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清夢齋。
那個穿着狐裘的高大老人很強大。
想到那種可能,秦傑心頭微動然後迅速寒冷,再因爲震驚而顫抖起來。
在這關鍵時刻,他完美地展現了自己對情緒和身體的控制力。
看着拾階而上的那名老人,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多餘的情緒,脣角剛剛泛起的那絲冷笑,就像是遇到了萬丈陽光,驟然間溫暖無比地綻放成花,體內的逆天氣如春雪般悄無聲息融化,虛握刀柄的雙手自然上揚在胸前相聚成拳,微微躬身行禮溫和說道:“沒想到能再見到老先生。”
齋主拎着食盒走上青坡。
他頗感興趣看着身前的秦傑,卻沒有說話。
秦傑平靜回望着齋主,無論是面部表情還是身體姿式都看不出來任何異樣,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齋主眼光看不到的地方,被威壓震懾地快要崩潰的身體正在和他強大的意志力做着激烈的對抗。
數十顆汗珠緩慢悄然地從他後背滲出,漸溼衣背。
因爲要用意志力強行控制自己身體本能的恐懼和反應,雖然他此時神情平靜,眼神裡的笑意溫和甜美,實際上已經付出了十二分的力量,腳底板鑽心般疼痛,小腿肚子撕裂般疼痛,隨時可能抽筋。
齋主忽然開口說道:“我只是個普通老人家,當不得你這般鄭重。” 秦傑不忿說道:“誰敢說您是普通老人家?”
齋主高大的身體微微前傾,居高臨下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發毛後才笑着說道:“但昨天夜裡有人說我是個可憐的老頭兒。”
秦傑覺得不妙,卻依然想做垂死掙扎,勉強笑道:“昨夜酒後胡言亂語,似老先生這等人物,哪裡會和我這個後生計較。”
齋主嘆息說道:“臨到老死,決定最後再收個學生,結果自己還沒死,便成了他口中的死鬼師父,我真是何苦來哉?”
秦傑如遭雷擊,卻依然強行堅持着裝傻當作沒有聽懂。
齋主看着他笑了笑,說道:“裝傻的本事倒是世間一流,只是你身後的衣裳已經溼了,腳只怕也要把那顆石頭踩碎,還裝什麼呢?”
被直接點穿,秦傑就像是破了的酒罐,再也沒有力氣堅持下去,“哎喲”一聲跌坐到了地上,拼命地揉着抽筋了的小腿和腳底。
齋主看着坐在地上的他,嘆息了一聲,搖搖頭便提着食盒繼續往坡上走。
那聲嘆息很輕,落在秦傑耳中卻像是一道驚雷,心想莫不是齋主對自己失望透頂,這該如何是好?
他這一世歷盡千劫百難,不知在生死間來回了多少次,才終於走進了清夢齋,有了如今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來源於這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師父,哪裡能夠眼睜睜看着這一糾結爲泡影?
秦傑像被蟄了屁股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一瘸一拐地跑上前去,恭敬地跟在齋主身後,伸手便想替他老人家提食盒。
齋主沒有把食盒交給他,看了茫然站在冬草裡的周莉莉一眼,揮手把她召了過來,然後把手裡的食盒交到了她的手中。
周莉莉這時候終於清醒了過來,從秦傑的神情和先前那番對話中,確認了這位高大老人的身份,小手接住沉甸甸的食盒,笑着看了秦傑一眼,帶着小白狼興高彩烈跟在齋主身後向清夢齋裡走去。
看着斜斜石階上齋主肅然高大的背影,秦傑沮喪到了極點。
他本想着自己是清夢齋最小的學生,那便是傳說中的老幺,憑自己臉厚心黑嘴巴甜的能耐,一定能把齋主哄的開開心心,日後在清夢齋裡倍受寵愛,然而誰能想到松鶴樓露臺上那個怎麼看都不像是正經人,被自己嘲笑奚落打趣了半夜的老傢伙便是自己的師父?
而且看眼下情形,齋主只怕還真會把周莉莉收進清夢齋,那豈不是說自己連老幺這個天然受保護的地位也沒有了?
走出山霧,便來到後山崖坪之上。
齋主不知去了何處。
周莉莉站在一棵銀杏樹下,正在欣賞清夢齋美麗的風景。
秦傑走到她身旁,沉默不語。
小白狼在山坡下那片草甸上奔跑,大概在草原上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翠綠如氈的草甸,它極爲興奮,竟是越來越快,快要變成一道白色的閃電。
忽然間,一道黑色的閃電從斜刺裡殺將出來,瞬息間超過小白狼,就像一團黑色的雨雲般,籠罩住它的全身。
正是野馬。
小白狼被野馬的氣勢嚇傻了,那些如同大樹般的馬蹄,聽着那些戰鼓般的蹄聲,竟是直接嚇的它縮成一團,不敢有任何動作。
秦傑冷笑一聲,準備對身旁的周莉莉吹噓一番自家這個憨貨。
然而今天的他確實很不適合冷笑,因爲下一刻,他脣角剛剛泛起的冷笑,再一次變作了無奈的羞惱神情。
因爲看上去頗有氣勢的野馬,實際上是個逃兵。
一隻大公雞歪歪扭扭地在從草甸那頭追了過來,動作看着很滑稽,但速度卻極快,尤其是它高昂的脖頸,像極了某人頭上的那頂古冠,驕傲到了極點。
瞥見大公雞,野馬驚恐地“嘶”了—聲,四蹄如飛,再次向草甸那頭閃電般奔馳而去,不停喘着粗氣,模樣顯得極爲委屈。
看着倉惶奔逃的野馬,秦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情,做爲最後入的老幺,極有可能最受寵愛,但論資排輩也是最沒有地位。
因爲不知道齋主究竟會如何看待自己,他此時心情惴惴不安,看着眼前這幕畫面,不由同感神傷,惱火道:“這誰家養的雞?怎麼這麼不懂事,居然欺負我家的野馬!”
“小先生,這是我家少爺養的雞。”
一道怯生生的聲音從草甸處響起,三師兄的小夥伴走了出來。
秦傑當然知道大公雞是三師兄養的,先前只不過看着三師兄不在,所以藉着訓雞發泄一下內心的情緒,此時樂樂既然出現,就算把李彤的膽子借給他,他也不敢真把那隻大公雞揪過來踹兩腳。
他伸手了樂樂粉嫩的臉蛋,感嘆說道:“我只是隨口說說,你不要往心裡去,也不要往心裡記。”
樂樂睜着大大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自去追雞。
大公雞這時候已經追着野馬跑到了鏡湖畔。
縮成一團躺在草叢裡裝死的小白狼,確認那些可怕的傢伙都已經消失,才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夾着茸茸的尾巴跑回周莉莉身後,再也不敢離開半步,被驚嚇的太過厲害,竟是連走路都顯得有些軟。
周莉莉把它抱進懷裡。
小白狼覺得自己安全了很多,把頭探出她的臂彎望向湖的方向,看着那處正在呼嘯追逐的黑影白煙,心想這個地方太古怪了,連我這種血脈尊貴天賦其才的雪原巨狼王子,似乎在這裡也排不上什麼號。
秦傑不知道周莉莉臂彎裡的小白狼與他有着極相近的感慨,不然說不定他會把這頭小白狼抱進懷裡痛哭一場。
……
白武秀和張楚楚站在鏡湖旁等待。
待他看清楚秦傑身邊那個小姑娘後,不由吃了一驚,心想這不是在南口碎大石的小姑娘,怎麼進了清夢齋?
“我來清夢齋這麼多年,能夠進到崖坪的外人,除了你家的楚楚和王雨珊外,便再沒有任何人,我很想知道,這位小姑娘又是你家的誰?”
“她不是我家的誰,是齋主讓她進來的。”
聽着秦傑的回答,白武秀更是吃驚,打量着這個穿着破皮襖的小姑娘,眉頭漸漸蹙了起來,想着大師兄常年不離身的那件舊襖,猶疑問道:“是師父帶進來的?難道這小姑娘是大師兄家的人?”
秦傑走到張楚楚身旁,聽着白武秀不着邊際的猜測,沒好氣說道:“不用瞎猜了,知道她的來歷,你也不會高興。”
白武秀看着這個抱着雪白小狗的清稚小姑娘,越來越是喜歡,笑着說道:“不過就是個小姑娘,哪裡會讓我不高興?”
周莉莉打量着這個胖子,想起草原山道里秦傑和李彤的一番對話,對話裡有個據說很有修道天賦但心糟糕到了極點的傢伙,好奇問道:“難道你就是秦傑提到過的那個少年便元嬰期的天才死胖子?”
白武秀微微驕傲點了點頭,心想秦傑這個小師弟在外遊歷之時也不忘宣揚本師兄的天才,倒算是懂事,伸手正準備拍拍秦傑的肩膀,忽然想起這小姑娘話中最後“死胖子”三字,神情便有些惱火。
秦傑看着他說道:“死胖子是李彤說的,如果你覺得不爽,你可以自己去神話集團找她解決這個稱呼問題。”
“那還是算了。”
聽到“李彤”的名字,白武秀便覺得頭大,非常迅速地做出了決定。
他是極聰慧之人,心想秦傑只是在草原上遇見過李彤,那麼按照這小姑娘的說法,當時她也在場,不由微異問道:“原來你們在草原上見過。”
秦傑點了點頭。
“那爲什麼先前在城處你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