前程是保住了,保不住前程的是未受申斥的郭嵩燾。

朝廷的意思是決意保全瑞麟,犧牲郭嵩燾來換取左宗棠的“忠誠”。不過上諭於“用人行政“,動輒申明,“一秉大公”,而廣東軍務的貽誤,督撫同罪,不該一個被黜、一個無事。所以運用“打而不罰”,“罰而不打”這個不成文的“公平”之理,對瑞麟嚴加申飭是已打不罰,而對郭嵩燾之不“打”,正是將“罰”的先聲。

不過七八天的工夫,有關廣東的政局,一日連發兩諭,一道是由內閣“明發”,“着郭嵩燾來京,以蔣益澧爲廣東巡撫”,另一道是僅次於“六百里加緊”的緊急軍報的“廷寄”,分飭浙江、廣東及福建,寫的是:

馬新貽奏:巡視海口情形,酌議改造戰船,粵省軍事已定,藩司蔣益澧應否前往各一折。官軍搜捕洋盜,全賴船械得力,方能奏效。馬新貽見擬改造紅單廣艇三十號,合之張其光原帶廣艇十隻,共計四十號,分派溫州等處各要口,併購買外國輪船一兩隻,以爲遊擊搜剿之用,所籌尚屬周妥,均着照所請行。仍着馬新貽督飭沿海各將弁,就見有師船,認真巡緝,搜捕餘匪,以靖地方,毋得稍涉疏懈。本日已明降諭旨,授蔣益澧爲廣東巡撫。即着蔣益澧趕緊交卸起程,前赴新任。蔣益澧經朝廷擢膺疆寄,責任非輕,到任後務將軍務吏治及籌餉各事宜,力加整頓,以期日有起色,毋得稍蹈因循積習,致負委任。將此由五百里各諭令知之。

左宗棠驅逐郭嵩燾是爲了想佔得廣東這個地盤。這個目的在表面看,算是達到了,其實不然。

朝廷接納左宗棠對蔣益澧的力保,雖說是要挾之下,不得不然,但到底集衆人之力對付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畢竟有其深謀遠慮的過人之處。沒有多久,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到頭來是朝中用事的人,棋高一着。

第一,朝廷已有初步的打算,還要重用左宗棠,因而借他力保蔣益澧這件事上,特加詞色,以爲籠絡;第二,廣東的富庶,早就有名,而且一向是內務府公私需索之地。十多年來,洪楊荼毒遍東南,但廣東受災極輕。不過早年爲了籌餉,廣東督撫不得不遷就膺專閫之寄的曾國藩的保薦。事平以後,情況不同,收權之時已到,但一則礙着曾國藩,再則以郭嵩燾的出身與居官的績效,如無重大過失,不能隨便調動,尤其是有瑞麟在,相形對比,如說要整飭廣東吏治,首先該調的應該是瑞麟而不是郭嵩燾。即令退一步來看,至少亦該瑞郭同調,否則諭旨中一再申明的“用人行政,一秉大公”等等冠冕堂皇的話,就變成欺人之談了。

難得左宗棠力攻郭嵩燾,卻好可用來作爲收權的途徑。黜郭不易,要黜蔣益澧容易得很。因爲論他的出身資望與才具,都不適方面之任,將來一紙上諭,輕易調動,絕不會有人說閒話。

再有層好處,便是有蔣益澧的比照,瑞麟當兩廣總督,便顯很夠格了。所以八月間降旨,瑞麟的兩廣總督真除,由署理變爲實授。

同一天——同治五年八月十七,另有兩道上諭:一道是陝甘總督楊嶽斌奏:“才力不及,病勢日增,懇請開缺”,調左宗棠爲陝甘總督。

另一道說:“楊嶽斌於人地不甚相宜,辦理未能有效,眷顧西陲,實深廑系。左宗棠威望素著,熟諳韜略,于軍務地方,俱能措置裕如,因特授爲陝甘總督,以期迅掃回氛,綏靖邊陲。”是特爲表明,賦左宗棠以平服西北的重任。

照歷來的規制,封疆大臣的調動,往往先將預定的人選召赴到京,陛見稱旨,方始明發上諭,然後“請訓”出京。如果不經這一番程序,直接降旨調補,那麼新任就該自請陛見請訓,意思是此一調動,必含有除舊佈新的整頓之意在內。朝廷的希望如何,必先探詢明白,所以應該請訓。當然,亦有例外,例如軍情緊急,不容耽誤,便可在上諭中明示:“即赴新任,毋庸來京請訓。”對左宗棠的新命,即是如此。

不過,這是表面的看法,實際上另有文章。因爲左宗棠由東南舊任赴西北新任,繞道京師,由山西入秦隴,並不算太費事,而況回亂勢緩,已經歷相當時日,與防患將然,深恐一發不可收拾,愈早撲滅愈好的情況不同。而所以阻止他赴京請訓,只爲左宗棠的手段,軍機處及各部院都領教過了,要餉要人,需索不已,一旦到京,非滿足他的要求不到任,豈不麻煩?所以索性不要他上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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