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了風裳,已經是傍晚時分,包括丹琴在內的所有宮人都被華央屏退,偌大的紫宸殿周遭只剩下她一個人。
日落掌燈,燭火在晚風中輕輕地搖搖晃晃。
華央獨自一人落落站在案前,神色凝重,案上攤着幾張紙,一張是風蕭逸的畫像,一張是她所列的風蕭逸與蕭意樓的相同或相似之處,另一張便是今日風萬鈞畫的陣圖。
“之前的種種,再加上如今的佈陣圖和千日釀,還需要再多說什麼嗎?呵呵……”她垂首輕輕笑着,笑意卻苦澀淒涼。
“好個蕭意樓,蕭意樓呵蕭意樓,你真是……”她喉間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道:“你真是騙過了所有人,當真是所有人……你要我如何去相信,一個人可以對另外一個人完完全全地瞭解,甚至比那個人自己都更要了解自己?可是偏偏,我就信了你……哈哈……”
“可是,我又爲什麼要這麼在意呢?就算這所有的一切都能證明,你就是風蕭逸,你就是那個十一年前重傷失蹤的風蕭逸又如何?那樣只是說明你有更加充分的理由來翻案,來尋找能證明寧皇后以及寧家清白的證據,不是嗎?那樣,也就能說明,爲何所有與風蕭逸有關的人,最終都成了你的幫手,昭王如是,殊老如是,寧九如是……”
長吐一口氣,她緩緩擡起衣袖擦去眼角的淚,彎腰拿起那張畫像,到如今,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再來看這張畫像,不由覺得越看越像蕭意樓,即便明知道並不像,可是潛意識裡還是會這麼認爲。
人就是這樣,一旦帶入自己的主觀想法,很多事情再看起來都會變得不一樣。
“一模一樣,這世上原來真的有兩個人會長得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她擡手,緩緩從畫像上的那人面上輕輕拂過,“只是,我應該叫你蕭意樓?風蕭逸?又或者,楚城呢?”
凝眉沉思了良久,她突然用力搖了搖頭,“不是楚城,楚城在那個世界裡,你是蕭意樓,是蕭意樓!”
說着,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畫像捲成一軸握在手中,輕輕抵在額前良久,而後長舒一口氣,喃喃道:“不管是出於何故,與楚城相同的容貌也好,又或是你這段日子你待我的種種,我都應該盡我所能,去助你達成心中所願。”
而後,她放下那幅畫像,伸手拿起那幅陣圖,一下一下緩緩地撕碎。
一陣風驟起,將原本半掩着的門吹開,一陣寒風驟然灌入殿內,將桌案上的紙吹起,華央一驚,起身去追,卻不想那張紙被吹着到了外殿,華央剛剛追出來就聽到一陣輕輕的說話聲,再定睛一看,風若宸和丹琴已經走到殿門口,而風若宸的手中就捏着那張被吹出來的紙。
一時間,華央愣了愣,腦子飛快地轉了一圈,而後對着丹琴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朕和大哥有些事情要談。”
丹琴沒有看到紙上的東西,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覺得華央今天一整天情緒都不對,還以爲她是真的有事要和風若宸談,便連忙退了下去。
直到看着丹琴走遠了,華央這纔將目光移回落在風若宸身上,定定看了他兩眼,她問道:“大哥……怎麼來了?”
風若宸緩步進門來,對着華央行了一禮,將手中的紙遞了過來,淡淡道:“今夜是上元節,臣……我過來看看四弟。”
華央接過那張紙,遲疑了一下,輕輕一笑,“是嗎?”說着,她轉過身去,朝着內殿走去,邊走邊撿着地上被風吹落的紙屑。
風若宸定定站在那裡,看着她的背影半晌,良久,他開口輕輕道:“他近來可好?”
華央腳步霍地一頓,緩緩回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大哥,在說什麼?”
風若宸走上前來,彎腰替她撿起地上的紙屑,抿脣莞爾一笑,笑意清和淡然,“我這身體不好,最近一直在宮中,宮外都發生了些什麼事都不知曉,不知道天策府近來,可好?”
聞言,華央只覺渾身狠狠一震,下意識地擡眼向他看去,迎上他那雙如水明眸,心下像是霍地明白了什麼。
“你……”她深吸一口氣,垂首斂眸定了定神,再擡頭時,已經恢復了平靜,看着風若宸,沉聲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風若宸始終笑得清淡,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只是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我這雙手可以伸到九州的任何一個地方,可以掌控碧落黃泉,可以掌握生殺大權,卻獨獨伸不進天策府。從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回來了。”
說着,他擡頭看向華央,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無奈笑意,“可我竟是不記得,那究竟是什麼時候。”
而後他伸手,從華央手中拿過那張紙展開,正是華央寫了兩人相似之處的那張,他認認真真看了一圈,而後彎眉笑了笑,“你很聰明,只用了這麼短的時間就發現了,可是我卻用了那麼久。”
“我……”華央遲疑了一下,想着自己該怎麼開口接話。
雖然這樣的狀況完全在她的預料之外,可是仔細一想,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們畢竟,是近二十年的兄弟,而且是原本感情深厚的兄弟,他們彼此是那麼相似,不管是容貌還是脾性,以至於經常有人將兩人認錯。
如果,不是當年景皇后被廢一事,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局面。
“我知道。”風若宸像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淺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不是他,也知道你和他之間的關係,你沒有錯,準確來說,我應該謝謝你。”
華央鳳眉一擰,“謝我?”
風若宸頷首,“你和他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又不相同,你的身上有他所沒有的委婉和輕柔,就如同是他……溫和的一面,所以你做了很多他做不到的事情。”
華央搖頭,“我不是他,和他也不像,我只是……在努力地模仿他。”
風若宸莞爾,“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人是會變成另一人的,當你在不知不覺中去模仿他,努力做成他,久而久之,你就變成了他。”
華央心下暗暗一驚,她記得相似的話蕭意樓也說過,這兩人還真不愧是……親兄弟兩。
想到這裡,她輕吐一口氣,正色道:“既然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他,那你爲什麼不拆穿我?又或者說,既然你早就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卻爲何沒有拆穿他?”
風若宸反問道:“我爲什麼要拆穿他?”
華央遲疑了一下,搖搖頭,“他回來的目的,你應該知道的。”
風若宸道:“我知道,與我同樣的目的。”
這下華央有些疑惑了,她搖搖頭,“我不明白。”
風若宸道:“他是想要證明寧皇后和寧家的清白,正如我當年,費勁一切心思去證明我母親的清白,我們其實都是在做同樣的事,只是過程不太相同罷了,但是相信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那十一年前的事呢?”
風若宸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一臉正色地看着華央,“有些事情現在還說不明白,不過你放心,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你我兩人之間的秘密。”
華央搖了搖頭,“爲什麼?”頓了頓又道:“你怎知,我就一定會答應你?你又怎知,我不會做讓你失望、後悔的事情?”
她邊說邊搖頭,“你不認識我,也不瞭解我,你如何這般肯定?”
風若宸上前一步,從她手中拿過那些紙屑,包括那張紙,放到火燭上點燃,然後丟進了火盆裡,“我不瞭解你,可是我瞭解他,就算他要查到那些真相和證據,可是他一心爲大月,這是錯不了的,所以我相信,他所信任的人也必是一心爲大月之人,至少,絕對不會做有損大月的事情。”
華央輕笑一聲,點了點頭,“是,他是一心爲大月,不假,可是他也同樣一心提防你,把你當做對手,甚至是仇人。”
風若宸怔了怔,似乎華央的話讓他想起了什麼,然最終他開始依舊淺淺笑開,頷首道:“也許你說的都沒有錯,我應該爲他慶幸,他這一次看人真的很準,找到了一個願意爲他以身犯險的人。”
“你……”
“你不用再試探我,我要做什麼我自己心裡最明白。”風若宸笑得坦然,眸光清冽,“如你所言,如今在他眼中,我是對手,更是害得他至此的仇人,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已經回朝第七年,卻爲何沒有殺我?甚至,在這過程中,我出了事,他還是一樣會出手相救?”
華央凝眉想了想,道:“因爲你對大月還有作用?”
話說出口又覺得有些不妥,風若宸卻並不在意,點了點頭,“沒錯,即便是大月沒有君王的這些年,即便我和他是出於對立的局面,可是我們一樣可以心照不宣地維持朝堂的安穩,維持民心的安定,維持整個大月的平穩,這是一個平衡的局面,我不願打破,他也不願。所以不管我們做什麼去壓制對方、剋制對方,最後都不過是爲了維持這樣的一個平衡,他不會殺我,我也不會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