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弗雷安·盎格魯公爵的高階參謀官,哥頓·西蒙中將對於元老會這樣的組織毫無好感可言,這個龐大的機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開國君主吉爾科特·絲佛扎的晚年。這位與亞格蘭的亞瑟大帝並稱於世的“英雄王”用手中的利劍開闢了古格兩百多年的基業,不得不說是一位雄才大略的主君,然而他的暴戾與多疑也常常使他的臣子們動輒得咎,這種不好相處的脾氣在他的晚年日益凸顯出來,變得益發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甚至兇殘暴戾。無數追隨他開疆闢土的功臣元勳遭到無端猜忌而慘遭誅殺,死於皇帝嗜血的惡趣味之下的普通臣僚以及奴婢更是數不勝數。於是有人不堪忍受英雄王的暴行而鋌而走險,十幾位宿將重臣秘密歃血爲盟,通過政變砍掉了曾經叱吒風雲的主君的頭顱,推舉絲佛扎家族的幼子登上了皇位。儘管如此,曾經英明的主君因爲晚年的失德所釀成的慘劇依然令臣子們心有餘悸,擁立新君的宿將們認爲,如果不能夠對君主的權力加以限制,那麼這樣的結果便難以避免,因此便聯名向新君施壓,組建了名爲“元老會”的全新機構,用以監督和制裁王權的運行,成爲一道懸在古格王室之上的一柄利劍。
然而,如果說最初的元老會對於監控王權和內閣施政的得失尚有一定作用的話,經歷了兩百多年的歲月,這個古老的機構連同這個歷史悠久的王國一起逐漸走向衰老,在歲月的長河裡慢慢腐朽發臭。大貴族們開始逐漸掌控元老會的中樞,使之成爲謀取自身利益的工具,對內閣決策的過多幹涉使得古格中央許多事物常常議而不決。但頗具諷刺意義的是,儘管本身快要被這個時代所拋棄,但對於王權的影響力卻絲毫沒有減弱,掌控元老會的貴族們是古格皇室統治的基礎,要徹底拋棄他們的支持顯然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手握重兵的弗雷安公爵,之所以能夠平定內亂扶立狄蒂絲女皇登基,也是因爲得到了元老會的權力支持。但公爵本身與元老會並不是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人,年輕的公爵手握古格大權很快引來元老會貴族的不滿,昔日的盟友內閣宰相魯謝特·阿斯哈作爲元老會的首領,早在去年古格大軍陷入邊境戰爭泥潭的時候便已經開始蠢蠢欲動,而這場戰爭對於古格來說並不算是光彩的結局也給了他攻擊政敵的最好藉口。
元老會的貴族們並不是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當他們有了共同的利益一致對外的時候,總會顯得異常的團結和同仇敵愾。
想到這裡哥頓·西蒙中將不由諷刺般的向上擡了擡嘴角,望了望身後會議室那扇紋理精緻的鎏金大門。
幾乎是在同時,大門哐啷一聲打開,王國軍總長弗雷安·盎格魯元帥大踏着步走出來,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大人!”
“怎麼,戰況惡化了?”一抹赭紅色的碎髮在額前飄過,尚且不到30歲的年輕公爵未動聲色,徑直擦着他的肩頭一路向外走。
“最新的軍報,帝都軍已經攻克了華薩要塞,北線的槍騎兵和南線的西防軍也突破了我軍的封鎖線。”哥頓疾步跟上自己的主官,“蘇爾曼軍團長正在元帥府侯見。”
弗雷安沒有說話,只是冷着臉一路出了元老會的官邸,回頭望了一眼身後在盛夏的驕陽下泛着金屬白光的冷硬建築,哼了一聲,翻身上馬,抖了抖繮繩便自己的官邸疾馳而去。
“看樣子,元老會的那幫人又有了新的說辭。”
中央軍軍團長蘇爾曼·埃蒙斯子爵正在弗雷安的私人辦公室裡等他,起身行禮,打量自家姐夫並不算好看的神色,嘲諷的挑了下嘴角。
“把窩裡斗的一半本事用來對付外敵,也不會這麼快就讓亞格蘭人佔了便宜!”弗雷安冷哼一記,在辦公桌後面坐下來。
“那些霸佔着土地、金銀坐享其成的大貴族們,當然不願意看着姐夫一家獨大,魯謝特宰相就更不會甘心了。”蘇爾曼微微笑了下,“看樣子要擺平他們,姐夫還需要一段時間呢。”
“沒有時間了,再拖下去的話,也許亞格蘭的鐵騎已經打到米蘭城下了。”弗雷安冷笑了一聲,攤開了案頭的作戰地圖,“聽說這一次,有了新的對手。”
“北線的槍騎兵和南線的西防軍以前都交過手,倒是中路的帝都軍,僅憑几十萬的人馬一路衝殺到了華薩要塞,和前任的菲利特·加德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新任帝都軍軍長卡諾·西澤爾,我有所耳聞。”弗雷安點點頭,“孤軍深入,喋血千里,不留任何退路,亞格蘭的神鷹軍緊隨其後接收城池,佔據咽喉,配合地倒是天衣無縫。”
“聽說這次對方的總指揮官是國防部總長柯依達·亞格蘭一級上將,也是波倫薩皇帝的妹妹,北疆大戰中曾經率軍橫穿漠北直搗冰族王庭,如今不惜動用幾軍兵力一路長驅直入倒是符合她的作風。”
“話雖如此,就算友軍之間配合得在默契,卡諾·西澤爾作爲前鋒,看似橫掃千軍,到底是危險重重。”弗雷安擡手在地圖上面一掠而過,指腹落在版圖一隅,微微扣了下泛黃的紙卷,“看來這位柯依達公主,心中所想與我們並無不同。”
“時間?”蘇爾曼收斂了戲謔的表情。
“唯有如此,異域作戰的亞格蘭軍才能贏得更多的籌碼。”弗雷安擡頭,灰色的眸子冷光一凝,“當然,我們要搶的也是時間。”
“向亞格蘭軍提出和談,交還洛林·阿代爾子爵如何?”蘇爾曼略一沉吟,迎上對方犀利的目光,只淡淡笑了下,“當初西防軍之所以發動突襲,是因爲追捕洛林·阿代爾這個叛逆,現在我國同意遣返洛林·阿代爾,那麼亞格蘭的軍隊就沒有任何藉口再前進一步了。當然如果和談失敗,他們便失去了這場戰爭的義理,對我們而言也會贏得時間。”
“但那樣的話就不會有人才願意投誠我國了。”儘管是這樣說的,但弗雷安只是看了蘇爾曼一眼,“不過相對而言,棄子既然已經是棄子,就不必投注過多精力。在此期間,你準備一下,率中央軍團啓程吧?”
“正面攔截卡諾·西澤爾?”
“是和談,還是截擊,你自己看着辦。”
“我帶走中央軍團所有兵力,姐夫你這裡沒關係麼?”
“無妨,我會盡快了解這裡的事情。”
弗雷安扔下手裡的地圖站起來,負手欣賞窗外緋紅的暮色,灰色的眼眸被染上一層絢麗的血色。
米蘭派出的使者很快便與急速行軍的帝都軍取得了聯繫,以狄蒂絲女皇名義簽署的國書言簡意賅地闡明瞭此行的意圖,古格對於收留亞格蘭政治犯洛林·阿代爾一事感到抱歉,願意遣返亞格蘭所要的人犯,進一步商談相關事宜,避免無謂的交鋒。當然在此期間希望亞格蘭能夠停止所有的軍事行動。
這種刻意的示好與弗雷安公爵平日的作風並不相符,帝都軍的諸將多少有些意外,而事實上古格人刻意放低的姿態也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對此身爲帝都軍軍長的卡諾·西澤爾則是不溫不火的回來:“貴官的意思我會如實轉達給皇帝陛下和柯依達公主,至於和談停止進軍一事,我並無擅作主張的權力,在陛下的諭令下達之前,我只依據國防部軍令行事。”
並不算是很有創意的回答,但也不能不說多少有點狡猾的意味,因爲使節來回奔走總是要浪費大量的時間的。
而在米蘭的使者尚在返回自己都城的路上奔波時,柯依達已經先一步從帝都軍飛騎送來的信函中知曉了這一事項。
彼時暮色已濃,蒼蒼莽莽籠罩綿延的軍營,一盞青燈孤零零的亮着,將人影倒影在蒼黃的軍帳之上。
“緩兵之計罷了。”
柯依達立在燈下,單手執着手裡的信札,只是微微冷哼了一記。
“要拒絕嗎,公主?”
“和談與停戰,這樣的事情,自然應該由陛下決定。”出乎意料,聽聞身邊的副官發問,柯依達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這個火紅色頭髮的女子,漠然道了句。
赫爾嘉微微愕然,與一旁的林格·弗洛亞交換了一個同樣詫異的眼神。
軍隊的指揮官並不需要事事徵得皇帝的同意,因爲即便是再賢明的主君也無法預料千里之外戰場的變化。
而事實上,柯依達不止一次的重大軍事行動都是在先斬後奏的情況下展開的。
所謂的“由陛下決定”,其本質和卡諾·西澤爾那一番說辭,沒有任何區別。
“卡諾身處戰場的最前線,應該最瞭解敵軍的動向,沒必要去幹涉他的判斷。”彷彿是看出部屬眼中的疑惑,柯依達不動聲色地解釋,“護送伊莉婭·阿代爾的縱隊已經出發了嗎?”
“是,下官已經選派精幹的人手,確保平安押送到帝都軍。”林格低了低頭,聲音低沉利落。“西防軍現在到哪裡了?”
“正在強攻墨河渡口,似乎遭到了甚爲強勁的抵抗。”
柯依達皺了皺眉,擡起頭來,手裡單薄的信札被漸次攥緊,隔了許久深深吸了口氣:“弗雷安應該很清楚,依靠這樣的手段拖不了多久,也許已經開始組織大規模的反攻了,從現在起加派前線探瞭的數量,我第一時間得到最精密的情報!”
“是!”
“還有,林格卿,傳令下去,明天一早,前軍放棄輜重,提速前進,後軍收拾輜重,隨後跟上,儘早趕上友軍腳步,有掉隊者,殺無赦!”
“是!”
“赫爾嘉,擬文,命令海因希裡火速北上馳援,不得延誤!”
“是,公主。”
她轉身登上軍帳高處的座椅,目光冷冽的掃視下來,凜凜然的氣息撲面而來,林格微微聳了下肩,低頭應下便轉身出帳,赫爾嘉停頓了片刻方欲告退,卻被身後女子淡淡的一句叫住了。
“留一下,赫爾嘉。”
“是,公主?”
“帶上一隊人馬,星夜兼程,替我去一趟帝都軍,就說……”年輕的女副官將徵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主官,卻見前一刻凌厲肅殺的女子微微怔忡了片刻,隔了許久方從軍裝的內袋裡掏出一枚玲瓏精緻的銀色吊墜,走近前來,“替我把這個給他。”
赫爾嘉緩緩地接過她手裡的飾物,金屬原本冰涼的質感因爲帶着原本主人體溫的緣故反而有着蒼涼的暖意,這女子不由地愣了一愣,擡頭對上她蒼色的眼睛:“不用……再帶句話嗎?”
她幾乎要以爲是自己的錯覺,那一瞬柯依達臉上流露出來的神情,竟是幾分悽惶,削薄的脣微微合歙,終究還是移開視線去,淡淡垂下眼瞼來:“不必了。”
“公主……”赫爾嘉愴然,終究還是低下頭去,“是,下官告退了。”
她收起手裡小巧的掛墜,如珍寶般小心翼翼的揣進懷裡,默默轉身出了軍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