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然而,不知道何故,緋眠手中的琴絃一頓,囚牛立刻察覺出了異常,即便努力調勻自己的呼吸,初次在如此重要的場合奏樂,甚至擔負着這樣巨大的責任,緋眠的手指在剎那間顫抖起來,不過是一瞬的時間,苛責的猛獸聽出了異常,陡然從口出射出一縷水箭,對着彈琴的女子心口激射而去!然而不過是剎那的功夫,來不及多想,源結陡然縱身撲在了緋眠身前!

蘇瓔猛然一驚,囚牛失控,那麼它所操縱的洪流也會席捲而來,那麼身死的恐怕就不僅僅是斷崖上的這幾個人,如此高的海浪逆襲,只怕身後緋眠居住的整個漁村都會在剎那之間毀於一旦!

眉頭微蹙,蘇瓔從懷中掏出了一枚什麼東西,一道閃亮的弧線滑過天際,一路不停的往九龍眼的暗礁出落去。

囚牛似乎被那個東西所吸引,在水浪中翻滾了片刻,竟然頭也不回的追着那道光線往水中潛去。

“糊……糊塗!”兩個人尚在驚愕中,陡然聽到頤言氣急敗壞的責罵聲,“你竟然將那塊玉佩丟給囚牛,這可是有來無回的買賣!”

蘇瓔回過頭笑了笑,看着兩個驚慌未定的男女,臉上浮出了一抹欣慰,低笑道:“是我驚醒了囚牛,總不能叫它淹了這座小鎮吧。畢竟是數百條人命呢,倒是囚牛本性不改,龍族對珍寶果然看得很重。”

她說得輕鬆,但是頤言卻毫不領情,依舊在一旁吹鬍子瞪眼。

“好了,東西已經拿回來了。那枚玉佩……原本便不是我的東西,給囚牛保管總比我在人間四處尋找正義之士來養着它要好對不對?”似是解釋一般,蘇瓔低下頭輕輕摸了摸白貓的毛髮,將握在手中的東西攤開給它看,那是一枚類似牡蠣的東西,有拳頭一般大小,花紋複雜,在裂縫中,隱約能夠看到暗紅色的光芒明滅不定的閃爍着。

“呀,果然是蜃怪啊。”幽碧色的眼睛裡升起一縷欣悅,頤言很快的就將那枚玉佩拋在了腦後,蜃和蛟常常棲息在神秘的海域之中,而且蜃怪生性多疑狡詐,能夠捉到一隻蜃怪,那麼可真是便利許多了!

“真是……厲害呢。”看着一臉蒼白的緋眠,白衣的女子眼神深處露出了讚許的意味,“囚牛對樂聲苛刻至極,你年紀輕輕,倒的確是天賦異稟,才華橫溢。”

然而被誇獎的人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高興,她呆怔了半晌,顫顫巍巍的將扶住源結的右手伸了出來,殷紅的血液濺在衣袖上,她的手指早已被鮮血模糊。

蘇瓔一怔,“呀……是被囚牛傷了麼?”

“蘇姐姐,蘇姐姐……”那個年輕的女子全然慌了神,只是一個勁的喊着蘇瓔的名字。她看着自己手中滾燙的鮮血,感覺到伏在自己懷中的男子漸漸粗重而無力的喘息聲,終於忍不住淚落成雨,“姐姐,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蘇瓔蹲下身,探出手指輕輕掀開他的前襟,然而雖然傷口駭人,那一擊卻避開了心臟的位置,想必是一句洞穿了肋骨,傷口血流不止,纔會造成如此駭人的場景。

蘇瓔不知從懷中掏出了什麼,用一個小小的瓷瓶裝着,細白的粉末從瓶口出均勻的灑在源靖的傷口上。然而,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那樣深的一個傷口竟然真的慢慢止住了血流不止的慘狀。緋眠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急切的問道:“你沒事吧?”

“不過是皮外傷罷了。”女子站起身,對着緋眠點了點頭,示意她不必如此緊張。

緋眠驚愕的看着那個傷口,手心大小的傷,恐怕連骨頭都被打折了,然而蘇瓔卻說不過是皮肉傷?

“你要相信我纔是。”白衣的女子掩面笑了起來,“斷續膏雖不敢說活死人肉白骨,但對付這樣的傷勢卻最爲有效,你且放心,必然還你完完整整的一個源結如何?”

緋眠一時又氣又羞,然而看着面色蒼白的男子,終究還是緘默了下來。

到底是習武之人,雖然被囚牛所傷,但蘇瓔的斷續膏本就是天下少有的靈藥,況且源結自身體質極好,修養幾日那樣駭人的傷口便慢慢癒合了,連他自己都是嘖嘖稱奇。

“蘇姑娘的藥膏真是極好,不知道是否還有,送一些給我如何?”傷一好,源結便露出了嬉皮笑臉的本色,又眼巴巴的趕去問蘇瓔要藥膏。

“哦?”坐在房中泡茶的女子微微挑眉,“給你也是無妨,不過……你可要在我這兒買些什麼呢?”

看着女子眼中隱秘的笑意,源結頓時揮揮手連稱告辭,這位姑娘賣的東西都稀奇古怪,誰知道她要拿自己什麼來換!

“緋眠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照顧你,難道她便沒有功勞麼?”看着男子轉身欲走,蘇瓔忽然淡淡開口說道:“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你是聰明人,難道還要說的更明白麼?”

難怪……源結一怔,昏迷的那一夜,依稀是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茫茫之間,無窮無盡的黑暗裡,只有一縷細細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不散。

幾日後,蘇瓔收拾好一切,準備離開此地。然而,就在此時,緋眠卻喚住了蘇瓔。

“你真的要去麼?”蘇瓔詫異的看着緋眠,她低着頭,一雙手抓住自己的衣角揉來揉去,然而聽得蘇瓔發問,年紀輕輕的小女孩卻堅定的點了點頭,“姐姐,我不想一輩子都呆在這裡,祖父說外面危險得很,可是祖父也是在外面搬過來的。這裡雖然安全,但是我不想一生都過這樣的生活,我想彈琴給更多人聽!”

鼓起勇氣將心底的話說了出來,緋眠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總算不像方纔那樣緊張和壓抑了。

在她懂事以來,出入的範圍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座漁村,再遠一些,只怕是幾十裡外的集鎮了。如果不開口說出來,那麼她這一生或許就會永遠留在這裡,嫁給一個憨厚的漁民,生兒育女,老死終生。

“這樣不好麼?”似乎看透了緋眠在想什麼,蘇瓔驀地開口問道。

“不,不好!”緋眠仰起頭,倔強的說道。蘇瓔蹙眉,那樣一雙年輕而清亮的眼睛,滿滿的寫着不屈和驕傲。

“我不能帶着你。”驀地,蘇瓔冷冷的開口,緋眠還想再說些什麼,然而蘇瓔已經伸手指了一指源結,“我曾說過,鉑則一度號稱絃歌之都,你跟着他去,自然會有更多的機會。”

身着緋衣的女子驀地一怔,整個人僵在那裡,似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然而蘇瓔卻並沒有轉移話題,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鼓勵般的嘆息道:“去吧,你比我看過的很多人,都要勇敢呢。”

“蘇姑娘,請緩一緩。“收拾好行李,蘇瓔正準備與源結一同離去,就在這時,白髮蒼蒼的老嫗忽然推開門,叫住了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子。

“李夫人?”蘇瓔站定,不解的看着她。

“蘇姑娘,夫君想……再見一見您。”不知道是懷着怎樣複雜的情緒,然而衰老的婦人卻還是一字一句的說了出來。

“我想,還是不必了吧。”年輕的女子似是猜出了什麼,眼底露出了奇異的光芒,頤言彷彿覺得頗爲有趣,一臉促狹的打量着自己的主人。

“蘇姑娘,我猜這一別,恐怕將來便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吧?”老者擡起手輕輕壓住額頭,不勝疲倦,“請你,再見他最後一面,求求你。”

滿院花木鬱鬱蔥蔥,掩映着對方衰弱的面孔,蘇瓔竟然說不出一個“不”字,她緩緩走過去,在緋眠和源結不解的眼神中低低嘆道:“婉蘿,我以爲……你並不想我去見她。”

“不,蘇姑娘。”婦人忽然笑了起來,那種睿智的笑容使得她又恢復了自己年少時候的幾分神采,光彩熠熠,“我並沒有怨恨你,幾十年前若不是因爲你,我們一家難逃一死。也是因爲你,我才能和凌府能有今日。”

“蘇姑娘,若你也會和我一樣衰老,我才真的會恨你。”婉蘿擡起頭,淡淡笑道。

看着對方佝僂的身影和密佈的皺紋,蘇瓔的心底有剎那的震動。凡人的生命不過百年而已,這成長、衰老、死亡……在她眼中都不過是短如流螢的時光,然而,這樣悠長無涯的生命,真的就是幸福麼?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原是她畢生不能企及的奢望。蘇瓔頷首,神色卻已經恢復了正常,“李夫人,你有你的福分。”

看着眼前的女子和自己擦肩而過,婉蘿還是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真是……豔光逼人啊!她依舊還是幾十年前初見的模樣,白衣似雪,黑髮如墨,一張臉如上好的一副水墨丹青,沒有一點瑕疵。可是,多麼可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