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兼淵頷首,忽然說了一句,“你我之間,其實不必如此客氣。”那一刻,彷彿有說不出的親暖之意在兩人身畔縈繞。

宋府的那座別院其實離紅塵閣不遠,常人走路不過是小半個時辰的時間,但對蘇瓔和兼淵來說,御空飛行,不過是一瞬的功夫而已。

將蘇瓔帶到客房中休息,兼淵便起身告辭,“今日兩位就暫且在這兒歇下吧,待晚膳的時候,我再派人將飯菜送到你們房中來。”

他還要回去向姑母說明自己請了蘇瓔來此做客,那倒是好說,只怕姑母一聽說蘇瓔,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一想起在自己終身大事上熱情的有些過分的姑母,一向從容淡定的兼淵也不由覺得頭痛。還有一件……便是必須親自傳信給師父清虛道長,他是現任掌門的師兄,但是認真說來,就算是半個師父也不奇怪。

據聞從前的華成道人醉心山水問道,所以收下的幾個徒弟都不過是略略點撥一二,呼吸吐納,內功心法之類,多半都是由天資聰穎的大弟子來教授給自己的師弟們。掌門對自己的這位師兄分外尊崇,這也就是爲什麼自己能拿到弱水神劍的緣故了。

如果能說動師父,對蘇姑娘來說想必也是有利無害之事。

見兼淵轉身離開,頤言忽然低低的笑了起來,她將蘇瓔扶到牀榻上歇息,又起身倒了一杯水過來,蘇瓔輕輕啜了一口。

頤言還是笑個不停,又準備打開窗戶通風,正仰頭的剎那,忽覺額頭一痛,隨即有種奇異的冰涼感在皮膚上蔓延開來。頤言連忙伸手去擦拭,卻發現不過是一些清水罷了。

憤憤的回過頭去,卻看見倚在牀榻上的女子的指尖上果然還有水珠滴落,蘇瓔一笑,挑眉問道:“什麼事這麼好笑,不妨說給我聽聽?”

知道女子沒有那樣好糊弄,更何況一看見對方似笑非笑的神色,就連頤言也不由有些心虛起來,只好訥訥的轉過頭去,蘇瓔也不催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着茶蓋,“你說這宋公子……”

果然,不過纔在心底數了五個數,頤言還是忍不住的說了起來。

“宋公子倒真真是不錯。”

“人家初見時不是還拿着五雷符對付過你麼……”蘇瓔失笑,一邊將茶盞遞還給頤言,一邊擡眉看她,“這麼快便不記仇了?”

稚嫩的女童撇了撇嘴,說出的話卻頗爲老成,“這有什麼,妖界也是實力爲尊,當日若不是遇見宋公子而是別的大妖怪,被吃了就算記仇有什麼用。況且他當日想必是看出我身上並無殺氣,所以才放過了我。有能力而不濫用,真是難能可貴。”

蘇瓔的手指輕輕撫過被角,嘆息道:“的確,這樣好的品性,實在是不多見了。”

頤言將蘇瓔的枕頭拍打了一會兒,讓它變得更加鬆軟一些,過來片刻,她忽然擡起頭來,一雙湛碧的瞳孔凝視着蘇瓔,神色罕見的認真,低聲說:“小姐,依我之見,宋公子無論才德品性還是容貌舉止,都實在是人中龍鳳。更重要的是,尋常百姓的壽命再長也不過是百年而已,但他不一樣,龍虎山出身,百年修道容顏不老,如果日後……”

“你又開始胡言亂語。”蘇瓔一指悄然按住女童喋喋不休的嘴巴,半是慵懶半是認真的說道:“如果日後修成仙道又如何?頤言,你以爲兩個人持久相伴纔是幸福麼……人世間的事,遠比你想的要複雜啊。”

“你當真,對他沒有一點動心麼?”蘇瓔的手一鬆開,頤言便迫不及待的反駁道:“兩百年紅塵縱橫,我可從未見過你對一個人這樣青眼相看。”

“你似乎很希望我嫁出去?”蘇瓔決定不再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只是有點奇怪頤言從什麼時候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這上面。

“小姐,我只是覺得你有時候,未免太寂寞了。”悠悠的,頤言嘆了一口氣。

“寂寞?”蘇瓔不再說話,只是怔怔的靠在牀榻上想着什麼,四四方方的窗戶外一線天空碧藍如洗,那樣純粹的顏色,看得人不禁連呼吸都輕快了一些。在九重天上,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天尊說法,天地都處在混沌不明之中,連一絲絲的人氣都沒有。

可是身處紅塵之中,自己真的……就覺得開心一些了麼?

“將紗帳放下吧,我先睡一會兒。”蘇瓔揮一揮手,側過身閉上了眼睛。

守護在一邊的頤言一怔,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然而看見女子眉宇間沉沉的倦意,還是順從的放下紗帳阻隔了外界的聲息。

蘇瓔,不管怎麼樣,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頤言暗暗嘆了一口氣。

斜陽夕影漸斜,蘇瓔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下意識的裹緊自己身上的披風,正倚在貴妃榻上出神,卻恍惚聽見庭院外傳來重重的敲門聲。

“表哥,表哥……”砰的一聲,原本合攏着的窗櫳被大力推開,頤言早已化成原形,一雙幽碧的眼睛裡兇光畢露。

“怎麼回事?”蘇瓔蹙眉,伸手將頤言抱在懷中,不悅的說道:“頤言,你又去惹是生非了?”

“哪有,我剛纔一出去,便瞧見個瘋女人,一看見我便喊打喊殺的!”頤言有些委屈的辯解道,“不過我也沒用全力便是了,看樣子……似乎是認得宋公子的。”

“哼,大膽妖孽,我表哥的宅子你們也敢闖進來。”蘇瓔正疑惑,卻看見窗外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身穿緋紅色衣衫的女子,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面目嬌俏可忍,一雙眼睛更是水靈靈的似是會說話一般。然而急急追着貓妖而來的少女神色忽然一變,客房之內坐着一個一襲白衣的女子,神色靜謐的抱着剛纔自己追着的白貓。

那場景,彷彿不過是尋常閨中的女伴逗弄自己豢養的玩寵。

“這隻白貓可是不折不扣的妖怪。”紅衣女子的眼神越發驚疑不定,對方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妖氣,要麼……她就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要麼眼前的這個女子,纔是最難對付的妖物,“你到底是人是妖?”

“是人是妖,難道如此重要麼?”臉色素雅的女子微微笑了起來,眼神中卻帶着讓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自然重要,妖怪害人不淺,如果你只是被蠱惑了,就趕緊離開那隻貓。如果你也是妖怪,我就一併降服你!”或許是因爲年紀尚輕,紅衣少女說這句話的時候微微揚起臉,十分睥睨的看着屋內的一人一貓。

“真是……天真有趣。”蘇瓔垂下眼睫,手指微動,一下下的撓着頤言的下巴,雪白的大貓也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似乎壓根沒人在意她究竟在說什麼。

“你表哥?”蘇瓔伸手撫摸着手中的白貓,神色淡淡,“姑娘也說是你表哥的宅邸,我們是怎麼進來的,又與你何關?”

紅衣的女子一時氣結,不屑的看了一眼蘇瓔,“表哥就是心軟,纔會對你們這些妖物有同情之心,我可沒那麼好說話,以爲變出一張臉來就能蠱惑人心了麼,妖物終究是妖物!”

“花薔!”

女子話音未落,手中一柄緋紅的長劍已經倏然出鞘,鋒利的長劍隨着主人的手勢在空中顫顫巍巍的抖動着,隨着少女唸咒語速的加快,緋色的劍刃倒映出萬千虛幻的光影,以驚雷之勢毫不留情的往女子的胸口洞穿而去。

蘇瓔不禁莞爾,看着那柄疾馳的飛劍如閃電般一掠而來,不閃不避,然而就在長劍快要刺進女子心口的剎那,虛空裡另一柄銀色的飛劍破空兒來,呼嘯着將緋色的花薔生生擊開了三寸之遠,兩柄飛劍都是上品,劍身相擊之下竟然有炫目的光芒一閃而逝。

但是以有心算無心,女子的法力修爲本身並不算特別高明,更不料有人會中途出手攔截,所以一心只想對付蘇瓔,沒想到有人出手相助,一下便將自己的飛劍擊退。受到法力反噬,女子立刻向後連退了三步,將花薔收了回來。但是最讓她震驚的,反而不是對方竟然還有幫手埋伏在側……而是那柄銀色的飛劍,自己分明比任何人都熟悉!

“墨蝶,你怎麼還是如此不知分寸!”男子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着不輕不重的斥責意味。

“蘇姑娘,讓你受驚了。”素衣的男子推開門走了進去,對着蘇瓔頷首表示歉意。

蘇瓔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反倒是頤言張牙舞爪的對着那個紅衣的女子示威了一番。

“表哥……”紅衣的女子不滿的叫出聲來,“你怎麼老是幫着這羣妖孽。”

“放肆。”兼淵的聲音裡含着薄而鋒利的怒意,“你做事還是如此張狂,蘇姑娘是我請來的客人,你一見面就動用花薔劍,實在出手歹毒!”

被喚作墨蝶的女子一見兼淵真的動了氣,一時之間反倒有些怯怯了。又見男子說自己出手歹毒,也不覺有淚光在眼中流轉,“我只是看見別院裡有妖怪,怕對姑母不利啊。誰知道會是你請來的客人,況且……表哥,這個妖女修爲深不可測,你怎麼放心敢把她請到家裡來!”

墨蝶一邊控訴,一邊斜眼打量那個女子,發現蘇瓔淡淡的不動聲色,不禁有些好奇道:“表哥,她到底是誰啊?”

兼淵無奈的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表妹這個性子,自幼被家人寵愛慣了,但是性子雖然驕縱,平日牙尖嘴利,但畢竟本心不壞,只是自幼出生宋家,因爲和自己一樣繼承了家族中降魔的血統,所以也被選中送入了宋家的核心修習術法。

“讓你見笑了。”兼淵看了看蘇瓔嫺靜的神色,似乎剛纔並沒有受到傷害,這才放下心來,“這是我的表妹,名喚墨蝶,剛纔若有得罪,還請不要和她一般計較。”

“自然不會。”蘇瓔失笑,示意兼淵不必擔心自己會有不快。這樣明媚亮麗的女子,就像是一朵在日光下濃烈綻放的紅色花朵,渾身上下連一丁點陰影都沒有。不曾經過世事無常,才能嬉笑怒罵,驕縱人性。“令妹……有些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