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左有趙相邦親自郊送囑託,右有大將軍寶印密信,前有二十萬車步大軍前抵武垣、陽城、代郡、平邑,從南到北全線與燕軍對峙,後有秘密大殺器隨身而行,雖然已經確信朝中出了一竿子捅到天上的大事,但有趙勝的囑託和牛翦的密信在手,他卻絲毫沒有了後顧之憂。
廉頗現在能有什麼好怕的?趙勝代表的是政,牛翦代表的是軍,有他們兩個人全力支持,就算有宵小之徒想捅破天,就算天必然要塌下來,不還有這兩位絕對重量級的大佬頂着麼。
開弓已無回頭箭,在六月初十最後限期還沒有到的那幾天裡,趙軍已經在趙燕以及原趙齊邊境線上與燕軍開始了全面的摩擦。不過軍事摩擦終究不是當真開戰,正如燕王和鄒衍所料,趙國人雖然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然而不管叫得再響,他們的行動卻多少有些收斂,不敢過多去越雷池,外交威脅明顯遠大於實質衝突。
這樣的跡象更加堅定了燕王對自己所料的信心,不勝其煩之下乾脆對趙勝的威脅理也不理了,雖然嚴令燕趙邊境各部燕軍加強警戒,嚴防趙軍突然發難,但真正的精力卻放在了鞏固燕佔齊國領土以及鼓勵屈庸、騎劫他們全力攻打莒邑和即墨之上。
燕王自在那裡忙他的事,趙勝也沒閒着,牛翦遞送給廉頗,然後又由廉頗抄送轉呈給他的那封信更是堅定了他的信心。隨着六月初十逐漸迫近,一匹匹快馬信報便如雪片般飛出了河間城,這些信件都是送向秦楚韓魏等國的,內容之中說的很明白:趙國已向燕國發出最後通牒,勸告燕王在六月初十之前停止齊國用兵之舉,燕國如果不聽勸告。逾期之後。趙國將與齊王田法章共事伐燕,屆時望諸國謹守外黃盟約,以助功成。
面對這些信件,韓魏二王只有徒嘆奈何的份兒,而秦王和楚王卻完全抱着看笑話的心態相對待。伐燕?說得輕巧。你要真的敢伐燕,各國當然要“謹守”盟約,可這“謹守”二字是有時間限制的,過了這個時間限制,就算你真有本事毫髮無損地將燕國打殘。秦楚兩國,特別是秦國也得恨恨的捅你一刀,讓你和燕國一起衰落下去。
這樣的心思其實很正常,秦王和羋八子太后笑得很開心,畢竟他們娘倆除了知道趙國沒有十足的把握伐燕成功,也知道邯鄲城裡頭的“那位”已經開始鬧家窩子了。不過有一件事他們並不知道,就在這同時。雲中那邊也有一封——準確的說應該說多封密信之後的最後一封——密信傳向了黃河以南的義渠,而且韓魏兩王除了公開的信函以外,此前已經與率領三萬多趙軍與韓魏兩軍共同駐守原宋國彭城的樂毅一起得到了一封絕密級的密信……
六月十日,最後通牒的期限已經到了盡頭,燕國並沒有絲毫在齊國停止用兵的表示,與此同時薊都發出的緊急命令也迅速送抵了燕趙邊境的所有防禦軍隊。雖然燕王並不認爲趙國真敢動兵。但命令依然非常嚴厲:令北至上谷,南至狸邑全線燕國守軍及北至饒安、麥丘,南至濟水東壽邑、無鹽的攻齊防趙軍隊全線加強戒備,防止趙軍進攻破襲。若有疏忽其職、怠慢邊防者立斬不赦。
小心駛得萬年船,燕王就是在屈辱和委曲求全之下度過這二十多年的,雖然剛剛揚眉吐氣、意氣風發,卻又怎麼肯在陰溝裡翻船?固然不相信趙國動兵。也絕不會放過哪怕一丁點的可能性。
燕國守軍在全副緊張之中度過了六月十日整整一天,似乎一切都在按照燕王的預料發展着。這一天趙軍果然沒有絲毫動靜。然而各位跟着燕王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的燕軍將領卻都明白,這一天並不是最危險的。最危險的將是太陽再一次升上來的六月十一日。
趙國人果然沒有辜負燕軍的等待,就在六月十一日正午,五萬餘趙軍車步聯軍忽然大舉攻向了與河間郡隔着大河相望的麥丘邑。於此同時數百艘樓船戰艦從河間出發揚帆東行,帶着不下五萬趙軍將士順着黃河撲向了燕齊之間的交通咽喉饒安,後續會有多少軍隊增援雖然尚不可得知,但……戰爭已然爆發。
麥丘邑原屬齊國,是齊國高唐都在濟水之北的重要城邑,聯軍發起之後,燕軍正是迅速佔領了防備空虛的麥丘邑才得以在齊國土地上站住腳跟,儲備下戰略物資,全力發動歷下之戰。所以此地乃是整個攻齊燕軍的戰略大後方;而饒安則在河間東方偏南的黃河南岸,與河間南北夾持黃河,是除了河間之外,燕軍南下的唯一通道。
趙國大軍用兵麥丘和饒安,意圖已然明確無比,正如趙勝最後通牒中說的那樣——一方面破壞攻齊燕軍戰略支點,另一方面則要掐斷攻齊燕軍的退路,這一戰略目標只要達到,必然會甩開北方數百里之外燕國境內全力防趙的那四十萬邊軍,從而迫使攻齊燕軍放棄大好形勢,回軍解救戰略據點。趙勝果然沒有食言,他確實要幫助齊國人將攻齊燕軍趕出齊國土地……
國戰並不會在一天內結束,麥丘和饒安這樣直接關係到攻齊燕軍生死的重要支點也絕不可能沒有重兵把守。趙國人上來便刺向了燕國層層包圍之下的要害,這一場戰爭必將爆發出硬碰硬的震天巨響。
趙國人的目的果然沒有超出鄒衍的預料,能有提前預案便不會慌張,就在日行可達三百里的快馬急報穿梭來往中,北邊駐守燕國南境平舒城以及南邊駐守濟水下游狄邑的近十萬待命燕軍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分別撲向了饒安和麥丘。如果趙軍不能在兩日內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必然會處於內外兩面夾擊之中,而且根本沒辦法動搖濟水之東圍攻莒邑和即墨燕軍的軍心。
戰火一燒風雲亂,生死相搏的時刻雖然誰都想取得勝利,但勝利將屬於誰誰也無法預料。
就在戰火在麥丘和饒安已經熊熊燃燒起來的六月十三日。烈日炙烤下的趙國武垣邑(今河北肅寧)卻是一派肅然。城北一望無際的荒原之上旌旗獵獵,數不清的騎士雄踞馬背整齊排列,身上穿的是全副的甲冑,胯下坐的是外包厚實牛皮,漆刷一新的高橋馬鞍。靴下踩得則是錚亮的馬鐙,轡頭繮繩緊緊勒在左手心裡收在胸前,右手之中緊握的刀槍劍戟則是向古未有的鋒利鐵兵。明亮的陽光映照在他們身上、兵器之上,四處都是耀眼的光芒,那士氣說不出的威武雄壯。
這一支橫空出世的新式騎兵部隊第一次顯漏出了他們鋒利堅韌的爪牙。即將在這次誓師之後奔赴沙場,向他們的敵人展示出什麼叫雷霆之擊。或許並沒有過多的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更沒有人能夠預料到他們能夠爆發出什麼樣的恐怖力量,但作爲他們的統帥,廉頗卻絲毫不懷疑這便是他心目中的戰爭之神趙武靈王的終極目標,他通過趙勝的手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在今日。就從此地出發,必然會成爲撕裂所有敵人的利刃,必將震驚整個天下,向世人宣誓只有大趙纔是馳騁天下的戰爭主宰。
在數十名親兵拱衛下跨馬高踞高坡的廉頗滿臉都是殺氣,撒望着面前第一次脫離了車步主力獨立存在的騎兵方陣,心中已是激情澎湃。那些馬那些人在他這數月的不懈鼓動之下渾身上下已經充滿了戾氣。只有通過殺人才能釋放無限的激情。
殺!只有殺才能震破燕國人蛇口吞象的野心,只有殺才能定鼎大趙雄視天下的局面,只有殺才能讓朝中那些宵小之徒徹底息聲。廉頗知道自己如今已經成了大趙興盛的希望,已經成了趙勝控制朝局的砝碼,唯有一戰而勝才能定鼎一切,唯有一戰而勝,他廉頗纔敢拍着胸脯說一聲自己不虧大趙虎將之名。
廉頗心中豪氣干雲。雙腳靴跟上的馬刺輕輕向胯下戰馬馬腹上一碰,“駕”的一聲高喝。立刻帶着隨從們衝下了高坡,如同一陣風一般掠過面前雄赳赳氣昂昂。一眼望不到頭的整齊方陣。當撥轉馬頭從又回到中軍陣之前時,他緊緊的一收馬繮,胯下那批萬馬之中挑選出來的慄紅色高頭寶馬“嚯——”的一聲長嘶,立刻前蹄飛騰,人立而起。
就在這一刻廉頗唰的一聲抽出的腰間的寶劍,在坐騎平穩停住的當口劍尖向天猛地一指,向着他麾下即將出徵的鐵血雄軍高聲喝道:
“將士們,告訴本將,我們是什麼人!”
“大趙騎軍!大趙騎軍!大趙騎軍!”
無限殺氣的嘹亮吼聲一時間響徹了原野,就連炙熱的南風也跟着震顫了起來。廉頗暢聲而笑,刷的一收劍,高聲笑道:
“不錯,我們是大趙騎軍!我們是先王一手締造,馳騁天下的大趙騎軍!想當年我們在先王麾下橫掃北郡,拓土千里,強令羣胡俯首,震懾天下羣雄!現如今大趙相邦平原君爲我等添翼爲虎,我等更當橫行萬里,殺出大趙騎軍的威風……兄弟們,都抽出你們的兵器來好好看看,這是什麼!”
“鐵兵!鐵兵!鐵兵!”
當震懾人心的怒吼再次響徹原野之際,廉頗也不知怎麼的,心裡忽然有一種想替趙勝訴冤的悲憤之情,這悲是在悲趙勝忠而見疑,這悲是在悲竟有人要扼殺大趙復興之望。廉頗想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吼出來,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也只能將滿腹悲憤化作了一聲怒吼:
“對!鐵兵!……”
說出這幾個字以後,廉頗心裡忽然一陣緊縮,嘴脣也跟着哆嗦了起來,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醞釀了許久才漸漸平復住心情高聲吼道,
“亙古之世,皆已鐵爲醜金,勿可爲用。這正如我騎軍一般,古例皆爲附兵,不爲主軍。我先王胡服騎射,騎軍大興,追亡逐北可是車步比得上的麼!不能!然荒原之上我等可馳騁縱意,但在中原天下呢?十騎難當一車之名諸君可還記得!十步之資方可養一騎,卻只可爲偏師之恥諸君可還記得!可還記得!”
“不敢忘!不敢忘!不敢忘!”
“不可忘!”
廉頗又是一聲高喝,
“如今相邦以秘方相授。與我騎軍定身空掌之鞍鐙。斬玉如泥之鐵兵利器。我騎軍再不是偏師附兵,而是破堅擊銳之鐵血之軍!諸君之功就在眼前,伐燕、救齊、興趙!”
“興趙!興趙!興趙!”
猶如燎原之火一般的怒吼遠遠地傳了出去,廉頗心裡也順暢了許多,他並不能過多的去提趙勝的功勞。但他卻抑制不住內心裡的衝動,他需要讓將士們明白即將到手的功勞是誰給予的,又是誰才能讓趙國興盛,才能讓他們的戰功無限繼續下去,只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心裡便再無遺憾了。
“衝鋒——”
廉頗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麼了,他調轉馬頭催馬向前奔去,在他身後揚起漫天飛沙的萬馬蹄聲響徹了雲霄。
………………
兵者,詭道也。饒安、麥丘並非趙勝真正的目標,雖然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坐實了攻打這兩地都是最符合趙國利益的選擇,但是這些角度卻並不屬於趙勝,他需要救齊。他需要信守自己在外黃說的話,但他更需要爲未來打下真正具有決定意義的基礎。
就在饒安麥丘已經陷入激戰,平舒和狄邑的燕國援軍即將達到目的地的時候,另一支奇怪的趙國軍隊卻忽然撲向了燕國防趙長城最南端的狸邑。這支軍隊是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的,居然全部都是騎兵,當他們用各國最快速的軍隊也沒有達到過的神奇行軍速度如旋風般掃過狸邑之時。狸邑的燕國守軍登時傻了眼。
傻眼並不是因爲他們的堅固城池沒辦法阻擋這數萬穩坐馬背的趙國騎兵,而是這支軍隊連狸邑的城牆都沒看一眼,便掠過長城最南端曾經是齊國土地的荒原呼呼啦啦的衝向了長城之後的平舒。
拋棄狸邑而攻更遠的平舒這種打法讓燕軍怎麼也沒料到,燕王之所以敢用平舒的軍隊去救援饒安,正是因爲平舒遠在長城之後,屬於燕國腹地,前邊有狸邑等重鎮相護。如果趙軍不能控制狸邑城而去攻打長城之後屬於燕國腹地的平舒,必然會在狸邑和平舒兩面燕國軍隊夾擊之下被圍殲。
人的思維必然會有歷史侷限性。燕王他們也只能按照自己能理解的情況去考慮戰局,所以趙國純騎兵的快速機動打法他們敲破頭也不可能想到。這一步之差頓時亂了全局。當廉頗所率領的大軍孤軍深入燕國腹地時,驚魂普定之下的狸邑守將派出去到薊都向燕王報信的快馬居然被遠遠地落在了趙軍的後面。就在廉頗他們迅速繞過平舒城向北殺到易水邊上開始搶奪浮橋時,燕王還在做着饒安麥丘兩地優勢兵力圍殲趙國軍隊的春秋大夢。
易水之北就是薊都所在的浴水流域,跨過這兩條大河就能攻到薊都腳下,此時趙勝真正的戰略意圖已經很明顯了,那就是拋棄一切攻城略地的念頭,要將自己的精銳軍隊直接插到因爲全力防趙伐齊而內部空虛的燕國都城之下。
這種打法在這個時代是不可思議的,就算在其後兩千年的戰爭史上也不可能出現,能夠想到這麼幹完全是因爲趙勝知道後世有一種可以從空中越過敵人的邊防部隊直接攻擊敵方腹地,名字叫做戰鬥機的玩意兒。
這個時代不可能有飛機,但是戰馬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戰鬥機的作用。燕國雖然在燕趙邊境上佈下了四十萬大軍,但也不可能把這麼綿長的邊境線保護的滴水不漏,只能以各要地聯防來保證邊防不失。這麼多的軍隊聯防互保如果用傳統的車步主軍去打,要想攻破防線至少要費很大的力氣,而且還要丟下大量的傷亡。但騎兵卻以他的快速機動性突破了這個限制,等兩邊各要地燕軍得到消息前來迎戰的時候,他們早已經穿過空隙跑得連影兒都看不見了,那以燕國傳統的車步軍隊還怎麼防,怎麼追?
於是有史以來最爲奇特的一次戰爭便在趙燕兩國之間發生了。作爲攻方的趙軍根本連一丁點攻打城池,以求解除後顧之憂的念頭都沒有,只是甩開所有燕國守軍,玩兒命似的通過城池之間的原野向北衝去,而在他們身後,各城池之中好容易才反應過來,連忙派出大軍前去追趕的燕國優勢兵力卻越追越遠,有些人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根本就沒有趙國軍隊從自己眼皮子底下跑過去。
這哪裡是打仗,分明就是在做戲法麼。燕王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大燕國土千里,第一個將要遭受到攻擊的居然會是國土腹心之中,自己親自坐鎮的國都薊城。這樣的局面之下燕王實在沒什麼好怪的,要怪也只能怪當初燕國立國時選的國都地址實在不好,要是再往北百十里,豈不就可以得到連綿不斷的大山保護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