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行宮距離帝都不近不遠,馬車一天能夠來回,安瑟斯這一次點了一個兵團的軍力隨行,早上出發之後在中午時分便抵達了皇陵行宮。
而娜塔莎公主的狀況似乎比他想象地還要不好,被侍女從行宮裡攙扶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的嚇人,氣息十分微弱,幾乎站立不住。安瑟斯在馬上看着,也微微有些不忍,跳下來親自將她抱進烘着暖爐的馬車裡,返程的時候也不得不照顧到公主的病情,放棄了便捷的小路,從路面平緩寬敞的大路緩慢繞行,傍晚時分距離帝都城門仍有數十里之遙,便在路邊紮營安頓下來。
娜塔莎多數時間在馬車裡昏睡的,因爲車馬勞頓,因此看上去顯得很疲勞,紮營安頓下來之後有睡了很久哎,等到入夜才醒來喝了點粥,安瑟斯安排好一切過來看她的時候,她正靠在臨時搭起的臥榻上休息,精神看上去倒似乎是好了一點。
侍女沏上一壺茶,安瑟斯低頭品着香茗,一時卻也不知如何開口。雖然說是姐弟,但在這樣的境地下相見,兩個人似乎都沒有太多可以談的話題,更何況,彼此之間本來也很難說得上親厚。
許久,娜塔莎方纔打破沉默:“沒想到,到了這地步,還是你肯出手幫我。”
雖然是這樣說,但是她臉上並無明顯的感激之色,蒼白的素顏很是僵硬,安瑟斯看在眼裡,卻並不在意,“都是自家手足,姐姐又何必這樣說。”
“我還以爲,這輩子便再也走不出皇陵了。”娜塔莎表情淡漠,“恐怕連父皇,都不會記得我了。”
“如果不是父皇念着骨肉之情,恐怕誰都保不住姐姐了。”安瑟斯嘆息了一聲,看着眼前暗金髮色的女子,蒼冰色的眼底略略一沉,“姐姐,不要怪我說話直接,以你的身份做那些事,實在是不值得!”
“不值得?”娜塔莎卻是冷笑了一聲,看着他,無神的眸子裡突然有了幾分銳利,“安瑟斯,你知道麼,從小我就討厭你,比討厭米亥魯和烏蒂娜更甚!巴琳雅公爵夫人寵冠後宮,索羅家又權大勢大,父皇偏疼他們我無話可說,誰讓我空有第一公主的名號,除了有一個身負謀逆之罪而死的母妃之外,什麼都沒有,只能聽從父皇的安排,嫁給一個碌碌無爲的貴族度此一生。可是你呢,同樣是生母早逝,甚至生母出身更加卑微,你卻能得到柯依達姑姑的庇護,得她的真傳,入軍校,赴戰場,掌軍權,恐怕還能更進一步,戴上那頂帝冠!區區一個宮廷女官的兒子,你憑什麼!”
安瑟斯聽得心底一駭,他倒是沒有想到,娜塔莎竟然對他抱有如此的敵意。
然而仔細想來,他一個生母出身微薄的皇子,何德何能能夠得到柯依達姑姑的庇護,在某些人眼裡或許真的像撞了大運一樣。但即便如此,在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仍然覺得刺耳,兀自在袖管裡暗暗攥緊了拳,眼底深沉如海。
“姐姐請慎言!”他的眉峰略皺了一下,深吸了口氣,“我身爲帝國皇子,享受皇室尊榮,同樣也有義務承擔家國重任,雖然資質愚鈍,可好在也算勤勉,今天所有的武勳和地位,都是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拼來的,我自問無愧於心!”
“就算是殺戮浴血,可也有那個機會!不然爲什麼米亥魯想要從軍父皇卻不答應!” 娜塔莎冷笑,“這也好,兩位皇子,一文一武,可是我呢?”
“姐姐貴爲公主,即便什麼都不做,這一生都會富貴平安。”
“富貴平安?”素衣女子冷哼了一聲,“拘禁在深宮冷院的人生,就算一生平安順遂又有什麼意義!”
那你想如何?
安瑟斯直覺便想這樣問她,轉念一想,一個念頭直擊腦海,暗自心驚了一下:“你想仿效姑姑?!”
不,或者更甚!
不然,當初何必找上那些舊門閥,費盡心思拉攏軍政新秀?
安瑟斯突然一陣頭疼,亞格蘭立國以來,皇室公主數不勝數,其中也並非沒有成就顯著的,但以女子之身,執掌帝國七軍,並且橫掃大陸的,也只有柯依達姑姑一人而已,稱之爲傳奇亦不爲過。他們這些皇室子弟,從小是聽着父輩們開疆闢土的故事長大的,同樣身爲女子,因而對經歷傳奇的姑姑心生憧憬,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但問題是,柯依達姑姑的武勳,即便是男子,也未必達到那樣的高度,又何況是一個深居宮廷的弱女子?軍事手段姑且不論,單就政治才能而言,與守舊門閥聯合,無疑是步爛棋!
“柯依達姑姑不是隨便什麼人都仿效的。” 安瑟斯嘆了口氣,“姐姐,當初那些勢力既然找上了你,想必一些舊事你也是知道的,便也應該明白爲什麼父皇對你做那樣的安排。父皇這些年來勵精圖治,無非是要革除舊弊,興家立國,他最忌諱的,就是那些陰魂不散的舊貴族勢力!”
而你卻因爲你的野心,放任那些勢力做大,甚至危害帝國!
下面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只輕輕嘆息了一聲,站了起來:“其實這一次,不論是父皇還是姑姑,還是留着情的,姐姐自己好好冷靜想想,別再一錯再錯了。”
安瑟斯這話其實說得很是誠懇,但也只能言盡於此,對方能不能夠聽得進去,其實他自己也毫無把握。
他背過身向帳外走去,腳下卻是一頓,帳子裡昏暗的燈光剎那間似乎變得懵懂起來,一陣暈眩襲來,整個人便沉沉倒了下來。
娜塔莎素顏白服站在那裡,蹲下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只淡淡地道了句:“這時候你還能這樣和我說話,實在心太軟,弟弟。”
“什麼,殿下失蹤了!”
修格埃利斯公爵半夜被人從寢塌上挖起來,隨意披了件外衣便匆匆往外走,一張冷臉繃緊緊,卡捷琳公爵夫人急急從後面追到走廊上,給他遞上大衣和披風,而即便修養好如修格,也終於忍不住痛罵出聲,“那四千帝都軍是幹什麼吃的!”
卡捷琳一時無言。
四千帝都軍,百里路程,重兵環衛,戒備森嚴,而堂堂帝國皇子,還是一軍軍長,這麼大個活人就這麼悄無聲息的丟了,連帶着本應重病在牀的娜塔莎公主也不見了蹤影?
這豈是失職可以形容的!
“大人先別急,先封鎖消息,弄清楚情況再說。”話雖這樣說,可卡捷琳心中也沒有底,皇帝和柯依達公主不在帝都,安瑟斯皇子出了什麼事,其他兩位樞機卿誰也別想逃得了干係。
修格罵過之後倒是很快冷靜下來,頓住腳步任卡捷琳替他披上大衣,臉上雖然還是一片寒意,聲音卻是沉下來許多:“監察長估計也收到消息了,我趕着去國務省,你回去接着休息,不必等我。”
卡捷琳雖然心中憂慮,但自知也不宜插手,只得點了點頭。
修格看她雖然有些發白但仍然鎮定的臉,深深吸了口氣,便要轉身出門,卻見路西爾埃利斯迎面過來:“父親,留步!”
“路西爾?”修格皺了皺眉,似乎還在猶豫是不是該將這消息告訴兒子,倒是這銀髮少年剛剛到了近前,便壓低了聲音:“父親,是不是殿下出事了?”
修格臉色一變:“這事尚屬機密,你哪裡來的消息?”
“殿下臨走之前,有幾句交代過我。”
路西爾看上去卻不是那麼慌亂,略略抿了下脣,附耳上去,低語了幾句,修格臉上浮出驚疑未定的神色來。
隔了好久,方纔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殿下實在是……太胡鬧了!”
“既然殿下敢這麼做,必然做了完全的準備,不然,四千帝都軍,再加上殿下身邊的禁衛軍暗衛,怎麼也不可能讓人輕易得逞。”路西爾聲線冷徹,“恐怕現在,軍法隊已經開始行動了。”
軍法隊?
腦海中閃過那個金髮的身影,修格心底一動,不是直屬的帝都軍,也不是擅長諜報的監察廳,竟然如此信任那個年輕的軍法次官嗎?
可是說起來這位殿下,修格覺得似乎要刷新一下對這位年輕的皇子認知了。
事實證明,歷史的發展總是再曲折中進行的。國政改革不過二十餘年,被清洗的舊門閥數不勝數,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立足百年的大貴族即便被抄家滅族也還有相當一部分暗部勢力保留下來,四散分佈,難以徹底清除,雖然明面上已經對帝國的政局起不到任何影響,但暗地裡仍然是帝國的一大隱患。而今局勢卻有了明顯的變化,娜塔莎公主的存在令這些殘餘勢力彙集了起來,他們似乎妄圖通過扶持母族出身賽切斯特家族的娜塔莎,來達到讓舊貴族勢力復辟的目的。
但從另一方面而論,各股勢力彙集,倒是給了帝國中央絕好的時機,只要將計就計,順藤摸瓜,將這些殘餘勢力一網打盡也並非沒有可能。
安瑟斯的想法,並沒有錯。
只是以皇子之身充當誘餌,是該說這位殿下膽色過人呢,還是太過自負狂妄了?
修格深深吸口氣,再仔細一想,其實以目前的局勢,安瑟斯這番佈局如果成功的話,對他自己其實是百利無一害,他目前在軍政兩界已然擁有不小的聲望,這一次親自去皇陵接重病的皇姐,雖然不幸遭人算計,但傳出去別人也只會稱讚殿下仁厚,再進一步,如果運氣好能夠端掉對方的巢穴,徹底清除那些灰暗勢力,他本人自然又是大功一件,即便將來爭奪儲位,也是一個大大籌碼。
當然這一切,是要在他自己能夠平安回來的前提下,不然白白送掉性命,就連他們這些重臣們也逃不了干係。
但到了此刻,不論是他,還是監察長,這些國務省重臣們自然也不得不有所動作。
“我們的殿下……”修格嘆息了一聲,突然不知該如何評論那個有着皇帝一樣蒼冰色眼睛的年輕人,看了一眼斂眉肅立的路西爾,終究沒有說下去,頓了一頓:“國防部那邊你盯着一點,去吧。”
“是,父親。”路西爾雖然平時隨性慣了,但在修格面前從來不敢造次,既然話已經帶到,便乖乖退了下去。
修格立在走廊上,擡頭看着天空裡慘白的月亮,一時表情莫測。
“不論怎樣,殿下事先有準備,總比我們想象的情況要好。”卡捷琳看在眼裡,大概猜到他的心中所想,卻也只嘆息了一聲,替他繫上披風。
“呵……”修格輕笑了一聲,“這位殿下……可不是池中物啊……”
話雖如此,能否挺過這一劫,還要看他本人的造化。
對方劫走皇子,那麼必然不是衝着他的性命而來,作爲人質的話,就勢必會開出相應的條件。
修格這樣想着,一路來到國務省,推開議事廳的大門,銀髮的監察長已經負手等了很久,轉過身來,省去了無謂的寒暄,便將一紙信函遞了上來。
“看看吧,對方開出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