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自那以後,季綿便成了福祥班的臺柱子,上至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人人都捧着季綿,爲她一擲千金的更是不在少數,班主只怕恨不得將她當活菩薩一般供起來纔好。

“我先出去走一走,到了晚上再回來。”季綿有些煩躁的將手中的胭脂盒放了回去,站起身就準備離開。

朱碧嚇了一跳,連忙湊過來勸道:“季姐姐你可憐可憐我吧,今晚可是大場合,您要是回的晚了,班主只怕要怪我沒用,肯定會打斷我的腿啊!”

“傻丫頭,胡說什麼。”季綿撲哧笑了出來,原本鬱結的眼神也微微明亮了起來,“我不過是出去走一走罷了,自然記得時辰回來。若福叔說起來,便說是我自己的主意,叫他來打斷我的腿好了。”

“哼,福叔看見姐姐就和瞧見了廟裡菩薩一樣,哪裡敢打斷您的腿。”朱碧見季綿似乎並沒什麼心事,一時也放下心來,笑着打趣道。

“好了,我先去了,若餘芳齋的桂花糕還有,便給你帶幾塊回來。”輕輕掩上了門,季綿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倒是裡面朱碧的嗓音都往上提了幾分,笑嘻嘻的說多謝姐姐了。

踏出戲園子,季綿伸手揉了揉額角。不知道怎麼,這幾日精力越發不濟起來,如今出門叫風吹一吹倒還精神些,整日悶在園子裡,總是昏昏沉沉的。去紀寶樓挑了一枚燒藍蝶形釵,正準備去餘芳齋買點心,然而女子的腳步步卻驀地一頓。

原本在街上亂轉的白貓也陡然停了下來,一雙眸子微微眯了起來,無聲無息的跳進了碧衣女子的懷中。

“是……頤言麼?”季綿的聲音裡含着難以言說的歡喜,將白貓摟在懷中,悄悄側過頭問道。

“季綿。”奇異的,那隻貓竟然悄悄吐出了一縷如人般的嘆息。

“來一份紅燒魚塊,清蒸魚頭。”單獨在城中最好的醉仙樓要了一個包廂,季綿抱着頤言含笑着坐了下來。

“姑娘喜歡吃魚麼?我們這兒的茄汁鱖魚可是大大有名呢。”店小二一見季綿出手不凡,立刻見機推薦道,不過看了看,忽然驚喜的說道:“這不是季姑娘麼?姑娘一個人麼,那可吃不完這些菜呢。”

“無妨。”季綿笑了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小二手上,“有勞小哥了。”

那年輕的店夥計剎那便紅了一張臉,期期艾艾的拿着錢關上門,果真不一會兒就將菜端了上來。

“你和蘇姐姐又回到楚國了?”季綿問道。

然而那隻白貓的眼中卻陡然露出了尷尬的神色,頤言瞧了瞧眼前的女子,心底也有些感慨。那是華榮的面孔,這些年季綿已經習以爲常,不似剛開始的時候總是對着鏡子出神,如今倒也處之泰然了。

這樣……也好。她吃過那麼多苦頭,如今好不容易撐到了這一日,也算是得償所願。只不過,只不過……

“可是……時辰到了麼?”看見對方陡然沉默下去,季綿一怔,似是想起了什麼,眼角浮現出了淡淡的悵然,一晃眼,原來七年之約,已經快要到時辰了啊。

“無妨,蘇姐姐呢?”季綿好奇的問,頤言素來極會享受,多半是要蘇瓔抱在懷中的,今日倒難得自己孤身在長街上亂轉。

“她這幾日乏得很,所以我就自己出來轉轉。”頤言看着桌子上熱氣騰騰的幾盤魚便走不動路了,躬身跳到桌子上便是埋頭一頓痛吃,季綿掩面失笑,這麼久不見,頤言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吃魚。

就這樣閒話半晌,季綿看了看天色,這纔想起自己今晚有場戲,只怕要趕回去纔是。然而抱着頤言走到了酒樓門口,這才發覺天色陰沉沉的,烏雲翻滾,季綿皺眉,心中的擔憂還未說出口,便已經大雨傾盆而下。

季綿一怔,四下張望,或許天陰得久了,路上早已不見了行人。空蕩蕩的長街上只有茫茫大雨飛濺,唯有對門一家珠玉行門口似是也站着被雨困住的人。

是個身着藏藍長衣的男子,也是二十多歲的年紀,相貌英俊,氣度也雍容。只是富貴人家出身,連男子都帶着些不沾世俗的天真。

許是見季綿站在門前左右爲難,那男子不知道低聲和僕人吩咐了什麼,那家丁模樣的人很快便冒着雨消失在了大街前。

頤言看着不停往這邊張望的男子,撇了撇嘴,“若不是怕讓那人瞧見,我施個法術送你回去便罷了。”

“不礙事的。”季綿笑了笑,安撫着懷中不耐煩的頤言,“不要露了形跡,免得給你和蘇姐姐招惹麻煩。”

“不如我弄暈了那個人,這大雨纏綿,不知道要下到何時去。”頤言最不耐煩做這種無謂等待,此刻心繫蘇瓔,也不知道她究竟醒了沒有,見那男子不停的往這邊張望,心中更是惱怒。

“小姐!”有人駕着馬車從對面那條長街疾馳而來,好一匹神駿的寶馬,烏黑的馬鬃油光發亮,四肢強健有力,趕車的人也頗有兩手,那馬長嘶一聲便穩穩的停在了季綿兩步遠的地方,連雨水都不曾濺上來。

“小姐孤身一人,如此大雨,若小姐不嫌棄,小生送小姐一程如何?”

季綿看了看天色,如果再趕不回去只怕是真的便要晚了。平素一人,自然不敢隨意乘了人的車子便走,但看着馬車上那個那個眉目俊秀的男子的確不像歹人,更何況……季綿看着懷中眯起眼睛的頤言笑了出來,有頤言在,總不會出什麼事的,她擡眸,“那麼,便有勞公子。”

車上的男子伸出手,將季綿穩穩的扶了上來。季綿手一鬆,卻見頤言自己從她懷中跳了出來,一下子便躥了出來,穩穩的蹲在屋檐下抖落着毛髮上的雨水。

男子一驚,轉身問道:“姑娘,你的貓……”

季綿笑了笑,對頤言微微頷首示意告別,然後轉身邁入了車內,“無妨,公子送我去成德樓吧。”

看着那輛馬車漸行漸遠,頤言這才慢悠悠的踱着步子踏入雨中。然而若有人仔細瞧了,便會發現那隻貓壓根不曾踩在地上,瓢潑的大雨還未落到身上,就已經無聲無息的化作了茫茫一蓬白霧。

從李記偷了一包魚乾,得以的在屋檐上跳來跳去,看着茫茫的大雨,頤言的心情都漸漸好了起來。頤言其實一直很喜歡這種下雨天,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連天空也是灰濛濛的。只有這個時候,自己才能愜意的享受這種悠閒的時光,就像是頑劣的孩童趁着沒有大人在家時四處亂竄一樣。

想着要和蘇瓔一起分享這一大包魚乾,頤言的腳步明顯的加快了起來。可是看着天空漸漸翻滾的烏雲,頤言終於察覺出不對勁了。雖然是茫茫大雨,但這樣翻滾的烏雲委實也太誇張了一些。

天空雷鳴乍響,銀色的閃電猶如蟒蛇一般在天際扭曲,頤言一怔,幾乎是下意識的往後一退,然後飛速的從屋檐上跳了下去。

等頤言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方纔站的地方已經被雷電劈出了個大坑,木製的屋檐幸好是大雨傾盆,否則會說不定釀出巨大的火災來。就在不遠處的屋檐上,有一個戴着斗笠的男子右手捏着一張符紙,一動不動的注視着自己。

頤言雖然有兩百年的法力,但是它的修爲其實並不算高。自頤言成妖修得一點元靈之後,就一直是以原形呆在蘇瓔身旁。蘇瓔只和凡人打交道,吸收他們的愛恨情仇來滋潤自己。她不去惹旁的妖怪都已經叫人謝天謝地了,其餘妖怪哪裡還敢來招惹這位姑奶奶。

仗着蘇瓔的關係,頤言平日對修煉可謂毫不關心,法力低微得很,和人交手的能力也泛泛。不過是靠着一點小聰明罷了,可是看着眼前那個一言不發的男子和他手中的五雷符,頤言心底竟然生出了一絲畏懼。

可是對方只是沉默的站在屋檐上,不知道在遲疑什麼,手上捏着的那張五雷符卻遲遲沒有在用。

頤言小心翼翼的往後退,男子的手動了動,蘇瓔立刻炸毛,做出一副要拼命的樣子。然而男子反倒笑了起來,似乎確認了什麼,將手中的五雷符收了起來,轉身便走。

應當是除魔世家吧,御風飛行的樣子倒真有些出塵脫俗。然而莫名其妙被嚇了一跳的頤言可沒功夫去欣賞對方的身姿多麼飄逸,張牙舞爪的白貓一見對方離開,立刻頭也不回的往紅塵閣的方向飛奔而去!

就在沉思中,門窗陡然被什麼東西撞開,竟然直直的往蘇瓔身邊拋過來,嚇得白衣的女子連忙側身避過,手指一動,長窗飛快的又無聲無息的合攏在一處。

定睛細看,才發現是那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竟然是頤言,只是看上去狼狽的很,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

蘇瓔莞爾,調侃道:“你又去誰家的廚房偷魚吃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