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章

想必子言已經走了,這個人,來得也莫名其妙,離開的時候也莫名其妙。蘇瓔依舊神色如常,可是頤言看得出來,她其實很爲那個人的離開傷懷。一清早的,頤言也不由得傷感起來,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纔是個盡頭?

這一日風勢正好,便整整少了兩個時辰的路途,一早便到達了魏國之中。

魏國的國君三子一女,最疼愛的據說便是第三個女兒陽信長公主殿下。但是因爲魏王病重,魏王的兩個兒子內鬥得厲害,而幼子源結王與王妃失去下落,整個魏王朝一片混亂。風聞就在不久之前,陽信長公主遭到刺殺,險些被喬裝成內侍監的此刻擄走,陽信長公主幹脆封閉了自己的長樂宮稱病不出。

如今,兩位王子都在拉攏朝臣,爲的就是能在最後關頭力挽狂瀾,爭奪王位。也隱有傳言說,因爲陽信長公主深得魏王歡心,兩位長兄害怕陽信會影響自己謀劃已久的佈局,乾脆派人來暗殺自己的親妹妹。

或者只要得到陽信長公主的公開支持,那麼自己這一方最終獲取王位的就會就會更大吧。然而計劃的如此周密,終究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陽信長公主原本有賞月奏琴的雅興,那一夜刺客調準了時機,三五人齊齊圍入了長樂宮,不知怎的那一日恰巧公主竟請了鎮遠將軍和左相做客,那幾個人自然是被鎮遠將軍的侍衛給擊殺了,自那以後,陽信長公主便稱病不出,鎮遠將軍和左相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派人將長樂宮圍得鐵通一般,這一下局勢就更加詭譎難測了。

這些都是他們在進入魏國國度之後得到的消息,可是在得知魏王病重不治的時候,蘇瓔和頤言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了十分異樣的神色。

“你們……認得魏王?”在找到客棧之後,幾個人到樓上坐在一桌吃飯,兼淵開口問道。

頤言如今是本體,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揮着尾巴,自然不可能說話。倒是蘇瓔原本去拿竹筷的左手停滯在半空中,片刻後才收了回來,沒事人般說道:“我活了這麼久,就算與魏王有一面之緣也不足爲奇。”

“我知道魏國有一道潑辣涼粉口水魚,據說是地方特色。”頤言碧綠的眼睛一亮,原本百無聊賴的神色立刻振奮起來,“可惜,我不喜歡吃魚。”

頤言憤怒的看了對方一眼,轉過頭去縮在蘇瓔的座椅旁邊,默默的表示自己的反抗之意。

“不過,如果有人能給我說說魏國從前的事,我想必會想試試看這道地方名菜。”他悠閒的看着掛在客棧中央的一塊寫着菜名的牌子。

“這還不容易,我出去一會兒,變個人形回來和你慢慢聊。魏國我熟得很,我們在這住了三年呢。”

兼淵笑了笑,點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又特意要了一峰潑辣涼粉口水魚,讓小二稍後送到房裡去。那自然是爲頤言點的,對方碧綠的眼睛一亮,便再也坐不住了。

蘇瓔的表情着實無奈。頤言得意的笑了笑,從外頭轉了一圈再出來,立時便已經成了一個粉團般可愛的小女孩。

“放肆。”頤言正大口吃着飯菜,一邊還眼巴巴的等着待會兒送來的潑辣涼粉魚。沒想到底下卻傳來一個冷冷的女子聲音,驚得頤言頓時上躥下跳起來。

兼淵蹙眉,還以爲頤言是嗆住了,正要倒一杯茶給她,沒料到蘇瓔的脣角反而微微上揚,似乎頗感興趣的聽着樓下傳來的那一聲低斥。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將手中的竹筷輕輕放下,眼中笑意盈盈。兼淵隨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卻發現原來是個姑娘家戴着斗笠不疾不徐的走了上來。

那女子的紫色斗笠邊綴了鮫紗,那樣華貴的東西,富貴人家多數都是用來做內裡的紗衣的。她卻似毫不在乎,隨意便裁了來做障面之用。衣着打扮都不像是普通門戶家的女兒,手腕上有一隻翠綠鐲子毫不起眼,但是蘇瓔一眼就看出是冰種翡翠所做。雕工寥寥幾筆,卻盡顯古樸溫潤。

身後跟着的丫鬟一臉怒容,原來是後頭跟了個年輕的公子哥,正笑嘻嘻的和一羣僕人跟在那姑娘身後,嘴裡說着不三不四的笑話。身旁已經有人看不過眼,正準備仗義直言,卻被同來的同伴悄然按了下去:“別多事,這是三品大員趙大人的兒子,趙大人如今刻在大王子殿下那兒十分得寵,我們平頭百姓,實在是惹不起。”

站在那回旋樓梯的半道,女子顯然也聽見了那句議論,腳步聲陡然一頓,不鹹不淡的問道:“你是趙尚書的兒子?”

那男子心底一喜,以爲對方是害怕了自己的來頭。一雙手立刻變得不規矩起來,似乎是想掀開那人的斗笠,“姑娘有傾城之姿,何必掩蓋呢。”

原來是這女子方纔進來的時候,鮫紗本來便輕薄無物,不料被風一吹,倒露出了小半張容顏被那紈絝子弟看見了。自來是霸道慣了,見了這樣角色的美人,心底的念頭不知動了幾轉。正想和從前一般,藉着自己的權勢去調笑幾句,卻被對方冷冷一句放肆給逼了回來。

兼淵冷冷一哼,正準備起身相助,卻看見白衣的女子輕輕對他搖了搖頭,“她自己總會有法子的。”

果然,那女子忽然低低的笑了一聲,微微揚起纖細的左手,那雙柔弱無骨般的白皙手指上,佩戴着一枚顏色暗紅的指環。蘇瓔遠遠瞥了一眼,卻瞧得並不是很清楚,只是依稀看見上面鏤了一朵牡丹花紋。那少年郎一張臉變得煞白,似乎看見了洪荒猛獸一般,原本還不可一世的眼神陡變,隔着淡淡一層鮫紗,女子淡然說道:“還不快滾?莫非要我請你父親來接你回去?”

“小人有眼無珠,有眼無珠!”那人狠狠掌了自己幾個耳光,忙不迭的帶着一羣奴僕立刻逃出了酒樓。

上了樓來,女子這纔將斗笠摘下,輕輕舒了一口氣。那的確是一張美貌的面孔,只是一雙眼睛沉鬱無光。

正是晨光熹微,窗外有清風徐來,她得髮髻梳得一絲不苟,連面上的神色都是淡漠的。她花紋繁複的衣裙微微在空中飄蕩,帶着一身冰雪寒風般的氣質,一雙冰玉般的眼睛望定蘇瓔,“姑娘剛剛是叫我?”

頤言甚至不自覺的別過臉去,似乎有些忌憚眼前的女子。兼淵的神色越發困惑,倒是蘇瓔微微一笑,“的確,我與你也算是故人了,既然能相遇,不如一起喝一杯如何?”

那姑娘眼中終於有了幾分興趣,不動聲色的坐在蘇瓔對面。

“我在何處曾與姑娘見過麼?”女子挑眉問道。

“很久之前的事了,不提也罷。”蘇瓔淡然一笑,“我想與你做一筆交易,姑娘以爲如何?”

“蘇瓔其實是個生意人。”白衣的女子舀起一勺綠豆羹,“既然是生意人,自然講究公平買賣,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而我要的東西,你也必然給得起。”

“姑娘好大的口氣。”對方微微一笑,“生意人也最重信譽,姑娘誇下這般海口,假如最終不能使客人滿意而歸,又當如何呢?”

“更何況,姑娘又怎麼知道,我究竟想要什麼,而你要的東西,我卻一定能給得起?”

陽信確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精準,但即便如此,眼前這個白衣女子她卻怎麼也看透。對方的氣質高華,一望便知絕非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可是那樣清冷的眼神,也必不是門閥貴女的女子該有的氣質。

“我們入城的時候看見城門上貼了一紙皇榜,想來也有些時日了,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如此高額懸賞都久久不見動靜,想必王室也十分焦急吧。”蘇瓔輕輕釦着桌面,緩緩說出了自己的砝碼。

那張皇榜上寫的便是魏國王室爲魏王尋訪天下名醫,但是魏王畢竟已經病入膏肓,普天之下又有哪個名醫肯爲了一個必死之人賭上自己的信譽。所以即便魏國發出萬金懸賞,十座城池,竟然還是沒有一個人肯揭榜入宮。更何況魏國的御醫院首座華音大夫都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這就更加無人敢觸這個黴頭了。

女子微微蹙眉,但的確是好氣度,只是似笑非笑的將目光移到兼淵身上,“公子年紀輕輕,原來是杏林聖手?”

“我倒是學過一點醫術,但如果連太醫院首座都說無藥可治,只怕……”兼淵不禁犯難,倒是頤言噗嗤笑出了聲,“誰叫你去治了,自然是小姐去啊。”

“你還會醫麼?”兼淵吃驚道。

蘇瓔不說話,只是輕輕側過身,對那個素衣的女子輕輕笑了起來,“長公主出來不就是爲了親自尋訪名醫麼,既然今日在這裡遇上了也是一場緣分。長公主如果信得過我,便讓妾身去試一試可好?”

陽信一驚,站在旁邊的丫鬟立刻出聲道:“姑娘說些什麼,什麼公主不公主的,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不得胡說呢。”

蘇瓔的脣角浮出一縷笑意,說道:“長公主何須如此提防呢,求醫問藥本是常事,我既然有把握在長公主面前說出這一番話,自然就能讓長公主達成所願。”

“你……真的能治好父王?”半晌,那個華衣的女子才吐出這一句話。

“魏王的病,即便是大羅金仙也無力迴天了。”蘇瓔緩緩搖頭,“五年前我曾見過你的哥哥,在延繼海岸的淇濱漁村。”

“源結哥哥遇見的那個人,原來是你?”陽信頗爲震驚,五年前魏王的病就已經是人盡皆知了,當時流浪江湖草莽的三王兄不知道從哪裡尋來了一枚靈藥,服下之後竟然生生壓制住了父王的病根,可是五年之後,到底已經是回天乏術了麼?

沒想到五年之後,自己竟然會遇見哥哥最初碰見的那個人。信陽最終鬆下了戒備,起身行了一禮,然後誠懇的說道:“我聽哥哥說起過你,他說當日之所以能取回蜃珠全賴姑娘出手相助。今日哥哥不知所蹤,父王又病重垂危,無論如何,信陽還請姑娘出手相助。”

如果連她都說無法可想,莫非……一念及此,女子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哀慟之色。

“公主,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還請節哀。”蘇瓔嘆了一口氣,即便還不曾見過當年的舊人,然而王都之中的王氣已經越發稀薄。天命已經逐漸轉移,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子,如今恐怕已經如日暮西斜,垂垂老矣了吧。

“如果父王真的藥石無靈,那麼……那張告示又還有什麼用呢。”陽信神色雖然悲哀,卻並沒有十分悲痛欲絕。看來對魏王的病,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隻不過是捱過一日算一日了。

“我雖然不能肉白骨活死人,但是至少能讓魏王有餘力處理身後之事。他一生賢明英武,如果後世子孫毀了他的英明,只怕十分可惜。”蘇瓔閒閒說道,然而話中卻分明另有所指。

陽信怔住,心底也不由慚愧。父王至今昏迷不醒,整日昏昏沉沉,就算有片刻的清醒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王室內亂便是由此而來,兩個哥哥都認爲自己理當繼位,可惜卻沒有王座的諭旨,只得彼此對峙,誰也不肯服輸。

蘇瓔蹙眉,伸手扶起了信陽公主,似乎頗有興趣的說道:“你知道你哥哥遇見的那個人是我?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凡人,妖孽禍國的事屢見不鮮,你還肯要我出手幫你?”

“哥哥說過,你和父親曾有交情。如果我也會遇見你,那麼大可請你出手相助,只是……”信陽頓了頓,面上也不由得有幾分尷尬,似乎在想是不是該說出來,然而看着對方似笑非笑的樣子,知道是瞞不住她,這才說了下去,“哥哥說,只是千萬不要對你買任何東西。”

“我是個生意人,沒有道理做虧本買賣。”蘇瓔想起那個喜歡仗劍江湖的三王子,眼中也不由瀰漫除了一縷笑意,“長公主,我可以帶給你想要的東西,等事成之日,我想要一串鳳眼菩提子。”

“那是魏國傳國的寶物,據說是佛陀坐化時手持之物,一直被鎖在魏國的國庫之中,據說只有用王座的印璽才能打開寶物。”陽信握着茶杯的手陡然一晃,就連一旁伺候的丫鬟都驚疑不定的看着一行人,半晌,女子眼中的神色這才平復下來,似乎方纔那一霎的失態不過尋常,她緩緩說道:“如此秘寶,只怕非本宮力所能及。”

如果是尋常的金銀珠寶,那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了。可是鳳眼菩提子不比它物,因着佛陀的關係,那可是七國的君王都要眼紅的珍寶。即便自己貴爲長公主,恐怕也沒有資格能輕易將如此的國之重寶賞賜他人。

蘇瓔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顧慮,淡然道:“長公主儘管放心,這樣東西,只要長公主允諾,它必然便是妾身的了。只怕……公主殿下是否會心有不捨?”

陽信沉默,她有種奇怪的預感,或許眼前的女子當真能幫助自己,也能幫助整個魏國。鳳眼菩提……她漆黑的羽睫略略垂下,擋住了眼中的波瀾的情緒,“不過是一串菩提子佛珠罷了,國運恆通與否在於君主是否明君治世,與它何干?”

“若我可以允諾,自然願意拱手想讓。”陽信微微笑了起來,“只怕到頭來會讓姑娘失望纔對。”

“不妨拭目以待。”蘇瓔不置可否。

陽信並沒有立刻將蘇瓔帶入王宮內,而是從長樂宮的後門轉了進去。陽信說自己需要萬全的準備,他們自然沒有異議,王氏內的爭鬥慘烈,就連外人都有所耳聞。

長樂宮並不在王宮之中,而是單獨的一座奢華的宅邸,魏國國力強盛,爲深受寵愛的公主殿下另起別宮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王宮之中的一切自然都是最好的,那本來便是給王氏成員居住的地方,兩位王子殿下都住在王宮之中,卻只有長公主執意一個人獨居此處。

陽信身邊的丫鬟來請蘇瓔的時候,指名說了只要公主殿下有要是相商。那話說的委婉,卻也讓幾人明白陽信要見的只是蘇瓔,其餘人等只要呆在房中休息便是了。

頤言倒是頗爲擔憂,堅持要跟着一起去。不過她擔憂的倒不是蘇瓔會有什麼危險,而是擔憂陽信公主會有什麼隱情要說一說,而頤言素來的愛好就是探聽隱私,她當然不願意就這麼白白的放棄這個機會。

不過那個名喚憐兒的丫鬟態度也十分堅決,說了公主殿下只請了蘇瓔一個人,蘇瓔笑了笑,只說姑娘請帶路吧,便拋下頤言一個人走了出去。少女在屋內氣的發抖,不過半晌後,一隻白色的貓就無聲無息的跟在兩人身後走了出去。兼淵頗爲無奈,自得其樂的爲自己泡了一壺碧螺春,而後也請人帶路將公主府逛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