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王所居宮室之中一派肅殺氣氛。寢宮內殿裡衆多使女寺人盡力站地遠遠的,驚慌失措地遙望着一臉煞白、緊閉雙目平躺在榻上的韓王咎以及坐在榻邊上只能低頭捋着白鬍須不住嘆氣的上卿尚靳。上卿公仲和公子韓緘他們都已經六神無主了,眼見大王四個多時辰都沒醒轉過來,焦躁之下疾鞭趕驢似地在殿裡推起了磨來。
他們這些人好歹還能看到韓王咎的情形,而在殿外院子裡等着消息也好回去稟報的各國問候使臣卻是全不知情,眼看着西天邊上的太陽越沉越低卻依然未見殿裡傳出消息,忐忑之下也顧不上都是誰在場了,紛紛壓住嗓子小聲的議論了起來。
尚靳今年都已經快七十歲的人了,也沒有什麼治國的大能力,唯有機敏善辯尚可爲韓王所用,即便如此,當年依然在秦國羋太后面前敗下了陣來,在當世以善變聞名的士人中實在排不上號,這樣的能力當相邦是肯定是不行的。可即便這點在別國君王眼裡根本不算什麼的運籌外交能耐在韓王眼裡也已經大上了天,以至於尚靳到了這個歲數依然不讓他致仕休息,可稱事事請教,視爲主心骨。這是沒辦法事,國小而處卑,又有哪個真正的能臣願意仕於韓?朝中青黃不接乏人可用,根本無法像秦王、楚王、趙王那樣隨行帶出來一支龐大的智囊團也絕不會影響朝廷正常運轉。
就在韓王咎在盟會臺上昏倒的時候,養病不能隨行的尚靳便已經從匆匆趕回來的韓緘那裡聽到了秦國在武遂調兵的消息。這消息差點沒讓尚靳崩潰。可還沒等他想出應對之策,他的君王便大煞威風的從城外被擡了回來,這讓他如何不心傷。
“唉,天晚了。去點上燈。”
天色漸漸晚了,昏暗中漸難視物,尚靳雖然滿心的疲憊,但還是撐着身子吩咐寺人去點燃銅樹,公仲正在那裡兜着圈子發懵,聽見尚靳的話急忙停住步急急的吩咐道:
“快快快,點燈!”
“諾諾。”
一名寺人得了命令不敢怠慢,急忙跑出內殿去取火鐮燧石。不片刻的工夫銅樹火映,內殿裡陡然一亮,突起的光芒瞬間灑在了韓王咎的臉上。這光亮與漸變的天光不同,突然而起。刺得韓王睫毛一抖,接着就哼哼了起來。
“大王!”
“大王醒了?”
“快快快,快過來!”
……
韓王的“哼哼”和尚靳突然的喊聲頓時驚到了內殿裡的韓國羣臣,隨着公子韓緘的一聲高聲招呼,衆人急忙嘩嘩啦啦的圍到了塌旁。登時又是一片“大王”、“大王”的紛亂呼聲。
韓王今天這麼丟人完全是在緊張之中一時閉氣,倒也沒什麼大礙,要不是因爲他是君王,別人實在不敢狠掐他的人中。恐怕造幾個時辰就已經醒了。這時候氣兒漸漸順了過來,在混亂的呼聲中茫然的睜開眼。忽然看見跟自己來濮陽的羣臣都圍在了身邊,而並非是在盟會臺上。一時之間陡升時空錯亂的懼意,驚聲呼道:
“秦國,秦國人打過來了!”
“大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咱們如今還在濮陽。”
在衆人的附和之下,尚靳憂心忡忡的欠身安撫起了韓王咎,許久過後見他漸漸從錯覺中安下了神來,這才稍稍放下心轉頭對韓緘道:
“公子還請受些累,先將大王已安的消息傳曉殿外的諸國使臣,派人隨他們回去還謝各國君上,另外公子親自到天子那裡報一聲平安。唉,如今咱們誰都怠慢不得了。”
“諾諾諾,韓緘這就去。”
韓緘不敢怠慢,擦着汗應諾一聲急忙跑出了殿去。尚靳隨即向衆人揮了揮手,於是除了公仲以外的卿士僕役們都乖覺的跟在韓緘身後退出了內殿並關上了殿門。
尚靳四下吩咐的時候,韓王咎已經慢慢的穩下了神,待內殿裡只剩下了他和尚靳、公仲兩個人以後,急忙鞠身坐起,皺着眉急切的說道:
“尚上卿,公仲上卿,秦軍屯紮武遂,不需一日就可順大河而下過曲陽攻我野王,任誰也就不了呀。如此居心,那就是要迫寡人惟秦王馬首是瞻,寡人,寡人……”
尚靳連忙攙住韓王道:“事已至此,大王急也沒用,還是先安下神來好好想想對策纔是呀。”
“正是,正是,寡人有些急迫了,先穩下神,先穩下神……”
韓王自我安慰的連連點起了頭,可強迫實在難遂心願,剛說了幾句“先穩下神”,接着就一驚一乍的呼道,
“寡人能穩得下神麼!野王一失,上黨郡便丟盡了。秦國這是兩手準備,秦王必是不會同意弭兵的,若是寡人不附和他,秦兵必然東下,若是附和他,豈不是徹底得罪死趙王了麼?”
兩難境地之下韓王早已經完全失了主張,而跪坐在尚靳身旁的公仲同樣感同身受,瞥眼瞧着韓王那副天塌了似地模樣,不覺埋怨的撇了撇嘴,低聲嘀咕道:
“那年秦國攻我大韓,大王不聽臣獻一城自保,將秦軍引到楚國去的主意,偏偏聽信楚國那個陳軫的話跟楚國合盟,要不是上了陳軫的當,武遂、高平如何會失?野王、上黨不就不需擔心了麼……”
公仲這些話已經是找後賬埋怨上韓王了,雖然是以臣非君,但公仲還真沒什麼好怕的。這個公仲至少在韓國不是一般人,公仲是他的複姓,本名則是侈,正兒八經的韓國宗室後裔,而且有早慧之名,自小就是當今韓王的伴讀師兄弟,這些年已經成爲韓國朝堂核心人物,離相邦之位只有一步之遙。當然了。這只是就韓國境內來說,除了韓國,公仲實在算不上什麼人物,但瘸子裡頭拔將軍。只要在自己的圈子裡比其他人高一頭那就足以炫耀了。
不過這些話終究不好聽,尚靳側耳聽見韓王咎輕輕嘆了一聲,生怕他臉面上掛不住,忙對公仲輕斥道:“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公仲上卿還提這些舊事做什麼?”
尚靳忙不迭的維護韓王咎的君威,不曾想韓王咎倒是好脾氣,無力的擺了擺手道:“唉,尚上卿不必斥責公仲。寡人也是悔不當初呀。當初若是不上陳軫的當,寡人又如何會有今日的狼狽呢。”
韓王咎這些話就是鼓勵,公仲頓時來了精神,連忙向前膝行一步。低聲說道:“大王恕罪,臣倒不是想翻舊賬,只是總覺着今日的情形與當年大是相似。您想呀,當年秦兵攻我宜陽、澠池,我軍招架不住。若是當真如臣所請,獻新安給秦國,並暫時向秦國俯首,與秦國共伐楚國。豈不是將禍事引到了南邊麼?而且新安在西周之西,有秦國不敢動的西周擋着。武遂、高平不失,野王就不會臨危。上黨郡更不會與新鄭難以交通。
如今雖說已經不能再說這些話了,不過計策卻依然可用,大王不妨將上黨郡汾水以西的平陽獻於秦國,並暗中向秦國俯首稱臣,與他合盟攻楚,大韓豈不是又可得幾年安生了麼?本來汾水以西早已經在秦國虎視之下,咱們就算不獻,早晚也會被秦國拿去,大王何不用一座必不屬我的危城還我朝堂之安呢。”
“公仲上卿,你讓下官說你什麼好。”
尚靳聽到這裡頓時大皺起了眉頭,煩躁的捋了捋鬍子道,
“此一時彼一時,別忘了趙國可不是趙武靈王不問中原事的那個時候,趙王運籌弭兵,你敢說對我大韓不是好事?如今大王最當做的乃是附議趙王以卻秦兵,你,你,嗐,你這主意除了弱我大韓,得罪趙國還能有什麼用處。”
公仲絲毫不想相讓,微微一瞪眼道:“人心隔肚皮,當年燕昭王是怎麼倒的黴,那趙王自視君子,所行之事也難讓人挑出錯來,但就算燕國是自請歸附,趙國滅燕難道不是實情?大韓的社稷只有你我纔會真心考慮,指望趙國,還不知趙王弄這弭兵之會是什麼用意呢。再說就算趙王當真是一心求安,秦王會怎麼想,楚王又會怎麼想?這兵哪有那麼容易弭?咱們還是得替自己多考慮纔是呀。”
“唉……”
尚靳被公仲說的一陣無奈,正不知該說什麼爲好的當口,韓王咎突然道:
“寡人看公仲說的沒錯,如今的趙國已經不是當年的趙國了,什麼三晉一體別想再指望上。趙國其實與秦楚無異,咱們都得防備着些才行。更何況就算趙王願意幫寡人,如今秦兵已抵武遂,誰能救得了?到時戰息城失已成事實,恐怕趙王除了罵幾句,就只剩下與秦國相爭上黨了。尚上卿,寡人看公仲的主意可行。”
“唉……可行是可行。只是……”
尚靳又長長的嘆了口氣,思忖良久才道,
“助秦攻楚是比助秦攻趙更能成事些,畢竟趙國有齊魏相助,楚國卻是孤立,就算是秦國也必然會先謀楚,而不是謀趙。可,可如今趙王正在大倡弭兵,就算大王復秦只是攻楚,不也是得罪趙王麼。再說了,秦兵兵抵武遂,威脅大王的意思遠比當真攻野王爲大。大王若是沉不住氣輕舉妄動,就怕得罪了趙王不說,恐怕秦國也得趁着大韓無有靠山之際舍強楚而先滅我,到那時纔是雞飛蛋打什麼都沒了呀。”
“這,這……”
尚靳的分析頓時把韓王咎和公仲嚇懵了,一君一臣慌張的對視了一眼,韓王咎連忙問道:
“以尚上卿所說,莫非寡人便沒有一點回旋餘地了麼?”
尚靳灰着臉愣了片刻,頹然的仰着頭長嘆口氣道:
“迴旋恐怕是難了,如今秦國逼迫大王,趙國雖然沒明說什麼話,其實也是在逼迫大王,大王被夾在中間左右都動彈不得。實在不行……”
尚靳說到這裡頓時爲難的說不下去了,只得抿着嘴脣不住“嗨嗨”的嘆氣。韓王咎被他這幅神情鬧得一陣心焦,急忙催促道:
“實在不行就如何?尚上卿只管明說,不管什麼話寡人都能擔待。”
“實在不行……”
尚靳恨恨的咬了咬牙,下定決心似地說道。
“剛纔公仲上卿的話倒是提醒了老臣。秦國年年東侵,如今我大韓北邊的上黨與南邊的新鄭僅有一座野王城相連,只怕想守也是難守的,倒不如拿上黨做番文章。”
韓王咎一愕,忐忑不安的瞥了瞥公仲,小聲問道:
“上黨?尚上卿的意思難道是棄上黨?”
尚靳默然的搖了搖頭道:“大王,祖宗之地哪可輕棄?況且棄了上黨我大韓便丟了一半國土,實在非上策。不過即便不棄,秦趙兩國也必然惦着。大王你想,秦國野心甚巨,大有包舉宇內之心。這上黨之地早就惦記着了,至於趙國,雖然如今還看不出趙王的心思,但上黨東邊漳水一帶距離邯鄲極近。不論是在我大韓手裡還是被秦國搶去,都對趙國威脅極大。要不然五年前趙奢也不會涉險沿漳水去救闕於了。所以趙王即便沒有併吞上黨之心,也必然欲謀長子、屯留以東上黨地,以求如晉陽那般靠險要地勢攔阻秦國,甚或以此爲根基向西與秦國爭雄。
秦趙都必然有意於上黨。以我大韓之力,根本沒法與他們相抗。倒不如舍一臠而引兩狼鬥。只要把上黨往外一拋,秦趙兩國都關乎了厲害。想不相爭都難,而且必然會傾全國之力相鬥,以他兩國國勢到那時候要想分出伯仲絕不是一兩年的事,等決出勝負也必然是兩敗俱傷,再無力出兵相擊別國,說不準我大韓還有機會奪回上黨。”
“這,這怕是太行險了吧,萬一不能如願豈不是雞飛蛋打。”
韓王咎怎麼聽都覺着有道理,但再仔細想想卻又極是心虛,嚥了半天唾沫依然猶豫不決。公仲卻不像他這樣沒主心骨,聽尚靳這麼一說,雙眼頓時一亮,見韓王不敢下決斷,急忙說道:
“尚上卿所說倒是有幾分道理,只是如此一來乃是引兩虎相爭,萬一有一點差池,兩虎打不起來卻會傷了大韓,這分寸實在不好把握呀。以尚上卿之間,這上黨該拋給趙國還是秦國?而且,而且若是他們打了起來,出國趁機北上又該怎麼辦?”
尚靳點點頭道:“要想讓秦趙傾力相爭,自然是拋給秦國。秦國好歹只是併吞天下之意,縱使不成功也上不到根基,而趙國若是沒了上黨屏護,邯鄲便隨時在秦軍窺覬之中,那纔是要了命的事,趙國不可能不傾全力來相爭,那不就打起來了麼。至於楚國倒是好說,齊魏兩國與大韓有同憂,秦趙打了起來便只能與大韓合力防楚,分散我大韓壓力,遠比新鄭時時在秦國窺視之下惶惶不可終日好得多。”
公仲聽到這裡立刻喜上眉梢,連忙對韓王咎說道:“對對對,大王,尚上卿說的有道理,以上黨來弱秦趙兩強,那我新鄭便無憂了麼?”
不是自己的畢竟不心疼,公仲和尚靳說的輕輕巧巧,韓王咎心裡卻疼的霍霍的,心神不寧的喘了半天氣,猶豫的擡頭問道:
“除了此法便沒有別的法子了麼?寡人倒覺着不妨拿弭兵兩個字做做文章,遠比,遠比丟掉上黨要划算的多。”
這是捨不得呀……公仲與尚靳心照不宣的對視了一眼,也頗是有些猶豫了,試探着道:
“弭兵……尚上卿,你覺得如何?”
“這……”
尚靳低下頭苦苦的思索了起來,半天才擡起頭嘆口氣道,
“當年齊桓公會盟天下說什麼尊王攘夷,不還是爲了齊國稱霸麼?以老臣愚見,趙王這番弭兵之說與齊桓公並無兩樣,只怕也是爲了趙國稱霸,我大韓要想從中獲益只怕是難,即便可以靠着趙國防止秦國攻伐,但誰知道趙國會如何對付大韓?再說權謀皆在一時,萬一哪天情勢異變,趙秦兩國苟合,那我大韓更是難以自處,倒還不如……”
“唉——”
韓王咎聽到這裡徹底灰心了,痛苦的抱住頭略帶着抽泣說道,
“寡人這君王當得算是什麼,上百年的基業別人說奪就可奪,寡人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若是上黨再丟,大韓與魯國又有何異,家國早晚不在呀!”
戰亂之世小國的命運就是這樣苦,韓國雖然在戰國時代號稱七雄之一,但自從三家分晉之後,除了最早的幾十年興變法成小康、滅鄭國遷新都風光了一把以外,基本上只有被打的命,在七雄裡面國土和實力都是最弱的,甚至能不能比上當年佔盡淮泗的宋國還不一定,只能受人擺佈。韓王已經灰心喪氣,同爲韓國人的尚靳和公仲自然也是感同身受,陪着他嘆了半天氣,尚靳才道:
“大王,如今萬事還沒到難以迴旋的境地,既然秦楚趙各國君王都在濮陽,咱們不妨先沉住氣探一探各方的真實用意再作計議。停上一停公仲上卿便去秦王那裡‘賠一賠罪’,只說大韓願臣服於秦國,與秦王共進共退。另外若是秦王咄咄逼人,你不妨透一透獻上黨的口風,不過萬萬不能點得太透以至於沒有迴旋餘地。臣也到趙王那裡走一趟,先探探趙王的口風,若是機會成熟,倒是不妨將秦軍屯紮武遂,我大韓難有迴旋之機透給他停一停。”
“這……唉,諾。”
公仲實在不願意接這個差事,但眼見韓王咎呆呆的點下了頭,只得硬着頭皮應諾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