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之後,再度睜開眼睛,我已身在營帳中,躺在一張榻上,頸項上的傷口在不省人事之時被人給包紮好了,一圈厚厚地繃帶裹着我的項,使我感到極爲不適。
侯安都此時正坐在榻沿邊,我撐起上半身,張口想要與他說話。
他扶住我的雙肩,掀起脣,搶先道:“你失血過多,身子虛弱得很,還是不要坐起來罷,好好躺着。”
我不順從他的意思,想起則夷的屍身,更是執意要下榻:“則夷還在馬上,我要將他帶下來安葬!”
“不用不用,我已經叫人把他的屍身焚成灰,裝在壇裡了,你現在只用好好養傷,到時候回到京城,想把他葬哪裡都行。”
聽他的一襲話,我便放心了,乖乖地躺回去,五日以後,隨軍隊載勝返回建康,入宮,面見陳茜。
聽說我回來,他早早就坐在清涼殿等待,我一下馬,就由劉公公引着,至那座殿宇,簾子一撩起,映入目中的便是他那張歡喜過甚的面龐。
他快步走上來,拉住我的手,高興道:“恭喜你,又替朕立了大功!”
話落,他很快變了臉色,盯着我的面龐,驚疑:“你的頭髮怎麼了?”再仔細瞧了瞧,他手輕輕地撫上我頸項上的繃帶:“你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我沒有答話,直到他要喚人請御醫過來,才張口扯謊:“區區小傷何足掛齒,過幾日就能好,皇上何必惦記。”
“朕怕你有閃失嘛!”他笑了笑,又道:“對了,你在沙場平亂的時候,安成王回來了呢!”
安成王陳頊回來了?這真是一件大喜事,只可惜,如今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因爲……我的義弟死了,在沙場上身中數箭而死。
“你怎麼不開心?”陳茜注視着我,發現我心情低落,異常關心起來。
我低頭,低聲地回答:“則夷死了……我的義弟……他死了。”
陳茜聞言,張開雙臂摟抱住我,輕拍着我的肩背,安慰着:“只要是打仗,總是註定會有人死,這是很平常的事,人的死是命中註定的,想開一點吧!”
命中註定的……?
可是我們,當日在結拜的時候說過,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並且同生共死,而今卻是他第一個先下了黃泉,這對他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
淚水從我的眼眶裡流了出來,陳茜捧起我的臉,用拇指抹去它,把臉貼近,溫柔的吻落到了我脣上,我閉上眼睛,依舊在落淚。
則夷斷氣之前曾經交代過,要我把錦囊裡的玉鐲交給寶樂公主,我出了清涼殿以後,就徑直前往她的住處碧霞宮,她的背影總是快快樂樂的,我將要靠近她時,想着把這樣傷心的事說出來會消減她的快樂,不由卻步,不前。
寶樂公主轉過身,微微嚇了一跳,掀起朱脣:“嚇壞我了,我以爲是鬼呢,原來是子高哥哥!你打仗回來了?”隨之,很習慣地往我身後望了望,起惑,“則夷怎麼沒有來,生病了麼?”
我暗暗握緊了拳頭,不知道如何向他開口,良久,慢慢地從懷裡掏出那隻錦囊,遞給她:“這是則夷送給你的。”
她大方地接過去,把錦囊裡的東西拿了出來:“玉鐲?他送我玉鐲?”
“你也知道,男子一向不能隨便送女子貼身之物,送了就表示有愛慕之心。”我只把則夷的意思含蓄地解釋開來,太露骨的話實在脫不了口。
寶樂公主一瞬間便紅了雙頰,握着玉鐲,略帶羞意道:“他是不敢自己開口,所以才躲起來,才叫你來告訴我?”
心中悲慟再起,我忍着快要溢出眼眶的淚,說道:“他沒有躲,他是自己不能來了,只能由我來告訴你。”
寶樂公主愣了愣:“他到底怎麼了,是受傷了麼?我去看看他!”說着,邁起步子來。
我立刻朝她大叫:“不用去東閣了,他不在那裡!”
寶樂公主停步,回過頭:“他……他到底……”
我低頭,輕咬了咬下脣,心裡明白逃避不開真相,便做了坦白:“他死了,在沙場上……”
她定立在那裡呆了呆,片刻,突然倒了下去,我情急之下衝了上去,趕在她摔倒在地之前扶住了她。
女子的抽泣聲立刻響起,她哭了,一邊哭一邊任性的說:“子高哥哥你是騙我的,對不對?則夷不會死的,則夷那麼厲害,怎麼可能會死?他一定是躲起來了,讓我去找他!”
“公主,請冷靜一點!我也希望這是假的,我也希望他還活着,可是……現實就是這樣殘酷!他是死了,他死了……”我安慰她,自己也忍不住又落下了淚,拿過她手中的玉鐲,把它戴在了哭泣的她的腕上。
“則夷真有眼光,這個玉鐲很適合公主。”瞧了瞧,我又讚歎着,淚水溼了衣襟,鬆開手。
她把手垂放下來,沒有去瞧,帶着淚容,慢慢轉身,走向寢房,許久也不出來,我不好再跟進去,抹乾了淚,走出碧霞宮。
第二日早朝,我在太極殿上見到了那位安成王,陳茜的親弟弟。
他眉眼之間似有謀略,看長相也似乎異常精明,我只稍瞧他一眼,他便知道我在看他,把頭擡起來,兩隻眼睛望向我。
這一日,陳茜因平定留異一事下詔,遷侯侯安都爲侍中、徵北大將軍,並增邑並前五千戶,而我也因爲在這一役有功,也被升遷爲假節、貞毅將軍及東陽太守,進爵爲伯,增邑並前四百戶。
一如既往地,我本該去東陽赴任,接替留異的位置,可陳茜又以員外散騎常侍這一職爲由,特詔我雖接管了東陽,但仍舊不用去那裡赴任。
聽說留異的同黨向文政佔據新安,陳茜在朝會上,下詔令剛升遷爲新安太守的程元季率三百輕裝精兵前往新安平去向文政的勢力。
大事議妥,殿上宣了一聲‘退朝’,他剛要立起,不料寶樂公主竟然破了規矩,抱着一塊靈牌緩緩步入殿內。
陳茜的臉上頓時浮出不滿之色,他脫口:“緹燕,你來幹什麼?這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快些回到後宮去!”
寶樂公主不聽,跪在殿內中央,平平靜靜地開口啓言:“兒臣啓奏,請父皇賜婚,讓兒臣下嫁於東閣副總管!”
我聞言,不由震驚,整個人不能動彈了,心想着:這……不就是冥婚麼?
陳茜知道她所指之人是誰,又看她懷裡抱着那人的靈牌,有些失措了,脫口:“緹燕,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麼!你一個大活人要嫁一個死人做什麼?別在這裡胡鬧了!趕快起來回後宮去!”
寶樂公主低垂着頭,認真地堅持道:“兒臣沒有胡鬧,請父皇下詔賜婚。”
陳茜沒有辦法,立刻喚來侍衛強行帶她出去,她堅定得很,怎樣都不肯離殿,當下令陳茜頭疼不已,手無措舉之下,他喚了我一聲,“阿蠻……”
我知道他是有求於我,大方地步出臣班,至寶樂公主身前,柔聲勸她道:“回去吧!則夷泉下有知,並不希望你這個樣子,你讓他安息罷。”
寶樂公主擡起頭,看着我:“子高哥哥……”
我勸他:“你還很年輕,可以嫁個好人家,則夷不會怪你的,他會在九泉之下祝福你的,聽皇上的話,快點起來回去吧。”
寶樂公主輕輕咬了一脣,點了一下頭,慢慢地立起來,由侍衛護送着出了太極殿。陳茜目送她離去,在我的面前鬆了一口氣,立起身,離開了帝座。
我呆呆地望着他離開,忽然,感覺一隻手拍在我的肩頭,一回頭,迎上的是章昭達的面龐。
他開口,大方地說道:“走!出宮,去豐德樓!”
我衝他笑了笑,與他和侯安都尾隨着羣臣,邁步出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小宴罷,從豐德樓出來以後,向他們一一拱手辭別,我便徑直回了宮。孤身一人走在長街裡,正欲拐彎,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喚了一聲‘韓大人’,我因此停步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的太監追上來。
他加快步子上前來,向我恭敬道:“安成王請大人到乘風殿一趟。”
安成王,邀請我?
我跟他又不熟識,突然間請我,一定有什麼目的。
聽說未曾有過交情的權貴如此唐突相邀,向來都隱藏着計謀,這個安成王也不例外,我要是應邀去了,說不準真的是一場謀局,還不如不去爲好。
暗暗思量了一番,我佯裝頭昏,擡起右手扶了扶額,推辭道:“去不了了,我剛從酒宴裡出來,喝了不少酒,得馬上回去歇息,安成王如此盛意,只可惜我要辜負了,你回去把這些話帶給他吧!”
那太監依命回去了,我垂下右手,移步繼續走自己的路,前往森羅宮,剛到那庭院,羅公公匆忙出來,手捧着一隻白鴿。
我瞧了瞧它,笑了:“哪裡弄來的?是要養呢,還是要煮吃?”
羅公公回話:“大人,您別開玩笑了,這可是隻信鴿!”
我愣了愣,忙接到手裡,一瞧鴿子腿,果然見有一張信條綁在其上,取下它,展開來閱了一回,把鴿子拋給羅公公,即刻又奔出森羅宮,騎着馬衝出宮城,奔往阮三若的居所,一入那依山而築的小樓,立刻聽到一聲聲嬰兒的啼哭。
阮三若在屋裡站立着,哄着懷裡裹着襁褓的孩子,我移步上前喚她一聲‘阿若’。
她馬上回首,一邊哄孩子一邊走上來,脫口:“果然是父重親子,我纔剛飛鴿傳書,你就這麼快趕過來了。”
“你怎麼帶着孩子回來了?你叫霜羅怎麼辦!”我張口,一脫口就忍不住上了責怪。
“看一看,是個小子,多可愛呢!”阮三若停步,把孩子遞給我。
我抱過那個孩子,看到那張狀如包子的小臉,心裡不由歡喜起來,輕輕捏了一下那幼嫩的面頰,那孩子哭得愈加大聲了,一時令我措手不及。
阮三若忙又哄他,對他說:“不哭不哭,你爹回來看你了,不哭不哭。”
那孩子不知是否聽懂人語,啼哭了一會兒,轉瞬間就變得乖巧,安靜下來不哭了。我抱着他,輕輕搖了搖,以此哄他入睡,又問阮三若:“你還沒回答我,怎麼自己帶孩子回來了,霜羅沒有孩子可怎麼過日子?”
阮三若一直想避開我的問話,我再次提起時,她知道始終是逃避不了,嘆了一聲,側身向我,平靜道:“如果我說出來,你要答應我不準傷心。”
我瞪大眼睛,心裡預感到這將會是一個不妙的結果,脫口:“是不是……她發生了什麼不測?”
阮三若點了點頭:“臨盆之時,出現了難產,孩子生不下來,我幫她診脈,發現她脈路全亂,想開藥給她吃,可是擔心會影響到孩子就沒有這麼做,我告訴她,她和孩子,只能有一個活下來,如果她想要活着,就必須把孩子打掉。”
“那後來呢?她是不是已經……”
她應了一聲‘嗯’,繼續道:“她哭着說:這是蠻子的孩子,一定要把他生下來爲蠻子留後!她趁大家不在意之時,拿剪子剪開了自己的肚子才把孩子生下來的,我本想要救她,可是她的傷口太大,血流得太多,我根本來不及救治!……這是我第一次,救不了一個人。”
登時,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微微顫抖地抱着懷裡的孩子,心裡悲痛交加。
她隨之,補充一句:“這是命中註定的,是自出世後就已經註定的命數。”
瞬間,頭頂如五雷俱轟,我整個人僵直了。
命中註定,又是命中註定……
老天爺啊!你到底要我傷心幾次纔會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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