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說的沒有錯,山東各國明面上說着好聽的道義,暗底下卻只考慮自己的私利,確實是烏合之衆。他們所謂的小合縱本來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與合縱本身相比,除了形式上有些變化,本質並沒有區別。原因很簡單,合縱攻打函谷關之時各國明合暗散,都想讓別人多出力自己多得利,難道小合縱的時候他們就沒有讓別人拖住更多秦軍,而自己則以極小代價收復失地的想法?
人性使然,不管你僞裝的多麼高尚也不能改變這一切。白起想的很清楚,但是……趙勝同樣也想得到這一點。
相對於戰國末期這些雖然已經產生了統一思想,卻並不明白統一了之後該怎麼辦,而且潛意思裡依然還在堅持各國制衡以保社稷的統治者來說,趙勝對“統一”兩個字有着更深層次的瞭解。
趙勝明白雖然除非全世界只有國家、一個政權纔有可能存在真正的和平,但什麼時代說什麼話,在先秦這個以中原爲天下、與其他文明尚處於相對隔絕的時期,統一華夏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本身也確實具有統一天下、終止戰亂的意味,並且在各國皆有一定實力的情況下,這種統一根本不可能通過“談”得到,只有武力才能解決問題。
拋開貪慾和自私自利等等問題不談,單從這個角度來說秦國選擇的路子是正確的,只是他們表現的太霸道,而且方法也過於直接。以至於得罪了天下人,還沒實現統一變得罪了天下人,落下一個虎狼之國、“暴秦”的罵名,天下一統或許根本不需要拖到秦始皇嬴政那個時候。
有這樣的想法並不是趙勝多麼高尚、多麼聖人。而是因爲身處什麼樣的地位就要思考什麼地位上的事情,如果他依然是二十一世紀某一個不起眼的小白領,他所想的只會是“五子登科”、如何讓自己的生活更有質量,但在如今他已經是一國君主,而且還是個隱然具有一統天下實力的大國君王,榮華富貴根本就如青菜豆腐一樣不起眼的情況下,他爲什麼不將自己的目光擡得更高一些,希求自己改變歷史。使華夏文明傲視甚至真正一統天下,至少最低要求也是青史留名呢?
正是有了這種想法,與當年看透了合縱本質,從而在失望之下甩開各國單幹的趙武靈王一樣。趙勝雖然拋出了看上去更具有操作性,更容易成功的小合縱,但這僅僅只是個掩人耳目,一方面吊足各國胃口,以免他們太過容易被秦國分化。從而被各個擊破,另一方面則震懾秦國,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從而拖延他們東進腳步。爲自己的大謀劃爭取更多準備時間的煙霧彈而已。
稍微懂些棋道的人都明白虛子的作用,不過要想讓“虛子”當真起到掩護暗度陳倉的明修棧道作用。這虛子只有落到實處才行。基於此,趙勝並沒有以敷衍的態度對待小合縱。同樣也沒有放棄弭兵之名。
在秦王被扒了個赤條條曝光於天下並且憤然離開,被收服失地利益戳到高點的各國君王羣情激昂,收拾秦國已成必然趨勢的情況之下,趙勝因勢利導推出了自己心目中真正具有約束作用的弭兵方法,那就是趙楚韓魏盟誓,共以抗秦收服失地爲目標,併爲達到目的沉下心修內政爲小合縱做準備。
在這一期間,趙楚兩國相互約定以韓魏齊爲緩衝,兩國中的任何一方如果對韓魏齊以及周魯鄒倪衛各國發動進攻,另一方有權利和義務作爲盟主號率領各國共同進攻另一方,從而達到威脅性的相互平衡。
休兵準備的時間暫定爲兩年,爲使盟約具有效力,除了在盟書中寫明小合縱收服失地的意義和三年裡保持密切互動制定詳細的戰略政策,長時間提醒各國什麼纔是以最小代價換取最大利益的方法,以此挫敗秦國分化策略以外,還特別規定,盟誓各方如果有任何一國受到秦國進攻,小合縱分兵攻秦都將提前進行。
同時還規定,韓魏齊三國中的任何一國如果與秦國苟合,趙楚兩國將在全力防秦的情況下聯合另兩國先合力滅掉並平分了他,如果趙楚兩國之中的任何一方單獨與秦國苟合,那麼按照趙勝原先的話說,大不了來個兩敗俱傷,爲秦國統一天下讓出快車道——當然了,這是針對楚國說的,趙國作爲弭兵的提出者,絕不可能與秦國暗中通同。
至於敗秦之後的弭兵問題,那就得等真正將秦國打殘攆回函谷關西邊之後再說了,說不準到時候趙勝又會提出什麼從秦國身上揩油,從而保證山東各國相互和平的幺蛾子主意呢。
有實際利益在那裡吊着各國的胃口,韓魏楚擎等着收復失地,齊國在沒有本事跟秦國搞東西互帝的情況下也因此不用擔心受到楚國或者趙國進攻,秦國除了乖乖放棄好容易才搶到的函谷關以東土地,以求韓魏楚趙突然得利之下失去目標,從而再起爭端以外還能拿什麼手段來拉攏分化各國?
然而這種手段可行是可行,但先別說什麼秦國捨得不捨得了,就算他們捨得,若是當真放棄了關東土地,他們通過幾十年時間才辛辛苦苦經營出來的對山東各國優勢局面不就全泡湯了麼?再說你有張良計、他有過牆梯,等你當真乖乖就範以後,誰知道那個趙勝又會用什麼手段通過繼續收拾秦國來保證趙楚聯盟?
這種事趙勝並不是做不出來,而且很有可能早就在他的計劃之中了,他這幾年一步步將趙國變強,以至於改變天下格局不就是通過許許多多讓人過後才大呼後悔的十全策略實現的麼?所以白起說山東各國是烏合之衆雖然並沒有錯,但往往越是烏合之衆。有心之人越容易在沒打算要長期效果的情況之下找到暫時將他們扭成一根繩的辦法。
弭兵之會在一家煩憂衆家歡的氛圍之中圓滿結束,除了提前悽惶逃走的秦王以外,各國君王都在一團和氣之中滿意而歸,就連還不知道家門口堵着的秦兵撤沒撤走的韓王都是底氣十足。
…………………
濮陽弭兵之會的盟約內容很快就傳到了秦國。而這時候秦王纔剛剛回到咸陽。外交上的失敗令秦國朝堂上下一片哀聲,山東各國的盟約更是加劇了惶恐不安。於是在秦王回宮第一次召集公卿們陛見的時候,秦國的核心重臣斂聲靜氣的聽完羋戎對此一行經過的講訴以後,全數微微低下頭不敢去看黑着臉坐在御座上和側手席上的秦王和羋太后。
羋太后如今已經是快六十歲的人了,精力遠遠比不上幾年之前,但倔傲的脾氣並沒有改,雖然沉住氣聽完了羋戎的話,但剛剛等羋戎說完。緊接着便咬牙切齒地跟上了一句憤恨地怒語:
“一羣混蛋!”
這是在罵誰呀?大王和華陽君還是趙王他們呀……羣臣聞言之下登時面面相覷,卻沒有誰敢接話。
這情形還不如大家齊呼一聲“太后息怒”呢。羋太后愈發憤怒了,頭上的笄珠登時晃了個叮噹作響,勃然怒道:
“這麼點兒事你們便沒主意對付啦?啊!還要哀家拿主意嗎?哼。趙勝那個小混蛋可是夠歹毒的,自家的地盤差不多都奪了回去,卻裝好人拉着韓魏楚一起對付大秦,若是大秦將關東之地都還給韓魏楚,這幾十年的心血豈不白費了麼?
哼哼。韓國如今正與大秦頂着牛,魏王又是趙勝的老丈人……哼!魏冉,你親自到楚國去一趟,告訴熊橫。他的上庸十二城大秦還給他,而且還要把原先屬於韓魏的襄城、魯陽一併給他。告訴他。只要他肯與大秦一同滅趙,大秦願與他平分天下。哀家倒要看看他熊橫答應不答應!”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
魏冉被羋太后衝得差點沒趴在几上,連忙站起身一陣勸,
“如今不是楚王肯不肯答應的問題,而是趙王此前已經打下了鋪墊,若是楚國敢敗盟投向大秦,趙國就將聯合韓魏齊與他拼個魚死網破,要讓大秦漁翁得利。這些話是極其歹毒的,楚王雖然好利,卻一直懼怕大秦,就算與三晉摩擦不斷,其實還是寄希望於與趙國合盟對抗大秦,所以趙王這一腳踩在了他的軟肋上,他短時間內絕沒膽子敗盟。
而且上庸是大秦經武關東向必經之地,若是還給楚國,趙王必然會以助楚國再奪黔中郡爲誘餌拉住楚王,讓他將襄城等地還給韓魏,然後趁大秦沒了上庸根基的機會聯合韓魏搶回整個洢水以東,到那時候大秦幾十年的辛苦便丟了一半,單單一個河東郡根本無法牽制山東各國,最後只能退回函谷關以西。那,那豈不是隻有閉關自守,不但再難恢復東向局面,而且還很有可能遭受趙國尚不知什麼手段的打擊了麼?”
“唉,作孽呀……”
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若是對手盡皆怯懦如羊倒還罷了,偏偏出了個能逆天的,秦國得罪了幾乎所有諸侯,哪有那麼容易擺平?羋太后剛纔也是憤怒之下一時亂語,魏冉解釋不到一半她便全想明白了,頹然的嘆了口氣,忽然心中又是一陣發狠,一雙利目立刻再次掃向了魏冉,
“你個老東西倒是會爲別人想。如今各國有膽子敢與大秦對抗無非是那個趙勝太詭異,若是他死了,哀家倒要看看還有誰敢扛着個鼎。魏冉,這些年你和司馬錯訓練的那些廢物都做成什麼事了?”
“太,太后,這事怕是不行吧。”
魏冉一聽羋太后居然連刺殺趙勝的主意都想出來了,頓時嚇得腿肚子都軟了,連忙說道,
“一國君王護衛重重,本來就難刺殺,更何況趙王雖然年紀不大,經見過的事卻不少,當年武安刺殺那般不着痕跡都能被他看出來。他如今已經與大秦明扛上了,怎麼可能沒有防備,此事根本不可能呀。”
羋太后登時惱透了,啪的一拍几案高喝道:“這不可能。那不可能,大秦還養你們做什麼用!好好好,哀家也不費這個心了,左右都是對付不了趙勝,你們只管去向他稱臣,去呀,都滾!”
“太后息怒。”
“太后稍安勿躁。”
……
衆大臣的嘴這次總算派上了用場,頓時一陣亂紛紛的勸。在這陣紛亂中羋戎頗是尷尬。他這次本來是跟着秦王去濮陽出主意的,沒曾想什麼作用都沒起到不說,反而還讓秦王落了個衆口恥笑,雖說錯不在他身上。但所謂主辱臣死,他羋戎這臉卻也沒地方擱,所以滿腹心事之中頓時比別人晚了半拍,等大家差不多都住了聲才趁着亂說道:
“太后還請息怒,總還有別的法子可想。咱們沉住氣慢慢商議就是。”
慢半拍就是慢半拍,別人都不吭聲了你還在那裡說話,想不突兀都難。羋戎話音一落,羋太后冰冷的目光便投到了他的身上。弄得他頓覺一陣如芒在背。
“別的法子?”
“慢慢商議”那句話羋太后倒沒仔細聽,不過“別的法子”幾個字倒是聽得真真兒的。羋太后目光在羋戎臉上來回一掃。心裡突然一動,彷彿想通了什麼似的說道。
“如何對付諸國合盟之事一時半會兒也難拿出十全的主意,卻也應當沉住氣謀劃,不過對付趙勝麼,哀家倒是想出了個主意……羋戎,你家那個大孫女兒今年十五了吧?”
“啊!呃,呃,呃……諾,正是。”
衆目睽睽之下,羋戎被羋太后的話弄了個一頭霧水,可錯眼見看到一直未作聲的秦王臉上也顯出了詫異,頓時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心裡立刻一陣緊張,佝僂着腰小心翼翼的稟道:
“是十五了,可,可,年前太后不是說……不是說要將她許給,許給大王的二公子麼?臣琢磨着她歲數也不小了,正、正想着讓她先來宮裡伺候着太后呢。”
羋戎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差點沒哭出來,一時間甚至有些心如死灰的感覺。他是羋太后的親弟弟,那他的大孫女就是正兒八經的羋太后親侄孫女兒,那丫頭雖說才十五,卻極是機靈、秀氣、俊俏,極是得羋太后的喜愛,頭一年羋太后才發下話要將她許給秦王則的二兒子安國君公子柱當夫人,可今天聽羋太后的話音恐怕這事兒要不作數了。
雖說送去趙國當妃嬪也不算委屈了大孫女,可那是離鄉別土去別國當別人的小老婆,哪比得上在秦國當公子夫人地位尊崇?再說了,天家無親,就算你是太后的親弟弟,大王的親舅舅,要想長久固寵那也得極力與王室增加更多的聯繫才行,有了機會卻在說話間就丟了,這算怎麼回事?
羋戎清楚自己這位姐姐從來說一不二,不過現在也就是有點心灰的感覺罷了,畢竟他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可能知道秦國曆史並未按照羋太后當初設計的兄終弟及發展,並且真正繼承當今秦王大位的恰恰就是那個公子柱。而自己的大孫女兒本來也應該成爲秦國的王后,雖然終生未育,卻最終用他羋戎的封號以“華陽夫人”之名成爲了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嫡祖母太王太后。也幸好羋戎不知道這些,不然的話他現在恐怕連跳井的心都有了。
然而羋太后並不在乎羋戎怎麼想,拿定了主意似地笑道:
“嗯,好,那丫頭模樣周正,小嘴也討人喜歡,誰要是不被她迷個五魂三道還算個男人嗎?呵呵呵呵……羋戎,家事哪有國事大,嬴柱跟薇兒那丫頭又未曾見過幾面,從年前到現在更是連見都沒見過,還能死過去活過來的?
嬴柱可以另尋良配。薇兒麼,哀家準備封她五千戶養邑,並且正式給她封名華陽送去趙國,她的養邑帶不去,那就歸你代領好了。你也別覺着哀家這是委屈你家大孫女,趙勝雖說混賬了些,但終究是一國君王,如何也委屈不着她的。再說如今也只能這樣辦了,趙勝若是知趣,願與大秦共主天下自然最好,若是給臉不要,你別忘了讓薇兒臨嫁前帶把刀子。”
“啊!太后……”
羋戎聽到這裡“嗷”的一聲便撲在了地上,疾聲痛哭道,
“太后,那個趙勝是個奸猾如狐之人,薇兒她卻還只是個孩子。她如何,如何能做得成此事呀!臣求太后了,求太后……”
“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滾起來!”
羋太后絲毫沒有憐憫之意,恨恨地一揮袖打斷了羋戎的哭求,也喝住住了意欲出來幫羋戎說話的魏冉等人,儘量屏聲靜氣的說道,
“薇兒那孩子哀家一向喜歡,怎麼會害她?哀家已經想清楚了,趙勝號召什麼弭兵,提什麼小合縱無非還是爲了自家之利,那會當真爲韓魏楚齊考慮。他當年吞併燕國費勁了心思,這般野心你們難道還看不明白?什麼小合縱,什麼弭兵?還不是趙勝自知尚不足與我大秦相抗所行的拖延之計麼。
他有野心,好,哀家成全他,與他平分天下不就成了。兩國共平天下,以險關要隘爲界分別逐鹿,互難動兵,他是明白人,不是那個糊里糊塗的熊橫,能少出力而成大事豈會不同意?若是這麼優厚的條件他都不肯答應,那哀家也只能委屈委屈薇兒了。”
“太后……諾……”
羋戎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了,他沒辦法反駁,如果在羋太后已經下定決心以後依然忤逆她的心意,別說是她的親弟弟了,就算是親兒子她也能下的去手。她與義渠王偷偷生下的那兩個私生子雖然被藏得極深,但羋戎卻知道他們,還有那個已經對羋太后謀奪義渠大計無用了的廢義渠王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