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陛下!”埃森·凱瑟妖異的綠色瞳孔被寒冷的刀光映出斑駁的白色,只趕得及在刀光復起之時喊出一句。
訓練有素的禁衛軍和憲兵部隊匆匆跑過來,卻見刀鋒在陽光泛起V字形的白光,天空裡便有一陣血雨紛紛而下,青草黃沙的山坡上瞬間多了數十具屍體,鮮血鹹腥的氣息在空氣裡迅速擴散。
正是隱秘機動隊。
古格最爲精銳的諜報部隊,亦是最爲神秘的暗殺部隊。
行動如風,出手如電,刀光過處,見血封喉。
皇帝的腦海裡閃過這樣幾個字眼,冷颼颼的刀鋒已經閃電般襲來,年輕的主君縱身從馬上躍起,在半空裡一個鷂翻,冰冷的刀刃擦着他的肩頭一晃而過。
象徵王國元帥地位的紅底黑麪的披風,被刀鋒橫穿而過,悠悠從半空裡落下來。
波倫薩大帝的一生極少經歷如此生死一線的場面,待到穩穩落地,光潔的額頭竟然也滲出些許冷汗。
“陛下!”
此時便是素來深藏不露的總監察長也不可避免地白了臉色,亮出手裡佩劍,率領下屬的憲兵將皇帝團團護在中央。
之後便是久久的混戰。
禁衛軍的大部分戰力被從背部切入的古格騎兵拖住陣腳,只有極少數的親兵隊來得及趕到皇帝的身邊,但敵軍過於詭異神秘的暗殺手段令沒有類似經驗的禁衛軍將兵束手無策,甚至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便已經成了倒下亡魂。
不僅如此,就連王國最兇狠的憲兵部隊,除了其麾下肩負諜報及暗殺的機構之外,大部分的憲兵們面對眼前從天而降的暗殺部隊,戰力亦是大打折扣。
頃刻之間,血流成河。
即便是埃森·凱瑟和皇帝本人,身上亦不乏激戰中流血的猙獰傷口。
至此,整個曠野變作修羅戰場,刀光與旌旗遮蔽熾烈的陽光,鮮血與火焰染紅黑色的大地,戰馬的長嘯和廝殺中酷烈的吶喊彷彿激進昂揚的樂章,向湛藍色的天空奉上最爲虔誠的獻祭。
一場盛大的血之祭奠。
彼時,周邊的衛隊面對隱秘機動隊的死士,似乎已經失去了先機,在激烈的纏鬥中落於下風。弗雷安·盎格魯公爵不惜傾盡全軍之力,不僅牽制了亞格蘭軍的前鋒和左右兩翼,還從後面包抄,奇襲中軍的禁衛軍和憲兵營,甚至動用最爲卑劣的暗殺伎倆,所爲的無非便是皇帝本人而已。
而此刻,戲劇進入波瀾迭起的□□,導演本人又是否快要現身了?
即便是在激鬥之中,皇帝波倫薩·亞格蘭還是在片刻的空隙中這樣想道。
而揣測很快變成現實。
禁衛軍苦心建立起來的防線在敵軍迅猛的衝擊下開始漸次潰散,一彪輕騎從戰鬥的血霧中衝殺而來,爲首的軍官有一頭赭紅色飄逸的過肩長髮,淡灰色的眼瞳裡有一片冷凝的殺意,並不明顯,但是仔細看去卻有不寒而慄的感覺,身上筆挺的元帥軍服已經一身血污,當然,他也並不在意將它染地更鮮豔一些。
弗雷安·盎格魯將長箭瞄準亞格蘭皇帝的胸膛,並且看着它離弦而去的時候,那位有着飄逸的海藍色長髮的年輕主君正在被隱秘機動隊的死士糾纏,在那一刻,他以爲他一擊必中。
空中卻有寒光擊下。
“鏘——”的一聲,羽箭斷爲兩截。
黑髮蒼瞳的女子凌空而下,手中佩劍銀光如月,沒等衆人反應過來,便將手指扣起含在嘴裡打了噓聲,便有神鷹軍的暗衛從四周殺出,咬住先前兇狠詭異的古格死士,給苦戰已久的禁衛軍親兵和部分憲兵帶來了有力的支援。
“柯依達(公主)?”
在場的人都是一驚,略帶着喜悅的呼聲錯落響起,柯依達卻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身處兇險的戰場,索性便省去了繁瑣的寒暄。
“國防部總長兼神鷹軍軍長柯依達·亞格蘭歸隊。”她將目光投向已經渾身血污的皇帝,“陛下,這些死士交給神鷹軍的暗衛和憲兵諜報營,讓其他的將兵全力應戰古格騎兵吧。”
數月不見,她的身形略顯消瘦,面容少有血色,只是站在萬馬軍中卻又顯得孤絕傲然,散發着冷漠而凜冽的肅殺之氣。
皇帝禁不住悵然,只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表示默許。
弗雷安·盎格魯卻已經帶着一彪輕騎殺到近前。
正午時分,太陽炙烤着灼熱的大地,雲端之下酣戰未休。
亞格蘭六軍合圍古格腹地,佔據古格半壁以上的領土,駐守野馬川的古格軍已然失去戰略上的主動,即便能夠僥倖取得戰鬥的勝利,削弱對方的戰力,對於亞格蘭黑雲壓城的大軍來說,不過是隔靴搔癢而已,要想徹底挽回戰局,唯一的賭注只有一個。
古格年輕的公爵在亂軍中浴血的時候,腦海裡閃過的唯獨這個念頭。
亂馬軍中面不改色,指揮若定的年輕皇帝,即便披了一身血污,也依然顯得凜然而不可侵犯。
這個世上不乏傳世的名將,乖戾冷酷的黑公主柯依達,儒雅溫潤的卡諾·西澤爾,忠誠正直的菲利特·加德,玩世不恭的神槍藍德爾,八面玲瓏的海因希裡·索羅……然而卻少有縱橫大陸的霸主與梟雄,亞格蘭的波倫薩大帝,和古格的弗雷安·盎格魯公爵,只是可惜,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容納兩頂帝冠,亦沒有一個大陸可以同時擁有兩位霸主。
弗雷安趁着空隙殺到皇帝的面前時,兩名同樣年輕的霸者終於舉劍相向,刀光與噴濺出來的鮮血交織出虛無的美感。
在二十多年前臨川會戰中,弗雷安的祖父曾是古格軍的最高指揮官,並且在那一戰直接造成了皇帝波倫薩·亞格蘭的父親,當時的皇儲威森公爵。
從私人感情上講,亞格蘭的皇族應該對盎格魯的族人抱有強烈的憎惡之情,但奇怪的是,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執劍迎戰世仇的時候,卻沒有涌上太多的負面情緒,也不像是因爲被敵將逼入被迫短兵相接的窘境而顯得焦躁不安,反而更像是在全身心地享受這場酣暢淋漓的戰鬥。
甚至連同想要衝上來護衛自己的衛兵亦被他喝斥退下。
留意到這一點,柯依達只略微嘆了口氣,順手一劍刺穿古格將兵的胸膛,只命令周遭的衛隊時刻留意皇帝的安全。
弗雷安如此大動周折,不過是爲了取皇帝的性命。
但此刻他在戰術上所造成的亞格蘭軍的牽制已經持續不了多久。
柯依達擡起頭來,遙望後方喋血的戰場,神鷹軍的軍旗赫然入目,左翼順利突破敵軍的封鎖,抄到後方,將先前突入中軍的古格人馬納入觳中。
弗雷安所率領的敢死隊,已然成爲一支孤軍!
而歷經數個小時苦戰,古格的死士與將兵們已然疲憊不堪,縱然手裡有弓,箭翎卻已經耗盡,刀劍依然在手,白刃已然捲起,身體依然在本能的支配下戰鬥,揮刀的手腕已經沒有了力氣。
不斷有年輕的生命倒下,有古格人,有亞格蘭人,但更多的,是那些古格的戰士們。
彷彿是感應到這一點,弗雷安在激戰中用餘光掃過周遭,視野盡是一片緋紅,彷彿天地都被鮮血浸染,斑駁的視線裡已經很難找到古格將兵的影子。
皇帝的劍鋒逼面而來,灰色的瞳眸裡只閃過一絲精亮的寒光,這古格名重一時的宿將沒有躲避襲來的劍鋒,只順手將鋒刃死死握在手裡,縱身一躍迎面,重重地撞過來,手裡的劍鋒直指皇帝的胸膛。
彷彿是猜到了他的意圖,年輕的皇帝終於駭然失色,鬆掉手裡的佩劍,閃身避開,卻見已是空中一道寒光閃過,半空裡的人影重重跌倒地上,腰際一道長長的猙獰傷口,鮮血自其間汩汩的流出,彷彿永不停息的河流。
黑色軍裝的蒼瞳女子縱身而下,劍鋒上鮮血還依稀冒着微熱的氣息。
“弗雷安大人!”遠處傳來聲嘶力竭的悲鳴,一個身着少將制服的古格軍官悲痛欲絕的揮刀跑過來,立刻有亞格蘭的將兵一記軍刀砍來正中背脊,軍官不甘的咧了咧嘴,緩緩地倒了下去。
柯依達回頭去看古格權重一時的公爵,他匍匐在地上,灰色的眸子只艱難地遊移了片刻,彷彿不甘卻又無奈,終於沉沉地合上,失去最後一抹生命的痕跡。
“是要與朕同歸於盡嗎?”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從地上拾起自己的劍來,望着修長的劍身上鮮紅的血跡,良久方道了一句。
這樣的不惜一切,是爲了什麼呢?
爲了權力和地位,還是爲了古格浩瀚的疆土和其上繁衍生息的人民?
如果今天不是亞格蘭攻進古格的城邦,二是古格人侵入亞格蘭的領土,那麼朕也會做出相似的選擇吧?
皇帝爲自己竟然有這樣的假設而感到不可思議。
畢竟歷史,是從不需要假設的。
“陛下?”柯依達輕輕地喚他。
年輕的主君方纔從片刻的遐想中回過神來,幽幽的擡起頭,遙望遠處交戰的荒原:“下令吧,柯依達,弗雷安公爵已死,放棄抵抗的古格將兵,朕,可以網開一面。”
“是。”柯依達點頭,敵軍主帥已死,勝負已定。
半個小時後,帝都軍全面擊潰來犯的敵軍,追擊三十餘里,返回與中軍會師。
一個多小時後,與亞格蘭前鋒交戰的龍騎軍團和中央軍團徹底潰敗,三成四散潰逃,三成戰死,四成爲亞格蘭的俘虜。
據說,在弗雷安·盎格魯公爵戰死的消息傳遍戰場的時候,統領龍騎軍團的哥頓·西蒙參謀官瞬間呆愣了片刻,立刻被藍德爾的長劍貫穿了胸膛。
傍晚時分,殺戮終於結束。
如火的暮色與遍野的鮮血一起,向着天邊盡頭漫無邊際地延伸。
正是王國曆231年6月18日,野馬川會戰結束,古格元帥弗雷安·盎格魯公爵陣亡,亞格蘭在此役中擊潰古格軍主力,終於粉碎了向米蘭進軍的最後一座屏障,“狩人作戰”歷時將近十月,終於在夏天來臨的時候勝利結束。
至此,亞格蘭軍深入古格腹地已有將近一年之久,隨着野馬川要塞的陷落,和北疆軍隊米蘭西北方形成的合圍之勢,已在基本上奠定了此後戰局的走向。但是,與之前“獵風作戰”相比,第二階段的“狩人作戰”,非本土作戰的各種不利因素日益明顯,時間持續更長,戰鬥更爲持久激烈,死傷也更爲慘重。
此役中,槍騎兵與西防軍因爲遭到敵軍淬過毒汁的箭矢攻擊,傷亡的數量比其他各軍要多。
槍騎兵副統領妮塔波曼·溫德少將也因爲誤中毒箭而一度陷入昏迷,在鬼門關兜了一圈,終於撿回一條命來,使得醫官們終於免於領教槍騎兵統領暴走的樣子。
夜幕落下的時候,負責打掃戰場的帝都軍第二師團在遍野的屍體中發現了一名渾身是傷的古格軍少將,在滿地的血泊中盡然還存有一絲氣息。
因爲他的軍銜的緣故,第二師團的統領貝倫卡·菲爾納沒有像對待其他的俘虜和低階士兵一樣押到俘虜營,而是把他帶到中軍帳前,徵求皇帝和柯依達公主的意見。
“是你?”
藉着帳內昏暗的光線,柯依達還是依稀覺得眼前這個血肉模糊的敵軍少將略微有些眼熟,隔了片刻方纔想起弗雷安到底時哭喊着向她衝過來的那個年輕軍官。
好像當時被狠狠砍了一刀,現在躺在擔架上面依然奄奄一息的樣子,皇帝皺了皺眉,似乎是在考慮應該就這樣替他結束痛苦,還是幫助他繼續苟延殘喘下去,過了許久方纔喚來軍醫,替他治療傷口,一面讓貝倫卡帶過幾個俘虜來辨認他的身份。
而眼前渾身血污的古格軍官卻極不配合醫官的治療。
“你們這些亞格蘭人,不要碰我!……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
他這樣的喊着時候,一邊不知從哪裡有了力氣,奮力地掙扎着,佈滿血絲的眼睛瞪大瞭望着頭頂的天花板,顯得恐怖而妖異。
這個時候軍中的俘虜已經辨認出他的身份來,柯爾特·米達斯少將,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的高階副官。
得到這個結果的時候,皇帝彷彿已經有了決策,只低頭冷眼看着兀自掙扎的年輕人,驀地出聲:“所以,弗雷安公爵的屍骨,你也不打算帶回去了嗎?”
悲愴的嘶喊戛然而止,這個叫做柯爾特的年輕人望着亞格蘭的主君,微微愣神。
“雖然曾經刀兵相見,但朕對於公爵的膽略和忠誠敬佩異常,本來打算以公爵的禮儀將他安葬,但既然你還活着,想必還是由多年的老部下帶回家鄉來的要好。”皇帝深深吸了口氣,“但是,朕有一個條件,你帶着弗雷安公爵的棺木回到米蘭,替朕向狄蒂絲女皇和臣僚們傳個話,希望他們能夠做出明智的選擇,不要再讓古格的士兵和民衆流更多的血了。”
柯爾特愣愣地面前身着元帥軍服的年輕皇帝,雙拳漸次握緊,傷□□裂開來,綻出猙獰的血跡。
驀地他彷彿頹然般的鬆開拳,仰面躺在擔架上,不再說話,只定定地看着天花板,片刻,終於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