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這次出來閒遊,他本就只想與我單獨縱情賞玩,因而只偷偷地跑出來,未曾告知集書省衆常侍及劉公公,生怕他們非要他帶上侍衛才肯同意這次的閒遊。

乘船已將近半個時辰了,我盯着他那從頭至尾都依然十分泰然和安逸的面龐,不免心生擔憂,忍不了多久,出語道:“就咱們兩個人出來,這個時候,那裡的人一定是手忙腳亂了,你一點也不擔心?”

‘那裡’指的便是宮城,只是如今身處宮外,耳目混雜,不太方便暴露身份。陳茜也聽得明白,他打開摺扇,仍是平靜,回道:“擔心什麼?我留下的信裡頭說得很明白,他們還用得着慌張什麼。”

我眼白心中所想:“你真不應該留下那封信,咱們是偷偷出來的,他們不知道,還以爲咱們就在某一處呢!那裡這麼大,找一個人也要跑一整日啊!”

他擡起一隻手,手掌壓在我的頭頂,語氣實在大咧咧:“別管這個事了,人定時刻之前,咱們平安地回去就是了。”

我不答話,心裡默許了,自顧摘了一個枇杷,剝了皮,準備放入口中,手立刻被他控制住,他猶不滿足道:“我還沒嘗夠,這一個你要嘴上留情。”

我掰下他的手,不給他面子,說:“盤盅裡有的是,你自己剝了皮吃吧?”便把剛那果肉放入口中,然後吐出那四、五個褐色油亮的核兒。

他盯着我的吃相,一臉不快,口間喃喃:“阿蠻對我也有自私無情的時候……”

畫舫一直往下游,到了秦淮河南岸,陳茜便帶我上岸,竄一竄那曾經有晉朝兩大名士居住過的烏衣巷。

這地方,如今已成爲許多墨客爭文鬥墨的好去處,只要天色好,那些墨客就常在此地會聚,口占爲詩,揮筆弄墨。

陳茜雖一出世就因家族的關係而與騎射牽上緣分,心裡卻很重文墨儒學,大概是因爲骨肉相牽,他的次子伯茂初學儒文就對名士的墨寶甚感興趣。他愛子如命,甚至捨得將得到手的王羲之的墨筆真跡贈與那孩子。

今日天色正當好,他便入那巷子去瞧一瞧,會一會那些墨客。

入巷,沿着用青石板整齊地相鋪而成的走道往前走,經過一座座古宅,步行不過才兩盞茶的時刻,就聽聞一陣呼聲自牆壁裡頭傳出。

“趙兄,好書法啊!

“妙哉!妙哉!”

“豈敢吶豈敢,我這只是拙筆而已,獻醜了纔是。”

陳茜止步,來了興趣,立刻折起了扇子,徑直往那聲音的源頭而去,我不攔他,也跟着他一塊兒前去看看究竟。

那院裡的確有四、五個墨客聚在一起,陳茜一步入,就與他們打了招呼,極似與他們熟識地樣子:“哎呀,諸位都在此地切磋文采書法,怎麼也不設酒菜果品啊?”

那些儒生扮相的墨客聞他一言,紛紛回頭望過來,見他一副士族子弟的模樣,皆以爲他僅僅是名望貴族之人,有禮道:“閣下一看便知是富家人,怎麼有雅興到這裡來閒逛?”

陳茜答道:“我對文墨向來頗有興趣,剛剛在外邊聽見諸位言語,想是這裡在弄墨爲興,所以特意進來瞧一瞧。”

有人上前,拱手道:“不才不才,只是以文墨歡聚罷。”

也有人上前,打量了我好幾眼,直接出言:“這位公子好相貌,敢問可是閣下的隨從?”

陳茜陪笑,昂首挺胸,顯出一絲驕傲,迴應他:“哪能是這麼平凡呢?——他是我的妻室!”

那幾個墨客個個面露驚然,有人出言,滿口難以置信:“哦?閣下的內人竟然是男子?!老夫人竟同意閣下娶男子爲妻,實在甚奇!”

我聽他們一對一答,心裡頓覺好笑,瞥了瞥身邊的陳茜一眼,想道:騙吧!你就繼續騙人吧!看看有多少人會信。

“家母早已不在人世,故而家中之事唯自己做主。”陳茜替他們解開驚疑,滿口的謊話只有我聽得明白。

我心裡又在暗想: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那妙容是怎麼嫁給你的?她要是知道你這麼胡說,一定會馬上吐紅!

陳茜不知我心裡所思,仍在笑呵呵,接受那些人的讚歎。

“閣下真是好福氣!若說美女,去哪裡都能遇到,但這俊男子,可真是百年一遇如金如玉啊!很是稀少。在下只能眼紅嫉妒了。”

“原來兄臺也好此風!可切莫打我妻的主意。”陳茜恍悟,囑咐一句。

那墨客聽聞那後半句話,尷尬一笑,不言語了。

陳茜隨之言歸正傳:“那……可否看一看諸位的文采書法?”

話落,有一人伸手,客氣地請向桌前:“當然了,當然了,請!”

他欣然上前,不客氣地拿起其中一幅卷,欣賞起來,我時刻立在他的身旁,陪同他一起欣賞那些墨客的字跡。

不到片刻,忽覺暗中有一隻手很不老實地摸了一把我屁股,我不由皺起了眉,但只是被輕摸一下,也沒什麼大礙,便沒有出聲。

本以爲小浪就此過去,孰知過了片刻,這樣的事又輪番發生了幾次,我微皺着眉瞥了瞥陳茜,但他只興致勃勃地欣賞那些墨客的文采和書法,對我的眼色絲毫察覺不到。

他甚至還欣喜地出言一讚:“好書法,好文采,敢問是哪位先生所做?”

話音剛落,立即有一位下巴續須的墨客站出來,迴應他的讚歎:“不才,這一張帖,是由在下所寫的。”

陳茜說道:“先生何不到朝廷爲官,任一官半職?”

那墨客輕嘆一聲,才答:“在下何德何能呢,只會寫寫字吟吟詩而已,哪裡能入朝廷爲官。”

陳茜不認同他所言,勸說道:“依我看,先生對儒文很是有造詣,能入朝爲官。”隨後他又問:“先生姓名爲何?”

那人毫不猶豫地回答:“姓趙,雙名爲豐年。”

陳茜默默記下來了,向他拱手,即刻要辭行:“得賞諸位文采書法,我心裡知足了,這下就不多加打擾了。”

衆人聞言,亦向他拱手:“它日若是有興致,還望再來。”

陳茜微微一笑,轉身,帶我離開了這個院落,一走出那個地方,我宛如脫離苦海,但心情仍未平復,跟在他的身後,有些不快意。

走在前面的他,慢慢地緩下步子,回過頭,拉扯我一把,疑惑道:“你沒吃飽飯?一出來就走得這麼慢。”

我答道:“不是……是遇到了不開心的事。”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是嫌那裡的書墨味太重?”

“不是!你剛纔一直在看他們的墨卷,有些事情就發生你眼皮底下你都沒看見,剛纔也不知道是哪個人總是伸手摸我……摸我的屁股……”

陳茜一聽,當即變了臉色:“什麼?!……這些個儒生!”氣沖沖地,做勢要趕回去找那些人算上一帳。

我忙拉扯住他,阻止道:“算了,沒什麼好計較的,也就被摸了屁股而已,你回去找他算帳,別人只會認爲我嬌氣得像個女人。”

他停下步子,打消了主意,牽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到秦淮河岸,上了畫舫,繼續遊秦淮河。

在畫舫裡歇息了一陣,他又喚那些掌槁的把船開向秦淮河的北岸,那裡有座大寺院,名曰安樂寺,寺後方有座尼姑庵。

我問他去尼姑庵做什麼,他說他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在當年戰亂的時候一起投尼姑庵當了尼姑,他如今有空到這裡來,想去那裡見一見她們倆。

“你怎麼那麼多姐姐妹妹啊!”我禁不住納悶。

“你以爲陳家就咱們這幾個兄弟姐妹,啊?這一個姐姐是我的親姐姐,妹妹則是曇朗的姐姐,只因爲比我小一歲我纔要喚她做妹妹。”他朗笑一陣。

那一個姐姐芳名爲陳碧光,那一個妹妹芳名爲陳嬰濟,出家削髮爲尼以後,她們都棄了俗名,有各自的佛門法號,一個叫正慈,一個叫正音。陳茜在畫舫裡如是告知此事,當他一閉上口,目的地碰巧也剛剛到了。

那尼姑庵亦屬安樂寺,只是侍後寺的僧尼在那裡靜修居住罷。

我們繞過安樂寺,徑直踏入那尼姑庵的門院。院裡正有一位年輕的尼姑在彎腰掃地,一見我們進來了,她就直起腰,上來阻攔,言語嚴謹:“阿彌託佛,兩位施主,此處非參拜之地,請上前寺寶殿。”

陳茜有禮道:“我們不是來參拜的,請問師傅,這裡可是有兩位師傅叫正慈和正音?”

那尼姑聞言,點了點頭:“有,你們找正慈和正音做什麼?”

陳茜答:“她們是我的家人,此次來,是想與她們見上一面,還請師傅勞駕引見。”

那尼姑回話:“此處不準男子進來,你們快出去,在安樂寺的觀音寶殿上等候即可,請罷。”

陳茜倒也不強人所難,帶上我就出了去,徑直往安樂寺裡的觀音殿上去。

在那裡等候了許久,終於有一個僧尼緩緩過來了。陳茜擡頭一看,高興起來,忙快步上前去,呼她一聲姐。

那尼姑不急不徐,兩掌合在一起,慢言道:“貧尼以佛門爲家已達十年,佛門之外再無它家,皇上請呼貧尼法號。”

陳茜愣是不肯順從,固執道:“那樣多彆扭啊!管它是佛家還是俗家,朕習慣這麼叫你了,你就別爲難朕。”

那尼姑似乎寵着他,便依了他,答道:“阿彌託佛,皇上既然是難得來一回,那就遵從皇上之意。”

“姐。”陳茜又喚了她一聲,問道:“四妹怎麼沒有跟你一起過來?是她不願意見朕一面麼?”

正慈答道:“不是,你來的時候,她正巧有事在忙,不能很快過來。”隨之,請他和我到茶房小坐。

寺院裡,僧人尼姑泡的茶,味淡,我僅喝了一兩口潤喉,就沒擱着沒再繼續喝了,坐在陳茜的身邊,聽聞他們談聊一些家事甚至是佛學,幾乎沒有能插得上嘴的話端,一直一直那樣乾坐着,當了良久的傾聽者。

後來,實在坐不下去了,就索性自己出了茶房,到外邊去走一走。在寶殿內仰面觀一觀高大如山的佛像,又到院子裡賞一賞景色,幾乎繞了安樂寺半圈,因瞭解陳茜的性情,沒在繼續閒遊就轉身返回去。

剛到那走廊,那張才瞧見過的女子面龐就迎面上來,我忙走上前,張口叫她:“正慈師傅,怎麼只有你一人,皇上呢?”

那尼姑擡眼,平靜地注視着我,答道:“施主認錯人了,貧尼並非正慈。”

我愣了一愣,心裡覺得自己並沒有把長相認錯,一面狐疑一面說:“你不是正慈師傅?!怎麼會呢?我剛纔都見過你了。”

那尼姑似乎不知該如何解釋,只道:“貧尼的法號,是正音。”

我聞言一驚:“你是正音?!……可是,我明明記得正慈是這樣的相貌啊!”

正說間,身一側傳來陳茜的聲音:“阿蠻!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回過頭,望去,看見陳茜緩步上來,同時,也看見了跟他一道上來的正慈。一下子,我驚愕了,回頭又望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尼姑,失聲呢喃起來:“怎麼……長得這麼相象?!”

陳茜輕輕拉了一下我的手就放開,衝我面前的尼姑喚道:“四妹,你來了。”

那尼姑將兩掌合在一起,低吟那一句‘阿彌託佛’。

我不解,出語:“她們……她們怎麼長得那樣相象?我看了,都幾乎分不出來。”

陳茜平靜地回道:“那是因爲你是第一回見她們,只記得大概的長相,所以弄錯了。”

聽罷,我實在不信,向她們發問:“你們……真的不是雙胞胎?”

那兩尼姑皆搖了搖頭,同時道:“不是。”

陳茜也解釋一番,說道:“她們,一個是朕的親姐姐,一個是堂妹,長得有點相象只是偶然,並不同父母。”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