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微微低頭,回了他:“沒事,我很好。”

他起身,伸了個懶腰,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提醒:“有時候,既然已經決定了要走的路,就最好不要回頭,如果回頭,就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此言一出,我擡起頭愣愣地望着他,心裡莫名地很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但並沒有想要回答他。

他寄宿在一家山間寒舍,我因與他爲伴,便也跟着去了。寒舍的主人姓塗,是一個獵手,常年打獵的日子煉就了他的彪壯身形和熟練的捕獵技藝,他有一個獨子,名曰則夷,父子倆在山間以獵爲生,幾乎與世隔絕。

住下來,不用花一個錢,且也能有山中野肉吃,這大概是雲光辛擇其不擇客棧的原因,不過也不能白吃,得幫這家子拾柴劈柴做爲報答。

拾柴能鍛鍊腰腿,劈柴能鍛鍊胳膊,總而言之,是強身健體的好法子,我自是沒有拒絕,每日一早就與雲光辛一起在山麓間拾柴,時候到了,各抱着一大捆回去,接着就在門前劈砍,以備炊煙生火。

山林裡的路,與山下那些城鎮和村落相比,甚是難走,沒有闊道,沒有方向,稍一走錯就不會那麼容易繞回到原來的位置,因此,出去拾柴,咱們總要跟隨着在這座山上出生並且長大的人——那位寒舍主人的兒子塗則夷。

咱們在林子裡拾柴,他就在那附近打獵,他的箭發得極快而準,有時候我才拾了一小捆柴,他已經將一條蛇給獵回來了。我在窺視他習射時,發現他能夠連發五箭,每支箭發出後都最終插在中央的點上。

我很欣賞他的技藝,若是沒有擅自離職,一定勸他入伍,爲我麾下。

夕陽西下,冒着騰騰熱氣的蛇湯擱在陋桌上,除此之外,便是烤熟並且切了片的野雞和山雀。四個人齊齊坐在桌邊,塗老爹上完菜總是呵呵一笑,然後向我和雲光辛表示歉意,“真的很抱歉啊!今日沒有什麼好吃的,還請兩位暫時委屈。”

我依稀記得,第一天寄宿在這裡,他拿出飯菜時說過類似的話語,‘真是抱歉,山裡沒有什麼好菜,還請兩位包涵’,隨後那些日子,他每日都會說這句相同的話,而咱們除了輕微一笑,再無任何舉動可以表示迴應。

塗則夷一點也沒有在乎,豎起竹筷就大方地吃起來。實話說,這家子在外人眼中是那樣幸福,每日都有肉吃,不用爲糧食的收成擔憂,不用爲徵稅急得焦頭爛額,也不用擔心戰火會隨時蔓延到家舍門口。

因爲沒有牀塌,只有用竹條編成的板子,每個人都睡在鋪了茅草和布墊的這樣的板子上,頭枕着方形木塊,至於被子,裡頭似乎是充進了許許多多山禽的毛羽,但卻也很暖和。

我在山裡的深夜裡,偶然做了跟陳茜有關的夢,他滿地奔跑,不分晝夜,不分天涯和海角,在不斷地呼喊我,但我就像是天上的雲彩,俯視着他,就像是嫩葉上的白露,靜靜地注視他,絲毫沒有打算要去迴應他。

他的憂愁、焦急的神態至我醒過來的那一刻仍舊殘留在腦海裡,致使怎樣輾轉反側都無法再睡下去。輾轉時發出的聲音似乎吵醒了離自己不遠的雲光辛,或者,他也碰巧也是醒的,昏暗朦朧的屋內,我聽見他慵懶的聲音。

“怎麼了,睡不着?”

那時,我正背對着他,問他道:“你說,在夢裡夢到的事是真的麼?”

他唉了一聲,異常肯定地回答了這個認真的問題:“怎麼可能!夢裡發生的事情多半是你白日胡思亂想,心裡放不開罷了!你想想啊,我在夢裡夢見自己撿到了塊金子,等我醒過來以後真的撿到金子了麼?”

“沒有……”

“就是嘛!別亂想了,好好睡吧!”

他的話,我愣是覺得有些道理,覺得陳茜既然色迷心竅,一心只爲張夫人,定不會像夢裡那樣到處去找我,夢裡的畫面不過是偶然發生罷,聽雲光辛的勸語,即刻拋開疑慮,安心地合上眼。

轉眼,已記不得是第幾個三月,出門之際,塗老爹沒有忘記提醒一句,“夜露未退,加上今日有溼氣,撿柴的時候就要留心一些,若是柴太溼,就不撿了,就撿些尚未溼透的回來。”

我記下他的囑咐,撿起躺在落葉堆當中的殘斷枯枝,摸了摸,發現其並未全溼,就拿着,再換個地方不停地找,然後把它們湊成一捆夾在腋下,回頭對雲光辛說:“幹葉子容易燒着,不如也帶些回去吧?”

話說完了,他還站在那裡不動,我自認爲自己的聲音也不小,覺得他是出了問題,轉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剛想問他是怎麼了,他出了聲:“有戾氣……”

我聽得一頭霧水,而他神神秘秘的模樣更讓我困惑。

他嗅了嗅空氣,再一次確定道:“沒錯,是一股很強很強的戾氣,應該就在這附近。”腳一邁,就要往一個方向去。

事發突然,我出言阻止了他:“你要去哪裡?要是走遠了,可回不去了。”

“你若是肯跟我來,保證讓你看到好東西。”他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如此暗藏驚喜的話,我抗拒不了,抱着柴尾隨在他身後。

他踏進一個遍地野藤之處,無路可走時,令我替他開路,我無奈從了他,拔出佩劍劈開縱橫交錯的雜亂藤條,一直劈至一個柱形藤障。他用手使勁扯下那些藤條,那些莖和葉落下時,露出樹幹表面。

那是一棵月桂樹……

雲光辛如獲至寶般笑了起來:“沒想到這裡竟然會有!”

我站在他的身後,面無表情,心裡想着:月桂樹在哪座山上都有,看到它有什麼可稀奇的?

下一刻,聽到他脫口的字句後,怔住了——他竟稱它爲‘天雷靈木’。

“原來真有這棵樹!”他激動萬分,不等我反應過來,已然舉起手中的斧頭劈向樹的低枝,劈了許久纔將那稍粗的分枝弄下來。

我望着他興奮的神情,指着它說道:“這個就是你說的好東西?”

他掏出多餘的繩索,捆綁住它的細端,準備將它拖回去,回我的問話:“是啊!你知道麼,它可不是一般的月桂樹,它可是連遭了幾次雷擊都未喪命、依舊能夠每年發芽抽新的月桂樹!”

我想起他曾說過自己是位雕刻師,這東西對他來說自然算是寶貝,遂失望了起來,說道:“原來你是衝着材料來的啊……”

他將它捆緊了,一手抱着柴,一手拖着它,往回走:“連遭了幾次雷擊之後,不死,反而生出戾氣來對抗天雷,這就是這名字的由來,倘若做成面具,不僅能夠保身、讓濺到自己身上的血不帶孽氣,甚至能夠嚇跑敵人,鎮住鬼怪。”

話說得那樣神奇,讓人不禁蠢蠢欲動。

“你是從哪裡聽來這件事?”

“是以前聽家裡人說過,他們找了很多年都沒有找到它。”

他回答着,又說:“我想將它刻成面具送給一個人。”

“什麼人?”我懵了一下,瞬間又恍悟過來:“是你時常提起的那個你的心上人麼……?”

話落,他的臉騰地紅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緊張又害羞的模樣。

他說:“是又怎麼樣啊!我家的可比那姓陳的有良心多了,起碼他只有我一個,而那姓陳的呢?有了一個髮妻了,還想着要納妾!”

我低下頭,握緊了拳頭,快步先行。他似乎是發現自己的話說得太過火,戳中了我的痛處,在我身後呼喊:“那個!我不是故意提到這件事……”

他沒有良心!他沒有良心!他一點良心也沒有!爲了一個寡婦,他願意撕破臉,對我大發脾氣,甚至還叫我滾!我眼睛瞎了,當初竟然喜歡一個好色之徒!

衝回去時,遇到了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塗則夷,我以爲要撞上他,受驚之餘,腳下突然一滑,手中的柴紛紛散落,屁股着地的事快要發生的剎那,我被他好心的扶住了,沒有受傷。

“見到野獸了?這麼慌張。”他開口說道。

“不,不是。”我站穩了,彎下腰去,將那些掉落在地的柴撿起來。纔剛撿完,雲光辛就趕到了,拖着身後那大塊粗枝,累得直喘氣。

塗則夷取出一支箭,握緊弩,也不問清楚原因就走向我們衝出來的那個地方,樣子顯得很警惕。雲光辛理平了氣,回頭看向他,出聲問道:“你幹嘛呢?”

只聽塗則夷十分認真地回了話:“打野獸啊!”

雲光辛張口愣了一愣,忽然捧腹大笑,使塗則夷定住腳步且不明不白地聽了一會兒,笑完了,他才向他解釋:“沒有野獸啦!沒有野獸!”

“那你們怎麼一個個都像見了鬼一樣跑出來?”

“那個……”雲光辛不知該怎樣向他把話說明,脫口兩個字就頓住了。

我插上一句話,好使他們不再糾纏這件小事:“沒什麼,鍛鍊筋骨罷了。”

雲光辛會意地緊跟了一句:“對!我們鍛鍊筋骨而已。”

塗則夷信以爲真,即刻收回了箭和弩:“今日稍溼,還是小心爲好,不然,很容易滑倒。”話罷,一如往常地在前方領路。

他捕到了幾隻野雞,而正巧家裡因多了我們這兩個人的口,本是可以多維持幾日的稻米轉瞬間一粒不剩。爲了買米,我們只好下山把獵物賣到酒樓以此換些錢。

齊國違背了去年冬與樑朝的不戰之約,再度遣兵南下進攻樑朝,朝廷由此而四處徵男丁入伍爲兵,致使耕田的男子變少,許多良田無人去耕,糧食收成也逐漸減少,而稻米也愈加貴上加貴。

幾隻獵物不足,非要加上兩個蛇膽,才能買到一石稻米。

錢付出去以後,抗米的事就交給了我,而我因爲有一匹好馬,只將那一袋米穩穩地放在馬背上,牽着它走上山便可。

“嘿,幸虧有這匹馬,否則咱們三人就得輪流扛着回去了。”路上,雲光辛輕輕拍了拍我的馬兒,如是說。

我回頭,笑道:“幸虧我心裡有數,帶它一起下山。”

正當三個人要向左拐,突然,前方傳來一聲慌亂的呼喊,伴隨着這個聲音,街上的人竟都不約而同地往路的兩邊躲閃。

“兵來了!兵來了!快點躲開!”

我站在人羣裡,探頭望過去,果然看見一批兵馬正衝這邊過來,等他們漸漸靠近了,赫然發現爲首的將領那樣眼熟,熟悉到我連夢裡都會夢見他。

……陳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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