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上旬的時候,卡諾·西澤爾的骨灰終於運抵帝都,隆重落葬於慰靈地。
行政部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主持葬儀,軍政檢三界要員一起爲這位英年早逝的年輕軍長送行。
卡諾·西澤爾的一生極爲短暫,除去軍校之中的漫長光陰,真正踏上戰場的時間不過兩三年而已,他的馬蹄卻踏遍了風霜嚴寒的北疆,肥沃富裕的東南,以及廣袤陌生的西部大陸。他出身貧寒,直至去世身邊也沒多少積蓄,皇帝下喻追封他爲西澤爾大公,授予金勳軍綬,但終究只是死後的虛名而已,甚至因爲沒有家眷與後嗣,就連例行的撫卹金也失去了應有的意義。
這個曾經有着金黃色頭髮溫潤如玉的年輕人,最終所有的,只是眼前這一方冰冷的墓地和石碑而已。
等到參加葬禮的人們漸次散去,修格站在高高的石碑面前,望着秋風裡怒放的長壽菊,不無悵然的想。
似乎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記憶裡那些鮮活的面孔已經不知不覺在歷史的長河中逝去了。
回去的時候他靠在馬車的車廂裡,將手支在窗沿上,專注地欣賞車窗外面因爲季節緣故略顯蕭條的街景,秘書官卡捷琳·楊坐在他的對面,望着主官淡漠的臉,沉默着不去打擾他難得的靜默。
直到馬車轉過一個彎,車廂略略顛簸了一下,他方纔恍然驚覺似的收回自己的目光。
卡捷琳略略驚了一下,不偏不倚躲開他的視線。
“怎麼?”
“沒什麼,大人。”年輕的女秘書官低下頭來,“法貝倫大人臨走時讓我轉告,他在官邸等您。”
“我知道了。”修格瞭然。
隨着卡諾·西澤爾的骨灰一起抵達帝都還有費蘭·皮瑟斯男爵差遣親信送來的密函,封口是皇帝的私人用印,對於西南貴族的勢力,終究不是個能夠釋懷的事情。
修格淡淡笑了一下,略有嘲諷的味道,卡捷琳隱約曉得其中的含義,卻也不再多言,只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去。
修格卻是定定看了她許久,犀利的眼神自冰涼的鏡片後面穿刺而出,竟有幾分審視的味道。
“大人?”卡捷琳感受到他的目光,忍不住的出聲。
“唔。”修格方纔低低應了一聲,收回視線去。
“今天的修格大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突然覺得,人的生命在歷史的洪流面前實在是不堪一擊,紅顏白骨,只是一瞬之間。”
修格將目光移向窗外,路邊的梧桐已經開始落葉,紛飛的黃葉從面前簌簌地飄過。
卡捷琳沉默了片刻,方道:“卡諾大人,是一個好人。”
她想起那時那個金髮青年溫暖的笑容,以及萬人中央玄衣勝鐵凌厲女子,或許,公主殿下會很傷心吧?
“卡捷琳小姐?”
思緒被突然打斷,這女子不由得一凜:“是,大人。”
修格在對面看她,語調平靜:“可以,跟我結婚嗎?”
面前亞麻色的短髮的利落女子終於因爲太過於驚愕露出了並不多見的惶惑神情:“大……大人?”
卡捷琳幾乎要懷疑是不是這幾天的事務太過繁忙而導致自己出現了幻聽,對面的上司卻已經別開視線去:“同樣的話我不說第二遍。”
“但是……爲什麼?”
“親族會的長老們催過好幾次了,埃利斯家族早晚也需要一位當家的主母。”修格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大,流水般波瀾不驚,修長的鳳眼隱沒在冰涼的鏡片,單薄的陽光折射在上面,看不清楚真實的情緒。
“只是這樣的話,想必帝都名媛之中不乏合適的人選。”
“比起久居深閨的貴族女子,我以爲你比較合適。”
“大人。”卡捷琳微微繃緊了臉,維持着恭敬的表情,湖色的眼睛略黯了一黯,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復又恢復原有的淡然,“下官身份低微,無德無才,實在是配不上大人,所以,很抱歉。”
說罷微微低頭,鞠了一躬。
擡起頭來,眉目卻是清明。
修格有些微微的訝異,打量她不加修飾的素顏,竟也沉默了片刻,別開臉去,彷彿是失笑般的彎了彎嘴角。
此時馬車一頓,在官邸的門口停下,年輕的銀髮公爵動作利落地跳下馬車來,一路進了大門,向着客廳走去,卡捷琳跟在他的後面,兩人都不再說話。
俄而修格在通往書房的走廊裡停下,終於轉身將目光掃向身後斂眉低頭的素衣女子。
“卡捷琳。”他輕笑一聲,竟有幾分戲謔的意味,“你莫不是生氣了?”
卡捷琳猝然止步,擡起頭來,雙頰隱約有微灼的感覺:“大人認爲,這樣的試探很有意思嗎?”修格只沉默了片刻,犀利的眸光自鏡片後面射來:“只是不想再短暫的生命旅途中留下太多的遺憾而已,當然,你可以保留拒絕的權力。”
說罷他轉過身去,繼續向前走:“不必現在就答覆我,這場戰爭結束之前,你有足夠的時間考慮。”
男子清冷的聲音在風裡傳來,卡捷琳怔怔地看他的背影,過了好久方纔回過神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倒是不知道,修格·埃利斯公爵大人的求婚宣言竟是這樣的毫無創意可言,甚至連基本的誠意都讓人感覺不到。”
修格緩緩走進二樓的書房,便見法貝倫·雷諾外務卿斜斜倚在窗臺上,剛剛收回俯瞰的視線,笑得一臉無害。
“說的是,哪有法貝倫外務卿閣下那般得心應手。”被挖苦的年輕樞機卿斜斜剮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扯開嘴角,“聽說當年安妮卡女大公……”
“修格!”法貝倫驀地打斷他,眼中隱忍的表情一閃而過,復又一片雲淡風輕。
修格淡笑了一下:“別說我不夠意氣,是你先來惹我的。”
平日裡溫潤如玉的外務卿抽了抽嘴角,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公爵府的侍從端上新泡的綠茶,兩個人便在茶几邊上坐下,細細品手裡的香茗,一時沉默了許久。
“聽說費蘭派人來找過你?”隔了會兒,法貝倫方纔想起此行的來意。
“不是他,是陛下。”修格淡淡的,擱下手裡的茶盅,“要我留意西南暗衛的動向。”
“西南暗衛?”年輕的外務卿微微一怔,“索羅家?難道西防軍有異動?”
“海因希裡不是那樣不知分寸的人。”修格否定,“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是個好駕馭的人。他的姐姐貴爲寵妃,自己又手握重兵,在帝都有自己的眼線也是事實。”
“但即便如此,前線戰況吃緊,皇帝陛下怎麼會無緣無故突然提起這個,做的這樣明顯,會讓人心裡不安的。”
“所以說,想必是有什麼事情惹到陛下了。”修格站起身來踱出幾步,“海因希裡估計也是心知肚明,這兩天帝都內的西南暗衛倒是一派風平浪靜。不過再深下去,我們也不好猜測了。”
“是跟卡諾的死有關嗎?”法貝倫沉默了片刻,驀地出聲。
修格回頭看他一眼,方纔緩緩地開口,“他應該不會是那種落井下石不顧友軍生死的人,不過卡諾一死,對於陛下來說,確實少了一個可以制衡他的人。”
法貝倫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敞開的窗外,秋風蕭瑟裹挾着落葉蕭蕭而下。
“柯揚、菲利特、卡諾……”他幽幽地念一個一個熟悉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來,當年軍校裡的那些人,已經有很多離開我們了……”
修格背對着他佇立在窗前,背影挺拔如刀,肅殺的風從外面襲來,在臉上鐫刻下愴然的線條:
“是啊,也許終有一天我們也將埋葬慰靈地冰冷的石碑下面,塵歸塵,土歸土,然而歷史永遠不會停止他的腳步……”
此時,正是王國曆230年11月15日,距離西大陸戰爭結束的時候還有一段漫長的光陰。
王國曆230年11月,亞格蘭大軍自北、中、南三面對合圍古格腹地,神鷹軍、帝都軍、西防軍、槍騎兵、禁衛軍及憲兵部隊總計百餘萬大軍兵進野馬川,古格元帥弗雷安·盎格魯公爵自柯利亞迴廊戰敗後重新集結隊伍,率領麾下龍騎軍團、中央軍團、米蘭禁衛軍、隱秘機動隊總計百萬人馬嚴陣以待,雙方交戰多日,互有死傷。
王國曆230年12月,弗雷安·盎格魯公爵改變一貫以來的反擊策略,拒收野馬川一線幾大軍事據點,牢牢鎖住亞格蘭軍西進腳步,只守不攻。是月中旬,古格境內氣溫驟降,飛雪滿天,大雪封山達一月之久,兩軍陷入對峙的僵局之中。
其間,亞格蘭總指揮官柯依達·亞格蘭公主因感染風寒後病勢加重,無法掌管軍務,不得不由小股親衛隊護送前往古格東部的要塞哈米亞城堡休養,大軍指揮權移交到皇帝波倫薩·亞格蘭手中。
王國曆231年1月,因爲大雪封山的緣故,深入敵境的亞格蘭軍補給出現困難,軍中糧草瀕臨斷絕,禦寒棉衣無法及時運到軍營,將兵們不得不忍受着飢餓和嚴寒在異鄉中度過這個艱難困苦的新年。
而此時,狄蒂絲女皇簽署的勤王令已經發布到古格尚未淪陷的各個省市,逐漸聚集起拱衛王都米蘭的大軍,
王國曆231年2月,大雪漸次停歇,彷彿是料到亞格蘭軍中的困境,弗雷安·盎格魯公爵調動兵力,從三面突襲亞格蘭軍大營,遭到防守外線的西防軍與槍騎兵的殊死抵抗,雙方死傷無數。波倫薩·亞格蘭皇帝親自披甲上陣,率領禁衛軍深入萬馬軍中,全軍士氣大振,激戰一天,古格軍無利可圖,終於撤退。
王國曆231年3月,冰雪初融,道路逐漸暢通,亞格蘭後勤補給很快得到改善,在野馬川與古格軍大戰三次,分兵擊破古格軍各大據點要塞,對野馬川主城進行合圍。
王國曆231年4月,亞格蘭北疆軍千艘戰艦自桑科切爾出發,橫跨冰海灣,突襲古格北部沿海塞壬海軍防線,塞壬水師錯手不及,大戰十餘場之後,不得不棄船登岸,任由北疆軍一路南下,矛頭直逼王城米蘭。
消息傳來,古格上下,人心一片動盪。
王國曆231年5月,弗雷安公爵下達元帥府令,塞壬軍餘部與北部諸省駐軍全力封鎖北疆軍鐵騎,自己則率麾下人馬據守野馬川主城,艱難阻擋着亞格蘭大軍前進的腳步。
——《亞格蘭戰史》
“明明米蘭已經近在咫尺,卻偏偏打得這樣艱難!”
六月份的時候整個大陸的天氣都已經回暖,初夏時節地處古格東部的哈米亞城堡因爲遠離前方的戰火,已是一片草木蔥鬱的光景。
柯依達的腹部已經高高隆起,行動已經不甚方便,站在窗邊翻着最新的前線軍報,眉峰蹙緊,終究是嘆息了一聲,將軍報甩到手邊的桌子上。
“弗雷安公爵精於算計,能夠據守野馬川這麼久,也算他的本事。”赫爾嘉伸手扶過她來,“不過如今看來,北疆軍已經如一把尖刀□□古格的背脊,他們腹背受敵,就算弗雷安元帥再有能耐也迴天無數。前線戰事有皇帝陛下和諸位大人在,公主還是放寬心,當心自己的身子,醫官也說了憂思過重對孩子不好……”
提及腹中的胎兒,柯依達閉了閉眼,單手撫上隆起的腹部:“最近……好像是動的頻繁了些。”
“算算日子也就這兩天了,這個小鬼可是真是磨人,這幾個月把您折騰得可夠嗆。”
因爲身子沉重的緣故,柯依達的行動日益不便,夜晚的睡眠也開始收到影響,加上掛心前線的戰事,整個人非但沒有像平常孕婦一般略有豐腴,反而消瘦了一些。
聽到赫爾嘉半真半假的抱怨,她只得苦笑了一聲:“是我自己願意,能怪得了誰……”
赫爾嘉心知,她未嘗不知期待這個孩子的降臨,只是此後的路途對任何人來說都顯得太過艱難。
“公主……”
她低低喚了一聲,正不知該如何說,卻驀然驚覺自己的手腕被柯依達死死地攥緊,痛楚的感覺漸次襲來,駭然擡起頭來,卻見身側的女子已然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幾欲倒下去。
“公主!”
“快……叫……叫醫官……”小腹裡一陣陣的痙攣伴隨着劇痛襲來,她仰起頭來,只來得及說出幾個字,天地便瞬間崩塌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求婚這段真是不好寫,快把毒舌公爵寫成悶騷男了……杯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