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諾德·菲納中將作爲西防軍海因希裡·索羅上將的高階副官奉命列席“冬宮會議”,結束議程之後自貝爾格堡返程時,西防軍的鐵騎已經越過希格拉要塞,沿着墨河一路北上,等他日夜兼程趕上海因希裡的行軍速度時,西防軍的主力已經在墨河中游的約特郡城下安營紮寨,厲兵秣馬,磨刀霍霍。
“公主殿下是這麼說的?”
打開國防部下達的作戰指令,細細聽完他的彙報之後,海因希裡沒有動怒,只是微微勾了勾優雅的脣線。
“是,大人。”安諾德低着頭,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下官命人打聽過,那位前子爵小姐似乎已經移交給了帝都軍……”
“你的話多餘了。”海因希裡出聲打斷他,擡頭只淡淡掃了他一眼,着意加重幾分咬字,“安諾德。”
“可是,海因希裡少爺……”似乎嗅出了其中不尋常的意味,年長的副官愣了一下擡頭來,想要申辯幾句卻被年輕的主官搖頭制止了。
“我知道。”海因希裡微微笑了一下,合起手裡的書札,放進書案的抽屜裡,自己繞過書案來到大幅的沙盤面前,垂下眼瞼,犀利的視線便在深深淺淺的沙盤上逐一掃過,“西防軍主力盡出,連克古格數座城池,不過是前奏而已,確切的說,只是在爲友軍打掩護,當古格方面的注意力完全被我軍所牽制,那麼其他友軍便可以出其不意,勢如破竹!”
“下官原本以爲,橫掃古格全境,一雪前恥,這樣的事情本該是由西防軍來做,並且論及與古格作戰的經驗,王國七軍之中也沒有能夠比得上我西防軍的。”
“耗時長久的異域作戰,可不是一場小小的局部戰爭,任何一支王國軍隊都不可能在沒有援軍的配合下取得勝利。”海因希裡的手指修長,因爲長年握劍而長有薄繭,輕輕叩擊沙盤的表面,便有輕微的清脆聲響發出,“卡諾·西澤爾的戰風,穩健而凌厲,進可攻,退可守,作爲縱深切入腹地的主力,確實是上上之選。”
“這個道理下官明白,但是少爺……”安諾德皺了皺眉,似有不甘,“您真的絲毫不在意麼,不論是陛下,還是公主,對你……”
並不是十分的信任啊。
海因希裡在他欲言又止的眼神讀出了這樣信息,擡手製止他接下來的話語,沉默了片刻,略略擡了擡脣角:“或許吧,但是安諾德,信任這種東西實在是無法言喻,即便是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之間,也難以保證是絕對的信任吧。”
“少爺……”
稍有不慎便足以被認爲是大逆不道的話語,即便是安諾德也不由得怔然。
意識到自己的失言,海因希裡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轉身踱到帳門口,軍營裡一處處燃起的火把映亮了湖色的眼睛:“好了,安諾德,與其有精力在這裡東想西想,不如好好琢磨一下,怎麼樣拿下眼前這座城池。”
野外的風獵獵襲來,石青色的頭髮與白色的披風便被高高的揚了起來。
王國七軍兵力的投入並不是在同時完成的。在這場已經鋪開的戰局之中,儘管西防軍的先發制人使他們成爲亞格蘭在西大陸戰場上的前鋒,但海因希裡心裡明白,當南線的戰事吸引了古格人足夠多的關注時,卡諾·西澤爾的帝都軍便會趁虛而入踏破古格中線的防區,這支僅有三個師團編制的軍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肩負穿越大半個古格疆土,直取王都米蘭的重任。這無疑意味着皇室對於這位出身貧寒的年輕軍長的信任,但同時這也是一件極爲危險的事情,因此即便希望將伊莉婭·阿代爾小姐交付西防軍的要求被柯依達駁回,海因希裡也只能在心中微微喟嘆一下,並沒有表示太多的意見。然而這並不意味,索羅家年輕的繼承人和西防軍的軍長,願意在這場註定恢宏壯麗的戰場上滿足於目前雖然也同樣重要的位置。
三天後,西防軍攻克約特郡,將戰火一路向北燃燒到天邊的盡頭,墨河之水被戰士的鮮血浸染,天壤之間一片緋紅。
古格方面不得不做出反應,周圍的地方駐軍大規模沿着墨河南下,形成攔截之勢,而與此同時,卡諾·西澤爾的帝都軍鐵騎踏破兩國接壤之地盧卡斯堡,很是輕易地穿越古格龍騎軍團的封鎖線,一路西進,目標直指古格的王都米蘭。
令人們感到的詫異,與卡諾·西澤爾平日沉着穩重的作戰風格不同,此次出動的帝都軍僅有三個師團編制滿員不足30萬人,卻是徹夜奔襲,橫穿古格腹地,短短兩個月內奪下古格東部僅三分之一的城池土地。
古格的地方駐軍驚歎於他們的作戰方式:以靈活機動的輕騎兵爲主力,沒有多餘的輜重,孤軍深入,或硬攻,或巧取,或偷襲,或暗殺,一路衝殺浴血而來,他們從不回頭,毫不留戀腳下剛剛奪取的土地,他們從不打掃戰場不劫掠財寶,只在掠奪已經成熟的糧食作爲路上的補給,他們呢從不派兵留守已經奪取的城池,只是踏着敵人的死屍留下一座座空城。
正如一把尖刀扎進古格的腹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令敵人聞風而逃。
那些在帝都軍鐵騎之下僥倖逃出的軍官們回想起那面黃金獅子旗下溫文儒雅的金髮年輕人渾身浴血卻淡漠悲憫的神情,更是難以理解這支軍隊此行的目的。
他們是一把利刃,卻也是一頭困獸。
沒有充足的補給,沒有可以立足的據點,稍有不慎便要面數倍於己的敵軍圍殲,孤軍深入無疑是自殺性的行爲。
然而事實的演化看起來卻不是這樣,古格東北邊境的龍騎軍團不敢南下圍堵這支在古格土地上爲所欲爲的敵軍騎兵,因爲在這之後不久,亞格蘭的槍騎兵便以大規模的騎兵衝殺向其發動了猛烈的攻勢;東南一線駐軍正在西防軍密集的火力之下疲於奔命。而近乎是追隨着卡諾的·西澤爾的馬蹄,亞格蘭的神鷹軍和憲兵營便開始穩步推進,逐一接收這一大片友軍奮戰爭奪下來的疆土,幾乎百萬的大軍漸次深入古格的土地,亦成爲先頭部隊最爲堅實的後盾。
但儘管如此,歷代兵家依然認爲這是卡諾·西澤爾親王生平最爲冒險的一戰:“不管是主官還是將兵,沒有超乎常人的堅強意志,沒有與友軍之間絕對的信賴和默契,不可能承受這樣如困獸一般的恐懼和絕望,孤注一擲這種做法,對於大多數的人而言只能意味着失敗與死亡。”
即便是當時,柯依達率領神鷹軍主力進駐古格東部要塞哈米亞城堡時,依然有人因爲其中暗藏的危機而心懷疑慮。
而身爲全軍總指揮的柯依達卻是微微一哂:“長驅直入,勢如破竹,這場戰爭的開局便該是如此!不要以爲古格的將兵與民衆是如此不堪一擊,那不過是因爲古格的內部出現了問題,舊貴族利益集團不滿弗雷安公爵的鐵腕而蠢蠢欲動,古格中樞來不及對我們的軍隊做出有效的反攻,一旦弗雷安清理完內政,老天給我們的時間福利將所剩無幾。在這之前,我們需要的是速度!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佔據儘可能多的優勢,這樣纔可以在此後的攻堅戰中擁有更爲堅實的基礎!因此,現在這個時候,我要的是速度,搶的是時間,無論手段!即便是孤注一擲,也必須有人去冒險!當然……”
林格·弗洛亞注意到,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的神采微微黯了一下,移開視線眺望遠方的羣嵐:“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此刻他們腳踩着哈米亞古老城樓上古老的磚石,倚着高高的箭垛鳥瞰城樓下面不久之前剛剛經歷過一場血戰的蒼莽平原,昔日噴薄而出的殷紅液體已經凝成濃重的黑色與大地融爲一體,戰士的屍體凌亂的曝露在夕陽之下,分不清楚敵人於友軍,神鷹軍奉命打掃戰場的將兵只能把他們一起掩埋,祈禱他們的靈魂能夠返回故鄉。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在禁衛軍軍長費蘭·皮瑟斯的陪伴下登上城樓時,柯依達的話語尚餘音未了。
彷彿是體味到其中淡淡的悵然氣息,年輕的主君微微怔忡了片刻。
“似乎你每一次出手都在挑戰別人的心理承受力啊,柯依達。”
皇帝輕嘆了一聲,緩緩踱來,身邊的臣僚恭敬得行禮。
“不如此,我軍恐怕要花上數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才能控制古格全境,所要付出的代價的太大了。”柯依達只向他微微低了低頭,淡淡開口,“何況,到了現在,我們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
“這兩個月來古格有三分之一的領土淪陷,米蘭方面即便有再大的變故也應該反映過來了,弗雷安公爵必定已在籌劃新一輪的反擊,接下來的戰鬥絕不會向以前一樣順利,卡諾帶走的帝都軍不足30萬,加上戰鬥的減員,要他們獨自應對接下來的考驗是在是太過苛求了。”
“你是打算帶神鷹軍加速西進了嗎?”
“是,南線海因希裡上將,也該命令火速北上與我軍主力會合了。”柯依達頓了頓,“此去深入地穴,禍福難料,請陛下的車駕在此止步,由禁衛軍和憲兵營保護您的安全,等到我軍掌控了戰局再……”
“朕親自來到這裡可不是爲了躲在奮戰的勇士背後說些無用的廢話。”皇帝打斷她,蒼冰色的眼睛被如火暮靄染上三分豔麗的色澤,“不要忘了,柯依達,亞格蘭的皇帝是唯一的王國元帥,與王國的勇士一起承受血與火的試煉亦是朕的職責。你只管領兵去與卡諾會合,朕會與禁衛軍和憲兵隨後抵達,朕希望能夠與你們一起踏上米蘭的城樓!”
“陛下!”
皇帝的聲音不大,卻極富磁性,冥冥中彷彿能夠聽到血液奔流的壯烈氣息,柯依達微微動容,想了想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年輕的主君卻是笑了一下,蒼藍色的髮絲被城頭高處的風獵獵揚起,他伸手拍拍女子的肩膀,而後者沉默了多時,與身邊的部下一起,緩緩將右手擡至額角,鄭重而莊嚴的軍禮。
此時一輪紅日已經沒入到地平線下,天邊瑰麗如火,浸染了嗜血的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