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延二十九年六月十九,日旭,風清。
入辰時分,諸國儀仗齊聚濮陽城北會盟臺。辰正,鼓聲三通,盟臺正北周制九丈外的祭臺上佈置齊備,八十一支用五穀秸稈攢成的臂粗火炬燃了起來,劈啪聲中黑色的濃煙隨風微擺着沖天而起。
祭臺下早已排好了鼓樂,編鐘、編磬、排簫、篪諸般樂器及演奏者錯落排列,以煙訊爲號,雅樂立時大起。樂聲中二十四名禮服武士分三組扛擡放置三牲的巨大漆板緩步登階上臺,以牛爲中、羊爲左、豕爲右的順序安放在寬大的祭祀臺之上。
巨鼎水已沸,雅樂聲已揚,身着袞服、精神飽滿的周天子姬延緩步在前,引領着成一排跟隨其後的諸國君主拾步上階,以大禮跪祭天地。
天子雖然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而且又身處客地,但這些日子卻過得極是舒心,心裡一舒暢,難免睡的好吃得香,精神自然大好。然而天子精神好未必所有人都如此,緩步而上時,滿腹心事的韓王咎眨巴着微微發脹的雙眼,時不時地便向兩旁低頭而行的君主們瞄上兩眼,當發現身旁無意中也向自己瞥來的楚王熊橫也是滿眼的紅絲,心知這位昨夜裡必然也沒睡好,心裡頓時平衡了許多。
辰時下二刻,諸禮齊備,天子與各國君主離開祭臺,在臣僚和儀仗簇擁下亦步亦趨的向會盟臺行去。登臺列坐。弭兵之會正式開始。
衆人肅穆中,天子坐而復立,向四周環禮已畢,高聲說道:
“有勞諸君。今日弭兵正會,不榖(榖:美譽,德行。不榖意思就是無德,周天子自我謙稱之一)蒙諸君美意,特以弭兵之意宣示天下。所思草草,未及完備,望諸君共謀之。以期天下太平。”
“不敢有違——”
天子話音落下,四周的諸侯公卿們紛紛起身還禮,雖然迴應的都是一句話,但心思卻是各異。這幾天各國諸侯,特別是強國君王都在私底下通過各種方法打探過天子弭兵盟約的具體細節,但是得到的結果卻是天子他老人家也不甚了了,具體的內容依然還壓在趙勝手裡。
天子主持盟會,具體內容卻由一個諸侯把持設密,這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麼?按說應該算有心者抓趙勝痛腳的機會,但是不管是秦王還是誰,最終都放棄了這個打算。原因無他,周天子如今落魄到了快要飯的地步,趙勝通過這次弭兵之會再次擡高了太高他的地位。從而使他在一定程度上獲利,正是他巴不得的事,又怎麼會在意自己只是個傳聲筒?
天子現在一心維護趙勝,誰要是拿這說事兒,他只要一句“盟約早已在我手裡,爲慎重起見不能過早泄露,你們私底下亂打聽意欲何爲”,那不就全崴泥了麼。更何況趙勝通過天子這個傳聲筒說的很清楚,他拿出來的這個盟約只是個草案,還得讓大家共同探討。共同商量,那意思就是讓大家討價還價,本來八字還沒一撇的事,誰又會在這上頭爭執不休?
衆志成城,諸國“向安”。天子滿意的輕咳了兩聲,早已經託着盛放盟約卷軸漆盤躬身站在旁邊的“大會秘書長”姬傑忙向前一遞雙臂。恭恭敬敬的將卷軸送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雙手一鏟一扶小心翼翼地將卷軸從漆盤裡取出,去了繫繩緩緩展開,眯着眼上下仔細看了看,高聲念道:
“夫殷商之末,文武弔民,以土圭之法以求地中。地中者,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謂之邦,謂之國,謂之都,諸侯居焉……
今之世,諸邦安本道方可興國利民,故予一人與諸侯約:諸國互安爲盟,以周爲宗,以魯衛鄒倪爲輔,以韓魏齊爲翼,以秦楚趙爲張,諸國合和,宗不可忤,輔不可侵,翼不可薅,諸國共本一宗而相攜……
弭其兵也,不可恃強。恃強者乃忤宗壞盟,諸邦共敵,勿論其爲北,爲西,爲南,盡皆大起而共伐之,促起守約安民而後止……
凡邦之大盟約,涖其盟書而登之於天府,唯其重也。”
周天子站在中間搖頭晃腦的念,各國諸侯和公卿們則屏氣凝聲的聽,同時也在心裡琢磨起了各自的小九九。
除去那些虛頭巴腦的內容,這份“草擬”的盟約說的其實很簡單,而且也很實在,完全是從當下的天下格局出發的。當下的天下格局很清晰,大周朝已經完全沒落了,跟鄒倪這種站在國都城頭就能看見邊境的小國沒什麼兩樣,甚至連魯衛這種各大國平常連想都想不起來的弱國都不如,但是說來說去他終究還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那就是宗,各國相互牽繫的最根本紐帶,要是沒有他,大家也沒有坐到一起來的必要,所以不能相忤。
魯衛鄒倪沒什麼好說的,他們本來就是聽喝,說是“輔”已經是儘量往他們臉上貼金了。重點在於韓魏齊、秦楚趙六個國家,這六個國家如今已經明顯分成了兩個檔次,秦楚趙爲強國,各自佔據廣大的地盤,坐擁衆多的人口圍在外圍,而韓魏齊則相對地狹人少許多,並且所處位置恰好在三大強國之間,將趙楚完全隔開,同時也將秦楚和秦趙大半的邊境隔開,雖然算是周天子的羽翼,但更重要的作用則是三大國相互的緩衝。這樣一來說他們一個是“翼”一個是“張”,雖然多少有些隱晦地貶低韓魏齊的地位,卻是從實際出發,也好按照他們的具體國情提出有利於他們的政策,如果誰要是爲了“強國”虛名而有異議。那可就是爲虛名而不顧實利的傻蛋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份盟約其實就是在強調秦楚趙三強國的關係。什麼樣的關係呢?那就是和平相處,不得互相謀算。那麼什麼樣的行爲纔算是相互謀算呢?首先自然是戰爭,其次就是怎樣發動戰爭,又用什麼樣的手段去侵奪對方的國土。
三大國其實可以算是不接壤的,楚國和趙國之間不用說了,秦國和趙國之間隔着黃河天塹以及晉陽險阻,如果不經韓魏很難發生大規模的戰爭,而秦國和楚國雖然相互之間邊境綿長,但除了北邊東至宛城西至上庸短短的一段以外,往西往南的巴郡、巫郡、黔中郡都屬於地極廣、人極稀的荒蠻之地。運兵運糧極其困難,也沒有多少實際利益可圖,兩國之間幾乎沒在那裡開過什麼像樣的仗。
這樣一來,秦楚趙之間如果要發生大規模的衝突。必然會將夾在中間的韓魏齊牽涉進去,只有掃清這三個障礙,三大國、特別是秦趙或者楚趙之間纔會發生大規模的相互戰爭。這就是弭兵的前提條件。
前提條件說清,後邊自然就是如何弭兵。這次弭兵之會的起因其實與會者都清楚,那就是楚國和魏國之間的邊境摩擦,而且這次摩擦很明顯是楚國在欺負魏國。魏國向趙國提出合盟伐楚的請求,趙國沒有答應,反而號召各國弭兵,那麼就是支持魏國的一種非戰爭表示。
在這樣的情況下韓魏齊三個作爲緩衝國家的地位便被凸顯了出來,那就是在這三個國家因爲地理位置以及國力原因已經沒有擴張可能的情況下。共同與秦楚趙三強國結盟,規定秦楚趙三國之中任何一方如果對韓魏齊發動進攻,另外兩個強國都有義務聯合韓魏齊共同討伐侵略方,以期以衆擊寡,將發動戰爭的一方打服打怕,不敢再圖謀別國土地……
這確實是在弭兵呀,雖然套路上與原先山東各國合縱伐秦相同,但合縱攻打的對象擴大到了趙楚兩個國家,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各國君王本來都在思謀着趙勝會提出什麼樣的花招對付別國或者突出趙國的地位,卻不曾想最終拿出來的方案卻是與他一直說的弭兵兩個字完全吻合。並沒有任何爲自己利益過多考慮的意思,這就讓君王們還有他們帶來的那些謀臣公卿們犯躊躇了——這趙王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當真心口相一要弭兵還是底下另有玄機?
在周天子姬延話音落下以後,盟會臺上先是寂靜了片刻,緊接着四下裡便響起了嗡嗡的議論聲。坐在趙勝側後方的藺相如滿臉掛着微笑注視着不遠處轉着頭與身後的子淑、黃歇等人低聲討論的楚王,見他在黃歇說了幾句什麼之後。接着就點點頭向自己這邊瞟了瞟。不覺偏臉自得的一笑,當看見趙勝向他投來問詢的目光時。便心照不宣的點了點頭。
魏王之前從來沒打聽過什麼,不過剛纔聽得很仔細,見周天子連將盟書放入“天府”備案的話都已經說完了,其後必然不會再有什麼內容,心裡終於徹底踏實了下來,知道不論這次盟會的結果是什麼,只要楚國還敢繼續挑釁自己,趙勝必然會出兵相助,這樣的話就算沒什麼可擔心的了。於是擡頭向趙勝那邊看了看,見他正揹着身與藺相如等人說着什麼,並沒有發現自己投去的目光,倒也不再強加提醒了,又轉臉向另一邊同樣望着趙勝的齊王點了點頭,明確交換了不加任何附加條件的支持意見後便不再說什麼了。
各國各方都在自發的討論着盟約內容。秦王同樣沒想到趙勝會是這樣一套說法,正琢磨着這些話針對秦國的可能性有多大的時候,眼角餘光恰好看見韓國公子韓緘從盟臺臺階下跑了上來,慌忙的伏在韓王咎的耳旁說了幾句什麼,韓王咎立刻心神不寧的與身後的隨從說起了什麼,欠身之間大有一副將要逃離的架勢,便忍不住輕輕的哼笑了一聲。
韓王咎這時候已經站起了身來,慌慌張張的向盟臺正中的周天子拱手躬了躬身,訕笑道:
“天子恕罪,韓咎需更衣。呵呵,少陪。”
更衣那就是上廁所嘍。周天子姬延唸完盟約已經沒什麼差事了。正坐在臺子正中間閉目養神。陡然聽見韓王向自己請假,老眼昏花的睜開眼詫異的看了看他,和善的笑了笑道:
“韓王請自便。”
“諾諾諾……快走。”
韓王訕然的連連點起了頭,緊接着向躬身站在身邊的韓緘招了招手,急忙轉身快步離席而去,蹬蹬蹬蹬幾步便跑下了盟臺。來到臺下衆韓國扈從拱衛之下別國人不可能靠近的地方纔轉回身心神不寧的向韓緘低聲問道:
“老九,你剛纔說的當真?”
“千真萬確,大王!”
韓緘連連的擦着額頭上的汗急忙稟道,
“暴鳶已經查確切了,秦國蒙武一軍業已屯兵武遂。司馬錯親自提大軍在函谷關一帶調動,看這架勢,看這架勢當真是要兵指我野王啊。”
“野王,野王。這不要了命了麼……”
韓王咎登時六神無主,扎撒着手轉起了圈來,野王那地方可不是一般的城邑,以如今韓國所剩的啞鈴型地盤來說,野王恰恰是中間的柄,若是丟失,韓國北邊半壁江山上黨郡就丟盡了。這樣的話韓國力量就要減半,基本上比魯國也強不了多少。
韓緘正等着韓王咎示下呢,猛然看見他完全沒了主張,更是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兒裡。慌里慌張的勸道:
“大王莫慌,如今各國君王不都在濮陽呢麼,秦王要想回去,那就得從大韓走,他們要是敢對野王動兵,咱們便扣住秦王,看他們還敢動。”
“你懂個屁!”
韓王咎頓時急了,瞪了韓緘一眼道,
“武遂如今是秦國的地盤,秦國人在自己的地盤上調兵遣將誰告訴你就是要攻打我大韓?扣秦王?你也想得出來。你是敢殺了他還是怎麼着?你不扣秦王,秦國說不準還找不到攻韓的理由,若是敢扣秦王,秦兵恐怕就不是要打野王了,直接就得兵發我新鄭。你別忘了如今秦國是羋太后在當家,就算秦王死了。她接着就能再立新君打上報仇的旗號大起衆軍滅我大韓,到時候別國連吭聲都不敢吭聲。”
“那可怎麼辦?”
韓緘一個公子哥兒哪有那麼多的主意?如今韓國的主心骨尚靳又因爲年老體弱,顛簸了一路實在撐不住說病就病了,根本沒參加今天的盟會,韓王咎一時之間還真不好找可以商量大事的人,咬着嘴脣發了半天愣,連忙拽住韓緘小聲說道:
“剛纔天子宣示盟約,說是各國合盟攻打敢背盟相侵他國的人,只怕秦國必有異議,楚國也不知會作何反應,萬事都不知結果,寡人實在不宜在這時候得罪秦王,更不能得罪趙王,還需仔細聽聽他們的意思。你這就回去將暴鳶的消息告訴尚上卿,看看他是什麼說法,速速回來稟報寡人。寡人這裡和公仲先撐持着。快去!”
“諾,臣這就去。”
韓緘慌里慌張的拱了拱手,急忙推開扈從儀仗快步跑了出去。韓王咎黑着臉發了片刻的愣,狠狠地跺了跺腳,急忙撩袍跑回了盟會臺。
盟會臺上情形已經大異於剛纔,韓王咎撇着眼看見秦王站起了身,落座的當口連忙向身後的上卿公仲問道:
“都說什麼了?”
公仲連忙欠身小聲說道:“沒說什麼。秦王剛剛起身,其他人都還沒說話。大王,暴鳶那裡什麼意思?”
韓王咎現在哪還有解釋的心情?低聲道:“秦國很有可能要打野王。”
“啊,打野王!大王,秦王這是在向咱們施壓呀……”
公仲腦子還算清楚,但話還沒說完就見秦王笑呵呵的向四周行了個禮,只得知趣的閉上嘴先聽聽秦王要說什麼。
秦王嬴則禮畢,轉身向周天子姬延謙恭地笑道:
“弭兵之事既然是爲天下蒼生,諸國社稷謀,嬴則自然是無不附議。不過有些話嬴則剛纔沒聽明白,還需天子示下。”
周天子只管宣讀,連盟書上寫了什麼都沒預習過,哪知道什麼是什麼,見秦王問上了自己,不覺下意識的瞥了瞥趙勝,這才幹笑道:“呃……好,秦王請講。”
“諾,多謝天子。”
秦王依然不改謙恭笑容,恭恭敬敬的說道,
“剛纔天子所宣盟書,諸般情形自然都是好的。不過嬴則聽了一遍卻未聽到如何約以懲戒敗盟者。合盟伐逆倒不是不行,可合盟畢竟是諸國合盟,萬一要是不一心,這盟似乎……”
秦王說到這裡刻意地停頓了停頓,果不其然,盟會臺上立刻響起了成片的咳嗽聲。這咳嗽聲是極有寓意的,這些年山東各國多次合縱伐秦失敗,除了有函谷關這道原因,另外也是因爲各國人心不一,各有想法捏不成一隻拳頭,不敗纔怪。
秦王作爲一直以來的合縱攻打對象,今天提到了這件事那就是抓住各國君王的脖領子一人給了一巴掌。可他說的這些都是事實,誰還好再說什麼,一個個的臉頓時都發起了燙,都不知該怎麼接了,無不暗暗向笑微微注視着秦王的趙勝望了過去,暗自想道:趙王這些弭兵的提法確實也太務虛了些,也怪不得秦王挑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