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向南前進,披星戴月地趕路,經吳興,下至錢唐,一切都是小心翼翼,一切都是爲了不打草驚蛇,是夜,大軍抵至下淮,此時那東陽太守留異的部下仍在其所築的抵禦城內戍守,主將一發號施令,衆將立刻勇猛地衝上,擺出弓陣,以萬箭襲擊其哨兵。
留異軍始知朝廷遣來平亂的兵馬,慌慌張張地衝出來抵禦,因爲此前毫無準備,他們的陣勢顯得很是渙散,我趁勢騎着馬、手握着長戟率自己的部下衝上去,刺穿多少個活軀,斬下多少頭顱都全然不在乎,偶然一個回頭,朝尾隨着自己的部下大喝一聲,“殺!”
他們英勇善戰,毫不畏懼,就像從鏡子裡分出來的很多個我。敵軍從城裡蜂擁而出,我率自己的部下退到則夷布好的弩陣之後,看着衝過來的敵軍一個接一個地在萬箭里人仰馬翻,身中數箭。
敵軍自己也有箭兵,見勢,匆忙擺開了弓陣,反擊我軍的弓陣,則夷立刻命令他的箭兵退到盾兵之後,我軍的盾兵很快在前方立起了銅牆鐵壁,阻攔飛來的箭矢,雙方皆有死傷,但敵軍死傷人數較多。
漸入深夜,靠着零星幾隻火把照出的光亮,衆兵緊緊握着鋒利的兇刀以及長戟殺入敵陣,不管腳下踩踏的是何人的殘肢或頭顱,只爲月光鋪照下而大發殘性的狼血,此時的情景,根本沒有什麼人性可言!只有爲了活命而抵禦,只有爲了勝利而殘酷地撕殺,鮮血染了地面、染了城牆、染紅了我的雙手……
將近亥時,敵軍所剩的五千人最終棄械,向我軍投了降,我軍收拾整理了一番敵軍所築的抵禦城,因覺得方便,索性就以此地爲營,暫居歇息。
纔剛打得了第一場勝仗,安都就高興不已,命人在城中擺了酒席招待我。
我換下了一身血衣,穿上乾淨的衣袍去赴宴,一見他很隨性地斜坐在燈籠下方,滿面春風得意,便一邊上前一邊開口不滿:“你別這樣,要是讓皇上知道了,又該生氣了。”
侯安都卻是不以爲然,笑了笑,說:“現在只有天、地、你、我,這又不是在御殿之上,礙不着事情的。”
我無奈,再勸不得,只規舉地在他身旁坐下,接過他遞過來的酒,雙手託着小壇,與他仰面幹了,喝乾了一滴不剩,竟沒有醉。
侯安都來了勁,喝完了一罈,又包起另一罈來,我伸出手,趁他還沒有扯下壇封時,攔住他,勸他道:“喝一罈便足矣,可不能太貪,明日還要早起練兵還有共商計策呢!”
“沒事,我的酒量比你大,喝完這一罈也不會醉!”侯安都嘻嘻着,仍不鬆手。
“安都!你聽我的!”我一臉嚴肅,也緊緊的抓住他手中那壇酒。
侯安都見我如此嚴肅認真,才把手鬆開,讓我把那壇酒拿走。我把那壇酒放遠一點兒以後,他搔了搔頭,臉上有些不甘願。
“我知道你愛豪飲,但現在不是時候,等打敗了留異再說吧!打敗了留異,回京城覆命時,咱們跟章大人一起上豐德樓,到那時,你愛喝多少就是多少!”
侯安都聞我一言,垂眸沉思片刻,隨之答道:“好!爲了打勝仗,我暫時不飲酒,等回京城以後再讓章昭達請客!”頓了頓,他嗅了嗅自己的雙手,似乎是嗅到了殘留的酒的醇香,竟當着我的面吮吸各個指頭,那滑稽的樣子令我不由笑出了聲。
轉眼間,已是天嘉三年正月,我和侯安都仍在平留異叛亂的征途上,薄雪鋪蓋着大地,讓平亂更爲艱難,那幾日,仗打在雪地裡,由於路滑,我捨棄了馬兒,跟衆兵一起腳踏雪地,追擊留異軍。
殷紅的血灑在雪裡,分外的顯眼,就像在白絹上連綿不斷地繡出片片桃花,而滾落下來的頭顱很快就被裹上了一層白霜,看不到面目,不會像從前那樣顯得恐怖,殘軀倒在地裡,也很快就被降下的雪花給掩埋起來,讓這場戰爭……變得很‘乾淨’。
敵人朝我飛撲而來,我頃刻間發現滿地白雪也有能用於作戰之處,遂抓起一團雪,投向敵兵的雙目,又趁他們擦臉之際,用長戟揮向他們的雙腳,或用長戟之端將雪潑撒向他們的面目,趁機襲擊。
在薄雪紛飛的時日裡,我軍千辛萬苦,拼命擊戰,好不容易奪下了建德,留下幾百人駐守,軍隊又繼續深入留異軍所控制的地方,將留異逐趕到了錢塘江附近。
我軍即將攻至錢塘江,臨江一戰,必是水戰,侯安都便在歇戰之期,帶隨身侍衛前往有船或造船的人家,借出船艦數只,以備應水戰。一切準備就緒,侯安都打算率水軍由錢塘江溯江而上,順勢追擊留異,但我覺得此策一定早已被留異所意料,故不苟同,心裡覺得由陸路追擊較爲妥當。
侯安都思量了一會兒,亦覺有理,遂放棄原先的打算,採納我的計策,由陸路追擊留異,經過諸暨,於永康出兵襲擊留異。
留異算錯了一步,驚慌失措之下,留下部下幾人及精兵五千人做抵抗,自己則領大部分軍隊逃往桃枝嶺,我和侯安都見狀,在斬殺了一千餘留異軍以後,也留下了兩千精兵,率大軍緊追留異。
至桃枝嶺,真正的激戰才真正開始!我騎着馬,踩踏着地上的殘軀與頭顱,此時已是三月,野草在山間隨意叢生,因留異在谷口豎柵築城,不易攻進,遂與安都不再進攻,停留在崖下,且令衆兵就地沿着河岸紮營。
因擔心留異會遣軍反襲我軍,當日,我軍也在此地修築□□,用以抵禦。
不久,侯安都以身犯險率自己的兵馬突襲留異,他衝在前頭,在亂軍當中不幸身中敵軍箭矢,鮮血從傷口處流至腳踝,我勸他好好休息不要再上沙場,他愣是不肯聽從,雖行動不便,依然乘輿領兵至沙場殺敵,這般勇氣,令我欽佩許久。
春至,老天必然會降雨,侯安都的傷未愈,卻還跟往日那樣與我商量計策,他想到雨降下來之後會淹沒山谷,便趁時下令在此地築起大堰。
侯安都帶傷親自監督築堰之事,而此間,攻擊留異便暫時由我擔當,我率自己的兵馬與塗則夷一道進攻,在裸石遍地的長長□□裡,與留異的部下開戰,騎着馬還和從前那樣拼命地擊敵。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天下,是我們的江山……’
那日在太極殿上,陳茜親口說的話在這一刻很奇妙地迴盪在腦海裡,突然,奇蹟般地令我比往日更加上勁更加英勇——此役不能敗,此役一定要勝!這個天下,絕對不能容下亂賊,因爲它是‘我們兩個人的天下’……
手掌似乎與戟的長柄連在了一起,胳膊也似乎充滿了足夠的力量,連斬數百人以後,卻仍是無法停下,心堅定得不若以往的自己,咬着牙,緊緊地咬着牙,豁出性命一般,將這條□□內方圓百里都染出了血花,方圓百里之內,數之不盡的殘屍與兵戈亂橫滿地,會如此時候憐惜他們的,恐怕只有穀風。
大概是見我像發了狂性,率弓箭軍作爲護軍的則夷邊發箭邊衝我大喊:“大哥,小心一點!”
我斬斷了敵兵的頭顱,斬斷了敵兵握着兵器的手,鎮定地回了他一聲:“我心裡有數,放心好了!”
兄弟倆人相互配合,一直以來打得不少勝戰,今日留異所立之柵難破,爲了保存兵力,在斬殺了三千餘敵兵以後,我斷然與他率軍撤返營地。
不久,侯安都所督築的堰壩築成,老天爺也開了眼,竟在這時降下大雨,一下便是幾天幾夜,水滿堰壩,安都大喜過望,將才剛癒合一半的傷忘卻於九霄之外,率軍以舟艦撞毀留異城上的樓堞,不到半日便破了留異所立的柵欄。
留異見勢不妙,匆忙間,攜其次子留忠臣棄城逃走。我發現後,立刻與則夷率兵馬追擊,追到谷口,與他們在山野裡展開激戰。
那留忠臣爲保父順利逃脫,策馬回頭,揮刀向我衝來,我迎上去,與他抗衡,揮戟向他,哪知他很靈敏,避開後的剎那,單手抓住了長戟,他的血從掌上流出,但他絲毫不在乎,揮刀砍向我。
危險襲來,我立刻不帶猶豫地翻身下馬,拔出佩劍繼續斬擊蜂擁而上的敵軍,並砍斷留忠臣馬兒的蹄,讓他不能騎馬逃跑。
留忠臣爬起來,趕緊奔跑,奔到護衛弓箭軍之後,我追上去時,剛斬殺了幾個阻撓的敵兵,數只箭矢就齊齊朝我飛射而來,我沒有退路,只能用佩劍將其砍斷,一面快速砍一面避開,如此,很是累人。
“大哥,小心!”
正當我已提不起勁再向前揮砍箭矢,一個聲音傳來,並有人將我撲倒,箭沒有射中我,只是釘在了壓在我身上的那個人,我捧起他的臉,發現是則夷時,不由大驚,他的背上滿是箭矢,身體已經被刺穿,而他卻是吭也沒吭一聲。
“則夷!則夷!”我急忙將他扶起來,呼喊他的名字,擦去他嘴角掛着的血,“你先撐住,等我擒到了留忠臣,馬上送你去軍醫那兒!”做勢要立起。
他緊緊地揪住我,搖了搖頭:“只怕……是追不上了……只怕……我也快撐不住了……”
“則夷,別說傻話!你能撐得了的,等我回來!”
他微微含笑着,鬆開一隻手,慢慢地從懷裡掏出了一隻錦囊,一張口,血又從他嘴裡溢出,“幫我……幫我交給……寶樂公主……”
那聲音異常微弱,使我不由悲慟,淚流下來,吼道:“你能撐得住的!”
“幫……幫我……就跟她說……我很喜歡她……只是……今生恐怕……不能娶……娶她爲妻了……大哥……你一定要……”
我抓住那隻錦囊,點了點頭:“我一定幫你把話和東西帶給她!”
他含笑着,突然閉上了眼睛,頭往一側偏斜,至此再也不動了。
我抹掉了眼淚,打開那錦囊,一看,原來裡邊是隻好看的玉鐲,重新束緊了口子,將它收到腰間,望了望四下那殘酷撕殺的混亂情景,忙將二指含在口中吹出一聲哨,將自己的馬兒喚了過來。
則夷,我的好義弟,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死在這裡!我一定要帶你出沙場,帶你回京城去!帶你回去見緹燕……
馬兒至我身前,我先將則夷的屍身放在馬背上,自己再騎上馬兒,一夾馬肚,立刻衝向前方,繼續斬殺敵兵。
殺至留異的騎兵前,有猛將攔住我的去路,一刀揮下,我避不及時,幾縷髮絲落下的當兒,項頸左側被割出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順勢而下染紅了我的衣襟,我忍着疼,劈開了對方的身軀,追擊留異的護衛軍。
日輪落山的時候,那些剩下的依然活着的護衛軍全部投降,而留異已不知是逃往了何方。
我勒馬在山丘之上,仰面向着夕陽,漸漸地閉上了眼——又是一次戰役,又是一次勝仗,贏了……則夷,我們……
下一刻,我只覺得腦裡突現一陣眩暈,身軀也是輕飄飄地,手抓不住繮繩,坐不久,就像木頭一樣筆直地從馬上墜落到地面。
親兵擁上來,當中有人扶起我的肩呼喊着‘將軍’,我睜着眼,擡起右手,指着馬背上的屍身:“則……則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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