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真的好?
看到老爹公然貪墨郡府武備,沈哲子不免有些意外。他雖然攛掇老爹擔任會稽內史,但對於時下方伯具體職權如何,還真是不清楚。不過看到賀隰與其他掾屬都是神色如常,看來這行爲也是常態,於是纔對少年們點點頭。
見沈哲子點頭,少年們纔對沈充施以軍禮:“謝主公賞!”
“哈哈!不愧是我兒驍勇部曲!每人再賞絹百匹!”
沈充見狀微微錯愕,旋即便更是笑逐顏開,對於兒子訓練的私人武裝更加滿意。
郡府寬闊,後方便連着郡兵營地,沈哲子命少年們隨軍士前往營地安置下來,然後才與老爹並一干屬員進了官署。
沈充對家中麟兒可以說是滿意到了極點,出則縱橫捭闔,入則治業興家,不足一年又練出一批軍紀嚴明、令行禁止的少年兵。相比下來,他這個爲父者反而有幾分汗顏。
他拉着沈哲子坐在自己身側,先向紀友問候寒暄幾句,而後才嘆息道:“宦居在外,異鄉得見我兒並家中子弟朝氣蓬勃,竟讓我有老朽不堪之感。”
下首賀隰等皆笑道:“使君經國牧民,郎君雛鳳清鳴,後爲前繼,這才配稱滿門俱賢。”
如果不是這些人笑容和睦,沈哲子聽到這話,多半要以爲他們是在諷刺自己也是反骨天生。在座老爹這些掾屬十幾個人,除了賀隰之外,剩下的沈哲子也都一一見禮,倒也發現問題所在。
列座掾屬,大半爲沈家本來具有的力量,自家族人並部曲將,還有原本吳興具有的人脈。至於會稽本地人,則只有包括賀隰寥寥幾個,可見老爹在會稽混得也是不開心。
對於老爹的能力,沈哲子自然是相信。之所以遲遲打不開局面,終究還是地方大族勢力太強,盤根錯節,既然拉了賀氏一派,另一派自然便對立起來。會稽其他清望大族,孔氏與沈家本就有隙,虞氏更不必提,虞潭早在年初便辭吳興郡中正,至今賦閒在家。
沈充在會稽混不開,少不了沈哲子這坑爹玩意爲其拉仇恨的緣故。
多日不見,加之兒子旅途勞頓,擺過晚宴後,沈充便讓掾屬各自歸職,給父子兩人留下私話空間。
等到衆人都散去,單獨面對兒子的時候,沈充又嘆息一聲:“我在山陰,聽青雀你所爲種種,實在振奮。只是居此官久,頗受掣肘,偶感意懶,反不如以往提兵縱橫快意。”
聽到老爹這番感慨,沈哲子倒不意外,轉型困難啊。以往說反就反,習慣了直接明快的做事方法,如今卻要與各大族虛與委蛇,確實想想都讓人感覺氣悶。
“兒南來時,見山陰境內水利倒是不少,只是頗多半興半廢。”
聽沈哲子提起這話題,沈充便忿忿形於色:“水利通渠,寒庶高門俱能得利。可恨那些大族掣肘,視此偉業而不見!”
或許是忿怨梗於懷中良久,沈充便對兒子講起時下會稽種種。
作爲三吳大後方,會稽所擁有的實力和潛力毋庸置疑。郡轄十縣之地,在籍之民四萬餘戶,在耕之田十數萬餘頃,單單郡府直接掌握的課田便有五萬餘頃,每年賦稅捐輸,便有億萬之數。
但這僅僅只是字面上數據而已,落到實處卻大打折扣。郡府雖有大量課田,但卻苦於無人耕種。郡府並其下級各縣治,十年前尚有兩萬餘吏戶軍戶,都是原本屯田之軍劃地爲民,直接歸屬郡府。
過去這十多年,會稽少有兵災、饑荒、瘟疫等大的動亂,但吏戶軍戶之數卻直線下滑,至今只剩萬餘戶,再扣除各級官吏合法的蔭佔指派,郡府能夠掌握的只有區區七千餘戶。因此雖然有大量課田,但卻始終處於荒蕪中,良田無所產出,令人扼腕。
郡府沒有調集大量人手的能力,只能仰仗當地大族,而大族卻並沒有修渠墾荒的需求。別的地方患無田可耕,會稽則是地廣人稀,各大族有大把機會挑選最上等良田,何苦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開墾荒地?
歸根到底,會稽局面打不開,就是因爲缺人口。
人口是硬性指標,不是錢糧能夠彌補的。沈家雖然家大業大,在這方面卻真的不能給沈充提供多少援助。年初沈家田畝人口清查,倒是清點出近千戶人丁,但隨後又是一輪的土地兼併。還有沈哲子創建的諸多工坊,也需要大量勞力。沈家本家,如今都已經陷入了勞力荒。
郡府直轄的吏戶軍戶去了哪裡,沈哲子很清楚。他今年在武康就主力幹這事,從武康縣署到吳興郡府,被他摳出來千餘戶。雖然這一部分人口不能直接劃爲私產,仍要有定額的錢糧捐輸,但官府再指使起來肯定也不便利。
自己做這事的時候是挺爽,可是聽到老爹身爲主官也面對這困境,屁股決定腦袋,心中正義感便油然而生,對那些大族無恥行徑分外不恥。這就是所謂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但這個問題,其實根本不成問題。沈哲子知道如何解決,老爹自然也明白該如何解決,但就是解決不了,這就是時局之弔詭所在。
從晉陵、京口,一路直到荊襄一線,大量流民居無定所,嗷嗷待哺,非但不能有所產出,反而要仰仗三吳接濟。長江沿岸人多田少,會稽這裡人少田多。以會稽時下擁有的田畝數,即便不墾新田,直接安置三萬戶流民快速投入生產,綽綽有餘!
但時下的局面是,僑人挾民自重,南人據地自肥,彼此對立,誰都不肯讓步。前幾年朝廷倒是力行土斷,結果是王敦兵發建康,老爹沈充等吳人豪強興兵響應,皇帝被軟禁,憂憤而亡!
如此弔詭一個局面,沈哲子這個穿越者都無計可施。解決方案明明擺在這裡,如果能把北地流民內遷到吳中投入生產,效果要好過他埋頭攀科技樹、種田二十年。但問題是,這已經成爲南北士人的一個禁忌,誰碰誰死!
父子兩個相對而坐,彼此都是愁眉不展,沈充扶額嘆息道:“時下這個局面,我也只能勉力維持,不敢有何過激動作。庾叔預此前傳信我,言道臺中頗有讓我移鎮之論。雖然還未定議,但有此風傳,可見前景堪憂。”
這件事沈哲子也知道,年中皇帝終於發力,一舉將荊州拿下,讓交州刺史陶侃與荊州刺史王舒調鎮。如此一來,王家方鎮力量蕩然無存,只剩王導一人在中樞苦苦支撐。
但問題是,陶侃雖然已經就任荊州,王舒卻稱病死賴在建康不走,不想去那荒涼之地就任。大概此時他也後悔當初沒跟王敦一起造反,致使如今進退兩難。
如此大的政治波動,沈家自然也難豁免。因王家勢衰,政局復又變得混亂,而且隨着紀瞻去世已久,原本沈家依賴的吳人政治圈行將瓦解,又開始一輪新的站隊。
儘管沈充心內有些不願意,但在政治上還是與庾氏兄弟等豫州僑人越發靠攏。僑人也非鐵板一塊,琅琊王氏是青徐頭馬,庾氏兄弟已成豫州旗幟。
本來沈家身爲吳人,不至於跟他們混到一起,但其軟肋是門第聲望尚不足擔當吳人舵手,因此只能借這一派來抵消青徐僑門的政治施壓。
想到這個問題,沈哲子也很頭大。原來他爲自家與潁川庾氏牽線,是因爲深知皇帝一旦死後,庾家以外戚執政,很快便與王氏分庭抗禮,有執掌方鎮的需求。但是時下因爲他的涉入,歷史已經發生改變。
原來這個時間點,皇帝應該已經英年早逝了。但是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深究原因,應該與沈哲子脫不了干係。年中皇帝下詔讓沈家進獻醴泉真漿,於是沈哲子便有了猜測,歷史上皇帝之所以早逝,多半與服散有關。
沈家進獻的真漿,自然不可能是足工足料的蒸餾酒,兌水嚴重。但即便如此,似乎效果也不弱,最起碼皇帝到現在都還沒死。
不過既然已經猜到其死亡原因,沈哲子對皇帝還是不抱希望,摻水的醴泉真漿發散效果如何,他並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什麼靈丹妙藥。或能續命,絕難保命。皇帝命不久矣,今年不死,明年必死!
沈哲子沒有手段可干涉宮闈秘事,也不敢再獻足工足料的醴泉真漿來爲皇帝續命。畢竟這只是他的猜測而已,皇帝如果不是服散死而是醉死,他反而難脫干係,所以儘量不出頭撇清自己。
爲今之計,既要解決會稽局面難打開的困境,還要頂住政治上的壓力以坐穩會稽,最起碼要將局面維繫到皇帝駕崩。沉吟良久,沈哲子目光灼灼望着老爹:“要不然,再發兵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