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想,趁他還沒有發現,我即刻下意識地轉過身,背對着他,讓他就那樣若無所覺地從我身後飛馳而過。
“陳茜?!”雲光辛低呼了一聲,回過頭來望了望我,會意地擡起手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塗則夷伸長脖子望着,聽雲光辛一語,臉湊過來,困惑道:“陳茜?誰啊?剛剛路過的那一大羣兵裡有個叫陳茜的?”
雲光辛點了點頭:“就是那騎白馬的領軍將軍!”
我轉回去,再望一眼時,已不見那兵馬的身影,他們遺留下來的僅僅是尚未落回地面的煙塵。他們已經走遠了,趕去下一場戰役,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在這裡,也許他們早就把我忘記,早就把‘韓校尉’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咦?那你們怎麼剛剛不叫他?”
“別人忙着去打仗,哪裡有空回頭了,就算叫也未必聽得見啊!”
塗則夷覺得這話有道理,便沒有再問。
我牽着馬,繼續往前行,既然當初下了決心離開了,如今更要鐵石心腸,不能再回頭去找他,甚至與他重逢。
回到山中的小木屋,我把稻米倒入陶缸裡,隨後坐在屋外的木樁上一言不發,不理會蹲在身旁勤奮地雕刻着那用‘天雷靈木’做爲材料的鎮邪面具的雲光辛。
他雕琢了許久,寂靜當中突然冒出一句:“後悔了?”
我把臉別過一邊,佯裝沒有聽見他說的。他止不住地又說:“難辦啊……一個人總是這樣下去,會越活越辛苦的,不如再重新覓一個,天下間,佳人何其多,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呢?”
只是隨口噥噥,卻莫名吸引了我,即刻回頭望向他那邊,他擡頭迎着我的目光,趕忙補上一句:“我只是提個建議,你可不要找我啊!”
我又望向正前方,內心覺得這是個可行的方法。
身後響起箭入靶子的聲音,塗則夷正當是悠閒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試箭。我起身,上前,奪過他手中的弩和箭矢,瞄準那靶心發了一支,原本無心要它中黃心,卻偏偏着了那一點上。
塗則夷不由驚喜:“我原以爲你只會用劍,沒想到連箭都射得這麼好!”
我將弩塞還與他,輕輕哼笑了一聲自嘲。
他追問:“你以前是不是入伍當過兵?”
“我沒有當過兵,是習了騎射就跟隨主將上戰場殺敵。”
“主將?那你一定是當過武官的。”
“我現在是擅自離職,說不定朝廷已經給我定了罪名了。”
“你爲何要離職?”
“貪生怕死,你信麼?”
塗則夷想了想,肯定地答:“不信,你爲人光明磊落,不像是貪生怕死之人。”
我大笑起來,坦白道:“我確實很怕死,也確實很貪生。”
他愕然,怔怔望着我,說不出話來。這時,從小屋那頭傳來塗老爹的聲音:“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爲的不是自己,爲的是家中的父母、妻和子,當然了,小人就另當別論了。”
塗則夷忙回頭,喚了他一聲,“爹!”
塗老爹輕嘆,對我說道:“可惜老漢就只有則夷這麼一個獨子,儘管軍功能光宗耀祖,但就是怕讓他入伍了以後不小心斷送了性命,我這白髮人就要送黑髮人,塗家也沒有了後嗣。”
我明白他的感受,因此沒有出語相勸,倒是蹲在不遠處的雲光辛聽見了,出聲嚷道:“塗老爹,話可不能這麼說,您兒子打獵這麼厲害,沒準入伍以後不久就能升大官呢!您讓他一輩子在山裡打獵,那他就一輩子沒有出息。”
塗老爹愣在原地:“這……”
我瞪了雲光辛一眼,安慰塗老爹:“您別聽他說的,兒子是您自己的,這樣打算並沒有錯,誰家父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到沙場去送死呢?”
塗老爹發出唉地一聲,回道:“老漢也不想讓他過一輩子窮酸日子,只是這仗打來打去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是個頭,老漢是怕送他入伍以後見不着面啊!”
“男兒就像是一隻鷹,只有飛着纔是自由,把他困在一個地方不是愛他,是害他!我很小就被趕出了家門,在外自力更生,現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也餓不死。”雲光辛回頭說了一句,又繼續埋頭雕琢。
塗老爹嘆了嘆,招呼着塗則夷:“孩子,你過來,爹有些話要找你說說。”
塗則夷應了他一聲,很聽話地跟隨着他進了小屋。他們進去以後,許久都沒有出來,我站在屋外,也聽不到任何談話聲,一轉身,瞧見雲光辛站起來,他手中的面具已經雕琢完畢,只欠顏色。
他故意戴在臉上,試一試我的反應,我一瞧,笑了,對他說:“還沒有足以能夠嚇倒一個人。”
他摘下來,回道:“那當然,等上了漆,在裡面刻了名字,你就該知道它有多嚇人了!”
“爲何要在裡面刻名?”
“刻了名字,這張面具就屬於叫這名字的人,只保護這個人,誰也無法奪走,誰要是奪走了,就會有劫難。”
我聽了這個解釋,心底那種覺得神奇的感覺更深三分,便求他道:“你不妨也幫我做一個,面具我不要,我就要個蓮花燈!”
雲光辛皺了皺眉,苦叫道:“你真會差使人!我告訴你,我要收錢的!”
我揚起聲,認真道:“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他還不了嘴,只好答應下來,將面具收好,取來剩下的材料,即刻按我的要求,開始雕琢四四方方並且有檐有翹有蓮花座的燈盞,一面刻一面說:“不過我真不明白,你幹嘛非要個蓮花燈呢?神龕不更好麼?”
知道他不懂,我還是得勞煩自己這張口,老實地跟他坦白:“那是爲了保住我家的燈火!”
他恍悟,說道:“我以爲你是爲了自己,原來是爲了家人。”一想,又道:“你也夠殘忍的,要是有賊偷了這燈,豈不是要他全家有難?”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如今這樣的世面,做賊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屋子的門發出吱呀一聲,看樣子似乎是有人出來了。我忙回頭,入眼的是一臉平靜的塗則夷,立即問他:“都說了什麼?”
他收拾鋪在圓匾裡的曬了許久日頭的山禽毛羽,也許不打算對外人曝露,僅僅回了一句敷衍:“沒說什麼。”
我也不好再問下去,仔細數數自己在這裡寄宿已差不多半個月,不想再繼續勞煩這一家,當夜就與雲光辛商議離開的事。
雲光辛說:“塗老爹又沒有要趕我們走的意思,我們何必急着要走?”
我向他攤出理由:“我們只是撿柴,什麼大忙也幫不上,他們的米是用辛苦打來的獵物換來的呢!”
“那你想怎麼樣?”
“要麼,我們就此跟他們道別不拖累他們,要麼,就幫忙打獵,這樣也對得起吃進肚子裡的他們家的米。”
他顯得有些不樂意,悶道:“我不會武,可幫不上忙,弄不好還會幫倒忙。”
我考慮了一番,向他提議:“真要繼續打攪他家,不如這樣,你繼續撿柴,而我就跟他家的人去打獵,你看如何?”
“那我豈不是要撿比平日更多的柴?”
“只能辛苦你了。”
他似要反對,終還是脫口認命了:“……好吧。”
我拍了拍的肩膀,以表安慰和鼓勵,之後的白日不再去撿柴,改成跟隨塗則夷入林中打獵。我沒有弩和箭,也沒有他那樣高超的箭技,只能略施小技,二人互相配合,確實收穫不小。
每日重複着幹這件事情,下山上山,拾柴,打獵,有時候遇不到獵物就採摘樹木上成熟或即將成熟的野果,帶回去充飢,有時候沒有找到很多柴就把幹葉子帶回去。反覆如此,越來越使我感覺過回了原來那種極爲普通的日子。
“雲光辛!”我跨出兩三步,至那男子身邊,他揹着一大捆柴在原地歇着不前,擡起手,用衣袖拭着前額冒出的汗。
“來,我幫你扛一會兒!”我衝他伸出手,他點了點頭,把那捆柴放下來,交給我。
我把它背上了,邁步再沿着山坡往回走至塗則夷身邊,與他一同繼續往上走,雲光辛快步尾隨上來,塗則夷掏出一個野果讓他嚐嚐,他擦乾淨它的外表後咬了一口,然後笑了。
有一日,他高興之餘,忽然說:“我們三個如此照顧,如此仗義,要真是自家兄弟就好了。”
不想他才把話說完,塗則夷就立刻回了話,“好啊!”
他偶爾冒出的傻氣令一向自以爲英明神武的雲光辛不太爽快,悶道:“好什麼好,咱們又不是一個家的,我說的是‘要真是’!”
塗則夷回他:“雖不是親兄弟,不過可以義結金蘭,拜爲兄弟!”
我聽罷,覺得很新奇,只知道人一出世也許會有兄弟姐妹,卻是頭一回聽說這兄弟是可以靠結拜而有的,於是說道:“聽起來似乎不錯。”
塗則夷頓時驚喜,脫口道:“你也這麼覺得?那我回去問問我爹,他要是答應了,以後我就有兄弟了!”話罷,忙加快步伐,趕回小木屋。
門纔剛剛推開,他就衝屋裡大聲呼喊:“爹!爹!”
塗老爹聞聲,從裡屋出來,臉上滿是慌張的神色,問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情這麼急着叫你爹?”
塗則夷噗地一聲笑了,解釋道:“沒發生事情,只是有件事想跟您說一說。”
塗老爹仍在急着:“到底是什麼事啊?”
塗則夷望向我們,對他說:“想我這輩子都不曾有個親兄弟,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交情不錯的,就想跟他們結爲兄弟,但怕擅自作主教您不高興,就問問您。”
塗老爹平靜下來,笑了:“傻孩子,那是好事啊!你問我做什麼?”
塗則夷忍不住激動:“那您是答應了?”瞧見塗老爹點下頭,立刻快步過來,片刻也按捺不住地,就叫我們到屋外去開始結拜。
塗老爹叫住他,取來一小扎茅草,揉搓成條,塞進他手裡:“當成是把香火,湊合着吧!”
塗則夷謝過了自己的親爹,便將那茅草棍的一端埋進土裡,點燃了上端,脫口詢問一事:“咱們當中,誰最大啊?”
我立刻報上了年歲:“我十九。”
雲光辛是第二個回答的:“我十七。”
塗則夷哈哈笑了,指着雲光辛說道:“看來你是最小的,我十八!”緊接着認真起來,呼了我一聲大哥,呼了雲光辛一聲三弟,再而用匕首弄破指頭,將匕首傳與我,我照着他的舉動做,又傳給了雲光辛,三人將血抹在了彼此的臉上,趁着茅草棍沒有燒完,忙跪下來朝天一拜。
拜完後,三人相扶着站起來,塗則夷先道:“以後我們三人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同生共死,有仇一起報!”
我尾隨着補上:“更重要是兄弟情義爲重,萬不可奪兄弟所愛,不可爲了貪圖權勢而殘害兄弟。”
雲光辛落在最後,無話補充,脫口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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