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被抓起來逛街去,還真是新鮮。蘇小格慢吞吞跟在喬曼和晰然的身後,掩嘴打個哈欠。
昨夜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做夢。夢到幼時,被爸爸雙手托起來,架在脖子上騎大馬。一雙胖乎乎的小手,捧住他的腦袋‘咯咯’的笑。
那時候的爸爸可真年輕,笑的眉眼彎彎,衝坐在另一端兀自發呆的母親說着話。說了什麼呢?蘇小格一直用力回想,可是夢裡的自己似乎太小,並沒能聽的明白。
三個人在商場裡轉了一圈,喬曼幫晰然選了許多衣服,將她塞進試衣間裡試穿。目光又在小格身上嫌棄的來回一圈,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小姐幫我拿最小碼,帶她去試。”喬曼手指隔空點了幾點,就圈出一堆衣服來。
“啊,我?”蘇小格看看麻利拿了衣服,候在她身側的銷售員小姐,再低頭看看自己一身體恤短褲的樣子,本能的搖搖頭。
“不喜歡就自己去挑,坐那裡發什麼呆,陪我逛逛街就有那麼無聊啊?”喬曼的聲音依舊冷淡,但表情卻有些被冷落了的母親的怨懟樣。蘇小格心底微微一動,擡頭看了她兩眼,猶豫着從服務生手上挑出兩件,自己覺得相對簡潔幹練的轉身去試穿。
回去的時候,已是下午。三個人在外面的茶餐廳用了下午茶,才叫司機來接。
大包小件,從衣服鞋帽,到手袋配飾。等司機一一收進車子,蘇小格才發現,今天的戰利品有百分之八十的都是自己的。有些莫名,又擡頭瞄了瞄母親的臉。
晰然挽着母親的胳膊,將頭斜靠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心情似乎很好,小聲的哼唱着“在夢裡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鎮,店裡膜拜的人們依舊虔誠。歲月掩不住爹孃淳樸的笑容,夢裡的姑娘依然長髮盈空……”
她的聲音很動聽,帶着懷念的深情,悠悠然只落人的心靈深處。
蘇小格望着窗外,聽着她輕聲的哼唱。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每次睡覺前總央着她爲自己哼唱催眠曲的自己。也是如今晰然這個樣子,懶洋洋依在她的身邊……
這些事,自己怎麼就忘記了呢?那些幸福的時光。
目光掠過去,看到她漂亮的側臉,眼角隱隱有了細紋。她也老了。是不是因爲父親的離開,而內心也偶爾感到孤單?
內心突然莫名的酸楚。
車子飛快。窗外的景緻飛速的從眼前掠過去。
“哎……”突然一抹熟悉的身影自眼前飛竄過去,引得蘇小格小聲叫了一下。慌忙回頭,車子卻已拐過了彎,那挺拔的少年已看不見蹤影。
回到家匆匆換了件衣服就往外跑。
“馬上要開飯了,你要到哪裡去?”喬曼剛在廚房裡幫穆卓軒端了碗冰鎮糖水,和咚咚咚奔下樓梯的她迎了個正面。
她最近對蘇小格態度雖然有所好轉,但依舊看的很緊。
“就在附近轉一圈,馬上回來。”蘇小格匆匆丟下一句,就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一雙帆布鞋,伴着鞋底嚓嚓蹭過地面的聲音,蘇小格已穿過那個佈滿法國梧桐的林蔭。拐過一個彎,纔看見那久別了的少年,依舊一身黑衣,端端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面前蹲着一隻黑貓,仰着頭跟少年對視。少年笨拙的咪咪叫它,大約是想要觸碰它鬆軟的皮毛,小心試探着向它伸手,卻見那黑貓“喵……”一身,機警從他眼前跳開來逃走。
少年有些怏怏的,揚着的手沮喪落下來。
擡頭向着來路眺望,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陽光變的格外溫柔。金色的光暈將他包圍其中,緩緩回頭,看到立在身側的蘇小格,突然的笑容就自他黑黝黝的雙眼裡瀰漫開來,露齒一笑。
蘇小格分明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卻莫名的覺出幾分熟悉。那種燦爛的陽光化開初雪的和暖溫柔。
有點像初見的穆啓然……
“達語,”一整個假期都沒能見到他,此刻在這裡見到他,蘇小格覺得很高興。聲音都變的雀躍“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我想見你,但你說過,不讓我到穆家來找你。這裡是你出門的必經之路,我就想着,是不是在這裡能夠等到你。”
第一次,聽達語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蘇小格看着他微微驚訝。
被那種好友初訪的高興勁兒充斥着,又有些心疼起他的笨拙來。“你不會打電話給我嗎?在這裡傻等,我今天要沒有出門,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打過了。”達語說着,方纔還帶着點點驚喜笑意的眼,此刻卻暗沉下去“是那個男人接的。”
“那個男……啊,對電話昨天落到老宅了……”蘇小格微微不好意思,用食指撓着臉蛋,尷尬笑。昨天跟晰然去老宅的室內游泳池學游泳,回來的時候,換了衣服,就將電話給落下了。
蘇小格一步跨到他的身側,跟他並排坐了,說:“那你明天給我打電話不是一樣的。”
心底隱約覺得,達語這傢伙,似乎對穆啓然十分敵視。
“想早點看到你。”
這些話,如果是別人說出來,蘇小格大概會一邊害羞,一邊覺得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可是換成眼前這傢伙說出來,她只覺得,這傢伙的國語真不知道是誰教的……
這樣曖昧的言語經他之口出來,只覺得又好笑,又可愛。
穆啓然早晨出門的時候,就將小格的手機收進衣袋裡,原本準備晚上下班的時候順路帶過去給她。結果,中午她的電話就開始持續不斷的響。
本來不準備胡亂接聽她的來電的,但看到那少年的名字,在她的手機屏幕上不斷歡快的蹦躂,他就覺得微微火大。忍不住,在它響到第三次的時候,就接了。
“我去找你。”電話一接通,那邊的人就急切說。一句話,讓他火大的心情更加不爽十分。
“請問是哪位?小格的電話落在我這裡,有什麼事,我帶爲轉達。”
電話那端微微一頓,咔噠一聲就掛上了。真沒禮貌。
穆啓然手底下慢慢翻閱着上個月的財務報告,眼前卻莫名浮現出一張面無表情的少年的面孔來。黑黝黝的一雙眼,目光就像膠着在了小格身上似的,跟着她來回,真讓人討厭。
隨即起身,將手機收進衣兜裡,開車去了別墅。
一路開的極快,卻在快到別墅的拐彎處,看到他們。
夕陽下,女孩眼底睱着笑靜悄悄凝視着坐在長椅上的少年。陽光透過梧桐,跳躍的光點,在他們眉眼間閃爍,車子唔一聲開過去,他看到男孩回頭那雲開日出的似的燦爛笑臉。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一緊,又緩緩鬆下來。拐過彎,在距離他們不遠處靠邊停了,打開窗,靜靜抽一根菸。
少男少女,在陽光下那樣相對而立的樣子真是養眼啊!同樣朝露一樣的清新樣子,同樣的明眸皓齒,很相配……
那男孩一雙平靜無波的,黑黝黝的大眼睛,終於和腦海裡的某個記憶重合。其實第一次碰到達語,就隱約有了預感。
這個男孩子,和自己那麼相似的相貌,讓他想起很小的時候,跟爺爺出國旅遊時,在丹麥見過的那個女人。清冷俊秀的臉,有着異國血統的影子。手上抱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那雙黑的發藍的大眼,平靜冰冷的不似個孩子。看到他時視線靜靜凝結,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那女人眼裡對爺爺的恨意很是明顯,連當時還是個孩子的他都能輕易覺察。抱着孩子,靜靜在爺爺的牀前立了一會,目光冷冷掠過他的臉,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
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直到家族生意漸漸轉移到國內來,爺爺身體開始迅速衰弱。臨去世的時候,才招手將他叫到牀前。
“還記得你在丹麥時見過的那個孩子嗎?他是你的表弟。他的媽媽和你爸爸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在穆家戶籍上並不存在的,我的親生女兒。當年,代替你父親,在越南喪命。那孩子自此之後便下落不明。啓然,我不相信你父親,因爲他和我一樣,自私懦弱做了太多錯事,越害怕手段越狠毒,就像走火入魔,無人能夠左右。所以,這件事情,我只能託付給你,替我找到那孩子,善待他。替我償還畢生對他們母子的虧欠。”
他不記得自己當初爲什麼沒有追問爺爺,姑姑爲什麼沒有入了穆家的戶籍。她爲什麼事情替父親而死。她的孩子爲什麼流浪在外。他對他們的虧欠到底指的是什麼?
只是,直覺告訴他,在這一切華麗安寧掩蓋下的,是一個無底的黑洞。以至於,讓
爺爺在臨終的時候,纔會拉着他的手,說出這樣一段話。
天大地大,要找一個不知道國籍、名字,甚至長相的人,簡直猶如大海撈針。雖然答應了爺爺的請求,但卻從未相信過,自己會有一天真的和他碰面。
“是該找他談談了。”他擡手將菸蒂丟出去,自言自語的說。
蘇小格回到家的時候,還笑眯眯的心情很好的樣子。手指上套着個企鵝的小掛件,黑黢黢的,笨不拉幾的樣子很醜。
悶着頭進來,蹬蹬蹬,自樓梯上竄上去幾個臺階,才發現坐在客廳裡的穆啓然。
臉上依舊揚着雀躍的笑,“哎……”了一聲,腳步又輕快向後倒退了兩個臺階。
“我的手機呢?你是不是幫我送手機來了?”俏皮的眨着眼睛,彎着脣角望着他。
見到了那孩子,她就這麼高興啊?穆啓然抿着嘴巴,將手機遞出去,她便笑嘻嘻拿了,低頭將套在手指上的小掛件快速掛到手機上去。
一向很會察言觀色的人,居然這個時候,沒有發現他暗沉的臉色。
“好看嗎?”她還兀自得意着,揚着手機,將那醜醜的土氣小掛件在他眼前晃一晃。
光潔的小臉蛋上閃着青春的光,很漂亮,卻叫他微微覺得遙遠。她在他的面前時,從來都拘謹無措的樣子,站在那個孩子面前,卻是那樣雀躍着,柔和美好。
心頭的那點點沮喪一點點的擴大,又兀自蔓延開來,膨脹着。
臉上的表情卻始終淡淡的,衝她略略點頭“還行吧!”說了一句,轉身就走。
蘇小格揚着的手還在空中尷尬的伸着,看穆啓然突然就變了臉的樣子有些無措。卻又覺得委屈,慢慢的垂了眉,倒退着向樓上走了兩步。
他對她總是撩貓逗狗似的,忽而溫柔,又忽而變的冷淡,總在她以爲靠近了那麼一點的時候,突然的做出轉身的姿勢。
蘇小格突然就對自己這些日子來,對他那種飽滿雀躍的期待感到無地自容。
怎麼可以對這個人心存那樣的感情?
果然,晚上的時候就沒有再收到他的短信。寂靜的,就像過去的那些天裡,跟她輕言聊天的人,並沒有存在過一樣。
電話握在手裡,一夜未能安眠的穆啓然,心氣就微微有些不順。
一大早開了車,來到小格就讀的學校。看那少年繃着一張臉,自校門裡走出來,看到他,似乎並不覺得驚訝。
“……”
穆啓然不說話,他也不開口。穆啓然用打量的目光看他,他也就以他那特有的平靜無波的目光打量着對方。
“你認識我的吧?”穆啓然迎着他的目光,突然有那麼一點點不確定的問。
達語點一點頭。“嗯,那就好。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聊會?”
“……”達語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半分鐘後,才微微蹙了眉“聊什麼?”
“爺爺你還記得嗎?”穆啓然看着他那蹙眉的動作,心裡的那點點疑慮已經全消。他記憶中的那個孩子看到爺爺的時候,也是那樣蹙着眉頭,沉着臉。
“我是孤兒。”
“不是,我說的是……那個十多年前在丹麥,那個生病的爺爺。當時你媽媽也在……”
“我媽媽死了。”
穆啓然覺得,就這幾句,下面的話,都不用再聊了。
達語是知道的,他自己的身世,他自己是誰。以及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來找他的目的。只是,他似乎對穆家忌諱頗深,不願意牽涉到任何關係。就這短短的幾句話,讓穆啓然感受到,達語對穆家強烈的牴觸以及仇視。
他並不願意得到穆家的任何照顧。
“那,就這樣吧。以後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穆啓然拿出一張名片遞過去。
“我有監護人,並且再過兩年我就成年,無需任何人的照顧。再見。”達語望着他的雙眼,靜靜的說,並沒有伸手去接穆啓然遞上來的名片。轉身,將手上拎着的書包甩上肩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穆啓然望着少年清瘦的背影,心底有些複雜。
他剛剛看到少年擡臂的時候,衣袖上竄,那胳膊上露出半截蜈蚣一樣的,已經癒合了的傷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