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她低下頭,仍舊是那麼怕羞,如實答我:“既是舊交故摯,如何能忘,子高哥哥是希望我把他忘了麼?”

我無奈,勸慰她道:“有時侯,忘掉一個人比記下一個人好。”

她聞此一說,嬌顏上顯現驚詫:“爲何?”

“你若愛着他,他不在世,拼命去想他拼命記下他,反而令自己痛苦,所以,當你拼命去想拼命記下的人是一生唯一的摯愛,才值得得換來痛苦相隨,但倘若並非是非他不可而眼前又有幸福,爲了幸福而放開對他的思念又有何不可?”

“……子高哥哥,你……是不是在責備我不珍惜淨藏?”她認真聽着我的話,斷然做了猜測。

我微微一笑:“淨藏也是個不錯的男子,你父皇不會替你選錯人的。”

她摸了摸戴在左腕上的玉手鐲,垂眸不語。

我瞧了瞧她腕上的鐲子,道:“則夷會祝福你的,他臨死前留下這隻玉鐲除了表白心意,也是祝福。”

她望向前方,張口,言語之中有些頑逆,不肯聽從我:“子高哥哥,當初九姑姑跟我父皇搶你的時候,你是打死都不肯愛她,等她走了,你也還是不愛她,你從頭到尾都不愛她,自然不明白我的感受。”

聽聞她提起過去的事情,我不禁脫口:“小丫頭!我的事怎麼能跟你的相提並論?男子可以獨身過一輩子,女子可不行。”

她鬱郁無歡,央求我道:“哥哥……你就不要再來管我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想再勸她回頭,卻是沒有辦法,只無奈道:“好!我不管你了!你要是因爲這個而早點兒色衰,可不要來怨我。”

她敷衍道:“不怨,不怨……”

無非是想她拋棄傷心往事,像以前那樣快快樂樂地過日子,但奈何對她平靜說理還是帶着怒氣責備她,總是怎麼也說不動她,別無他法,我只能放下好心,隨她弄苦自己。

回到有覺殿,一入裡殿內,我便看到那個還沒有退下龍袍的男子正悠閒地抱着一個足以當他孫子的小娃娃,喜滋漬地在教他說話。

他對他說:“叫朕亞父,叫朕亞父!叫了,有好吃的點心吃!”

我搬出凳子,坐在上面,雙臂交叉互抱,一面看一面在心裡偷笑:他才一歲,乳牙才長出了三四顆,能吃米糊已算不錯,點心這東西是他這時候能吃的麼?

那孩子不笑,包子一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睜着眼訥訥地盯着他看,也不叫。他卻不嫌棄,也不嫌累,一直在重複着那句話。

我聽了好一會兒,垂下手,插上話:“你還真有耐心的,重複說上一百遍也不覺得厭,可是我已聽得頭暈了,他大概也是。”

陳茜收了一直在重複的那話,回道:“朕這不是在教他說話麼?當然要重複好幾遍他才能記得住,到時候他能說話了,一張口,就直接叫亞父了!”

一聽,我心裡納悶起來,悶悶道:“那我呢……我是他爹啊……”

陳茜滿口爽朗:“他見到了你,自然會喊你一聲爹爹的,你擔心什麼?”

我更加納悶了,低聲道:“你搶我兒……”

陳茜笑了,大方應道:“沒錯,朕把他從你心裡頭搶走了,你才能一心一意地愛着朕啊!”

此番言語敷衍不了我,納悶的心情仍舊盪漾在我心裡,我暗暗哼了一哼,想:搶了我孩兒,還這麼有理……

片刻,陳茜忽然換了句正經的話:“聽說太后近日總是在夢裡見到陳昌在訴苦抱怨,被嚇得不敢就寢。”

我聽了,不解,於是問:“訴苦抱怨什麼?”

陳茜先把那孩子放回搖籃裡,才道:“抱怨朕搶了他帝位的事。”

我思忖了一番,起了疑惑:“難道是因爲死不瞑目,所以他的鬼魂纔會闖入親生母親的夢境裡訴苦抱怨,想以此讓太后爲他主持公道,對你不利?”

陳茜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其中的緣由,只答道:“管他是什麼原因,現在最重要的是怎樣才能讓太后不再做這個怪夢。”

我微微低頭沉思,一邊思考一邊說:“如果真的是他的鬼魂在作怪,請個道士來驅散,可行麼?”

陳茜第二次搖了頭,猶不認同:“有些鬼,你越是驅趕降他,越會激怒他,逼他成爲厲鬼,這樣做萬萬不行。”

我又想了一想,再度提議:“那麼……你就把帝位讓給他吧?”

陳茜猛地一回頭,反應十分激動,且不太高興:“你說什麼!阿蠻,你說什麼呢!”

我繼而把後續的話往下說:“他只是一隻擾夢的鬼,你把帝位讓給他,只是能讓他瞑目,一隻鬼,他理不了朝政。”

陳茜細想,似乎覺得這話有些道理,立刻變得高興,對我又是抱又是親吻:“朕的皇后,你真是太聰明瞭!絕頂聰明!”

這一番讚美很動聽,但我聽了並不吃他這一套,輕輕地將他推開:“可是……怎樣才能把帝位‘讓’給他,讓他心滿意足?”

那男子一笑,心中已有主意:“朕在寶殿上設無遮大法會,大舍寶位!這樣一來,他應該不會再來擾太后的夢境了。”

說幹就幹,他退了龍袍以後,寫了旨意,並將它宣佈於朝廷。

那無遮大會須高僧主持大會,於是他便邀任京邑大僧正的寶瓊大師擔當此任。

不過,此一世共有兩個寶瓊和尚,一位是彭城寺寶瓊,一位則是建初寺寶瓊。

此二僧如何區分?愚衆不愚,給這二僧分別起了別稱,如是:彭城寺寶瓊,其形相奇白,故而可稱爲白瓊;建初寺寶瓊,其面貌略帶紫相,故而可稱爲烏瓊。

此二僧亦皆習並善講說,皆受陳茜敬仰及器重,同時奉爲京邑大僧正,此番無遮大會,他爲了不招來麻煩,就毫不猶豫地邀請了這兩位高僧。

這無遮大會於四月辛丑日,設於太極前殿,當日,正是萬里無雲一碧如洗的好天色,我服侍陳茜換好了衣服,與他先會了一會乘車趕來的那兩位寶瓊高僧。

陳茜一邊走向太極殿一邊向白瓊問起了一個人:“大師也是四處遊說講經之人,聽聞明音也曾與大師在一起論經,今日怎麼不見與他一道而來?”

那白瓊笑道:“皇上有所不知,不是貧僧不帶他一起來,只是這大半年來,連貧僧都難以邀他。”

陳茜皺起眉,關心道:“這是爲何?”

那白瓊坦便如實相告:“只因爲他出了陳朝江土,往西域天竺國修習去了。”

陳茜先是愣了一愣,無奈答道:“這明音,什麼時候遠行卻也不告知一聲,若不是今日大師說了,朕恐怕以爲他化做了舍利子呢!”

那烏瓊聞言,笑了笑:“皇上不必擔心,既然他是皇上的好友,您不尋他,想必他定然會自己前來尋皇上的。”

我陪同陳茜,不發一言,跟着他徑直走進那太極殿。

殿內,有僧人三十餘,分成兩列,隔着中央一條通路,亦有羣臣立在僧人身後,想必是等待陳主天嘉帝陳茜許久了。

陳茜大步沿着中央通道往前走,坐上帝座,而我則立在他的身側。此時百官從僧人身後步出,向帝座上的陳茜齊拜;雙掌合十的僧人們亦退到殿前,排成三列,向帝座上的陳茜鞠躬示敬。

陳茜請那二位高僧入座,不一會兒,章太后來了,他命令宦官在帝座一側擺上圓凳,讓她坐在那裡,隨即在殿上宣佈無遮大會開壇啓法。

衆僧人在殿前盤腿坐下,在兩位寶瓊大師主持下,開始誦經。

此時殿侍監捧着一疊集冊至我身旁立着,我瞧了一眼,看見那集冊上的墨字,便知那皆是由陳茜所御撰的懺文,當中有妙法蓮華經懺文、金光明懺文、大通方度懺文、虛空藏菩薩懺文、方等陀羅尼齋懺文、藥師懺文、娑羅齋懺文……等。

衆僧誦經半個時辰,爾後,亦輪到陳茜親口唸讀自己所撰的懺文,他朗朗念道:“……聖人揚罪已之說,故亡身濟物,仁者之恆心,克已利人,君子之常德。況復菩薩大士,法本行處……運無量之四心,修平等之六度……奉爲天龍鬼神幽冥,空有三界四生,五道六趣,若色若想,若怨若親,若非怨親,遍虛空法界,窮過去盡未來無量名識,一切種類,平等大舍。”

“舍弟子自身,以及乘輿法服……珠交瓔珞,寶飾壯嚴,給用自資,生平所好,鹹施三寶,今謹於殿前設無遮大會,奉行所願,並諸功德,願諸佛菩薩以及冥空幽顯,皆來爲朕之證,開智慧日,映慈悲雲,樹寶幢於大千,擊法鼓於百億,使一切沉淪的痛苦衆生,出生死輪迴,到無生彼岸……”

使一切沉淪的痛苦衆生,出生死輪迴,到無生彼岸……

使一切沉淪的痛苦衆生,出生死輪迴,到無生彼岸……

我聞他所念,不覺合掌豎起,細細傾聽,此一生不曾讀過什麼經書,也不曾撰寫過什麼懺文,只願細聞他的懺文以後也能除孽靜心,受到庇佑。

這無遮大會,歷時兩個時辰有餘,會散之時,陳茜口乾舌躁,急於要喝水解渴。那太監早已有備茶水,忙倒了一些入我手中捧着的空杯中,我又趕到他的身邊,把杯子小心地遞給他,那隻大手一伸,抓住杯子,一瞬間功夫,杯裡的甘露全無。

他喉嚨裡舒爽了,把杯子塞還回來,準備要挽着我走,我瞅見那章太后還沒有走,便以眼神提醒他一番。

他順着我的眼神瞥了一眼她,又見我指着手裡的杯子,恍悟過來,忙大聲吩咐:“來人!快也給太后呈上一杯茶水!”

章太后把雙腳一着地,直起身,婉言道:“皇上不用如此着急,哀家不渴,今夜只盼不要再夢見我兒訴苦抱怨就好,今日皇上也辛苦了,回宮以後好好歇息吧!”

陳茜應道:“是,眹知道了,恭送太后。”隨之,目送她離去。

章太后一走,他立刻轉過身來,面向我,含笑道:“差一點就忘了太后了,多虧阿蠻提醒眹……”

那兩位寶瓊大師這時也起身,雙掌合十向他鞠躬:“貧僧就此告辭,皇上它日若有吩咐,可遣人召喚。”

陳茜不急着遣人送他們走,答道:“兩位大師莫要急着回去,朕還要沏茶招待,與兩位大師聊一聊。”

那二僧遵從,道一句‘阿彌託佛’,便隨他到太極殿不遠處的一座宮殿,在殿內,凡三界大道、三世因果,皆談說半日。

兩三日之後,上完早朝,陳茜也難得有空閒,聽說建康城外的野郊正着夏妝,就想到外邊去遊一遊,他換了士族公子之服,攜我的手,乘着畫舫賞景。

畫舫沿着秦淮河,在水面上慢慢地向前行,一路經過沿岸上許多飛檐樓宇,那些樓宇之中,有酒樓也有妓院,長長的街廊裡亦是人來人往。

秦淮河上,慢慢遊着的畫舫不獨咱們這一艘,前面後面也都有,那些妓院裡的女子多半知道有錢有地位的富貴公子喜歡聚友乘畫舫,皆開着朝向河邊的窗戶,朝着河上的畫舫伸長玉臂揮着香帕巾。

我瞧了瞧她們的粉妝玉面,又瞧了一眼對面那個只賞着江面風光的男子,見他如此平靜不聞那些女子的**聲,頗爲不習慣,張了張口,對他說:“看呀,美人兒們不正向你這樣的大爺招玉手麼?你去正是時候。”

“有什麼好看的,都是一些褪去了嬌豔顏色的花,老爺我的身子是金做的,叫她們來侍奉,她們還配不上。”答覆的聲音從我對面傳來,不帶一點兒喜悅。

這番話讓我心裡歡喜,伸出手,從桌案上的丹盤裡提起小串枇杷,摘下一個,一邊剝果皮一邊好聲問他道:“枇杷,我剝了一個,你想吃麼?”

話音剛落,他如一陣風般,至我身邊,毫不客氣地微微張開口。

我把果子塞入他嘴裡,他咀嚼了一番,把幾顆小核吐出來,吐到我掌心,對我說:“這一個酸了一點兒,再換另一個。”

我照他的吩咐,又剝了一個,照舊侍候他吃,他嚐了之後,面上揚起滿意的神色,想必這一個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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