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女子哭了一會兒,接過兼淵的一方素白手帕就往臉上擦,待抹去了臉上的眼淚,兼淵這才徹底看見了青玉醒來之後的樣子。然而……真是不一樣了。從前溫柔穩重的女婢,此刻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縷嬌憨和天真,那樣明媚的表情,絕不可能是青玉。反而像是某個富家貴女,不識人間愁苦,兀自天真爛漫。

“蘇瓔?”兼淵再也忍不住,再次喚了一句。她將自己的魂魄轉入對方的軀體之中,然而如今醒來的既不是青玉,更不是蘇瓔……那麼,她到底喚醒了什麼東西?

眼前的女子嚇了一跳,看着兼淵陡然冷冽的眼神,一時之間也有些怯怯,“你……你要幹什麼?”

兼淵沒有理她,而是轉頭看向一旁不動聲色的頤言,“這是怎麼回事?蘇瓔被她困住了麼?”

“不,她成功了。”白貓深碧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擔憂,殊無喜意,“她喚起了青玉幾生之前的記憶,可是……或許是法力消耗太多,她自己反而陷入了沉睡之中。”

“呀……”女子忽然驚呼了一聲,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裡滿是驚慌,“貓,貓在說話?!”

“哼。”頤言不屑的看了她一眼,“貓會說話有什麼奇怪,你死了那麼多年還會說話,豈不是更嚇人?”

“死了……那麼多年?”被喚醒的魂魄還不曾記起全部的過往,然而在頤言的諷刺之下,女子的肩頭陡然一震,“對啊,我早就已經死了。我在袁褚山的斷崖上……跳了下去。”

兼淵與頤言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眼中滿是震驚。果然……蘇瓔猜的沒錯,這樣不息的執念跨越了千百年時光的阻隔,絕對不會只有那個被魔控制的男子一人沉淪其中。

她喚回了青玉不知道那一世的靈識,試圖徹底瞭解這段恩怨。

然而這個女子卻漸漸出神,一雙眼睛不知道看着什麼東西發呆。

兼淵皺眉,這是他們計劃的一部分……蘇瓔喚回了沉睡已久的靈魂,現在要做的,就是將她帶先藏起來,成功的邪魔引誘出來。

“青玉?不,我不是青玉……”女子忽然笑了起來,這個從一醒來就開始失聲痛哭的女子終於變得安靜,她擡起頭笑了笑,低聲說,“我叫海安,大海的海,安靜的安。”

“海安?”兼淵喃喃,這個名字……似是從何處聽過似的。

在出去的路上,兼淵粗粗將這件事的大略說了一遍。

“我們不想魔物繼續殺戮,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被他附身的人甘願放棄肉體,重入輪迴。否則邪魔仰仗人身依附,誰也不知道這場腥風血雨,究竟到什麼時候纔會停止。”兼淵引着青玉往園外走去。

“姑娘此刻不適合再住在這裡,還是去我住的別院,也好相互照應。”

頤言跟在一旁焦躁不安,都已經過了這麼久,蘇瓔竟然還是不能奪回這具身軀的控制,她如今的力量究竟衰弱成什麼樣子了?

更何況……白貓眯着眼睛注視着身側的青衣男子,將本體靈珠交託給這樣一個人,真的安全麼?即便自己也認爲兼淵不同旁人,然而到底百年來這雙眼睛看過了太多的黑暗於背叛,然而誰又料得到,這個人究竟會不會再靈珠面前生出邪念呢?

海安只是沉默的不說話,待兼淵通過靈符展現出那個男子的身影之後,海安也只是皺了皺眉。那個男人已步入中年,一雙眼睛渾濁衰老,整個人都散發着陰鬱的氣質。會是誰?輪迴百年之後,依舊帶着這樣狂熱的執念和不息的怨恨。

怨恨……海安一驚,跟在兼淵身後的步伐陡然一頓,那樣強烈的恨意,會是師弟吧。只有師弟,纔會恨毒了自己和師兄,百年之後不肯安息,甘願被魔物所引誘。

“你果真認得他?”那一點細微的情緒沒能逃脫男子的掌控,兼淵走在前面,不懂聲色的問道。

女子搖了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那個人……或許是師弟吧。然而,總要見到了才能認出來。”

兼淵面上滿是憂慮,“那麼,拜託姑娘了。”

“這座院子是逸辰先生的手筆,姑姑在舊人那裡買下了這所宅邸。如今委屈姑娘就先在這兒暫住吧。”兼淵將海安帶到了宋府的別院,廟祝知道青玉是姑母的婢女,無論如何一定會追查到這兒來。

“公子客氣了。”海安笑了笑,已經過去了百年之久,再世爲人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呼吸到清冷的空氣,漫天繁星沉浮不定,連踩在地面上的沉穩觸感都叫人這樣懷念。海安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心頭雜念紛起,假如當初不是那樣年輕,一怒之下從斷崖上決然赴死,或許她以後還會呼吸到更多的空氣,以及欣賞到更美的景色吧。

太年輕了啊,彼此的心中毫無妥協與寬容而言,太尖銳了,尖銳到親密無間的三個人,最終都被彼此的棱角逼上了絕路。

正嘆息着,青衣的女子陡然一怔,似乎纔回過神來,“你……你說這是逸辰先生的手筆?”

“哪個逸辰先生?”彷彿有種莫名的情緒控制着眼前的女子,她死死的盯着兼淵,一字一句的問道。

“七國之內,自然只有連國的逸辰先生在宅邸設計方面獨步天下啊。”兼淵皺眉,逸辰是百年前的人物了,連國從來推崇奇術技巧,其中尤以天府老人堪獨步天下。天府曾經參與皇城的建造,也設計出許多有利於民衆的器物,在七國之內聲譽卓絕。據傳他一生只有三個徒弟,那也算是史上一樁奇案了吧。

據說是三弟子因爲不滿老人過於疼愛師兄,所以暗中設計在自己的木鳥中加入了機關,趁着老者一時不察之下害死了師傅。並試圖趁機盜取天府老人的書典逃離,多虧作爲大弟子的逸辰先生抓住了師弟,將他扭送官府法辦。

雖然老人的離世叫世人感慨不已,然而畢竟抓住了真兇,也算是慰藉天府老人的在天之靈了。

“逸辰?”女子驀地笑了起來,然而那樣冰冷和淒冷的笑聲,就連素來冷漠的頤言都忍不住爲之側目。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哀慟和追思,甚至更復雜的愛與恨,全都在一句句喃喃的低語裡,和着血淚一般的笑聲傾吐而出。

她青碧如水的長袖在風中飄蕩,海安原本清潤的眼神竟似帶着癲狂般的瘋魔,逸辰,逸辰……百年之後,你果真名揚七國,可是,你當真覺得開心麼?你我三人俱成白骨死灰,如今不過剩下這雕樑畫棟一磚一瓦,來成全你想要的功成名就。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海安看着亭臺樓閣佈局設計,眼中驀地有淚水滑落,轉瞬即逝。

“姑娘認得逸辰先生?”兼淵腦中靈光一閃,彷彿有一道無形的脈絡在心底蔓延,蘇瓔究竟看見了什麼,纔會喚醒眼前這個女子的靈魂,然而到底又是怎樣的執念,在百年之後還能讓人發出這樣悲切的笑聲?

“自然認得。”海安的手輕輕在拱門的石頭上劃過,眼神複雜,“那是我的大師兄,也是我一生唯一愛過的男子,我怎麼會不認得他?”

兼淵眼神一變,原來……原來如此,難怪聽見這個名字,自己會覺得分外熟悉。海安,那是天府老人的孫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弟子。在天府老人去世之後,因爲悲慼過甚,最終病死在了袁褚峰上。

據野史所傳,逸辰先生之所以終生未娶,也是因爲那個過早便已經死去的小師妹。這樣用情至深,甚至比起他在設計督造方面的成就更爲讓人津津樂道。

“原來是海安姑娘……”兼淵輕輕釦着劍柄,略略施了一禮,“久仰大名。”

“哦?”女子微微皺起了眉,起伏的情緒終於有所平復,“我已經身死百年,有什麼值得公子久仰的呢?”

“正是因爲你死的早,否則你的師兄怎麼會在連國用你的名義修了一座橋樑。”頤言伸出爪子揉一揉臉,無論是情深不潰還是薄情寡幸,這樣的戲碼它見得比誰都多。

海安倒是不在乎頤言懶洋洋的口吻,她皺起眉,對站在自己身前的兼淵問道:“逸辰曾用我的名義修過一座長橋?”

兼淵想了想,似乎曾經聽師傅說起過這座橋的事情,“的確,連國有一座村莊經常大水滔天,無論怎麼設計都會被洪水沖垮。此事不禁讓當地的縣令大傷腦筋,就連舉國之內的工匠都束手無策。最後還是逸辰先生想出一個法子,他修築的大橋用鎖鏈緊緊扣住,大雨來襲時橋在水面飄蕩卻不會被沖走,這種浮橋在七國之內被運用廣泛,可謂造福民衆。”

“而第一座由逸辰先生親自設計並且督造的橋樑,據說是爲了紀念他的師妹,所以也是由逸辰先生親自命名。”頤言畢竟是女子,對着奇聞異事倒記得更清楚一些。說起逸辰先生的情意深重,只怕現在還爲人稱道吧。

“那座橋,叫什麼?”然而,在聽見這樣動人情深的典故之後,海安的眼中非但沒有露出絲毫的喜悅,反而一張臉變得越發蒼白,她顫聲問道。

“逸蓮橋。”兼淵也察覺到了她的異常,但是想了想,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逸蓮橋,據說逸辰的師妹最喜歡蓮花,甚至不惜在山頂上開鑿池塘種下白蓮,只爲在夏日欣賞滿池蓮花的勝景。所以自己的師妹病逝之後,身爲師兄的逸辰纔會將那座浮橋命名爲逸蓮吧。

“逸蓮,逸蓮……”海安輕輕笑了起來,然而那笑容卻說不出的苦澀和悲哀,“他果然是要用這個名字的,也對……哈,那原本就不是他的東西,他又怎麼敢堂而皇之的冠上自己的名字?”

“可是當真只是如此麼,你到頭來,忘不掉的,終究是誰呢,大師兄……”低垂着頭的少女說話顛三倒四,兼淵自然不好去細聽她究竟說了什麼,然而蹲在一旁的頤言卻眼神一變,似乎頗爲震驚方纔女子吐出的那一串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