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太后說的確實沒錯,趙國就算佔了薊都,擒住了燕王也別指望那麼容易把燕國吞下去。
燕國是那麼好吞的麼?趙國此次行動按現代的說法就是先放煙霧彈迷惑燕國,再祭出燕國人根本沒法攔阻的大殺器,以閃電戰方式突襲燕國心臟,雖然不可能一口氣拿下薊都,但在國都危急的情況下,燕國軍隊就算明白趙國意在圍點打援,部署也必然會被打亂,只能不計一切後果的去救都城,不然的話薊都一失,君王被擒或被殺,所有的作戰部署都會失去意義。
趙勝利用的恰恰就是燕國這種爲了保護心臟,只能將打出去的拳頭收回來任憑趙國亂揍的心理,再加上燕趙邊境距離薊都不過四百多裡地,這場仗在半個月之內迅速結束便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燕王雖然服了軟,但迅速結束的戰事卻保住了燕軍近半成建制的主力,那麼在燕國戰鬥力依然存在,只是被迫低頭,再加上一瞬間傻了眼,但很快就能反應過來的秦楚各國必然不會坐視趙國控制燕國的情況下,趙國想吞下燕國哪有那麼容易。
羋太后能說出這番話的底氣就在這裡,但剛剛說完卻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微一沉吟,不覺脫口問道:
“魏冉,趙國當真只是要救齊麼?他們爲何要這樣打?”
“這……”
羋太后能想到的事魏冉同樣想得到,但魏冉卻也明白在外黃跟自己共處了三個多月,早已經相互知根知底兒的趙勝必然也能想到這一點,那麼趙勝……當真只是想做信守諾言的君子?
這不可能啊,趙勝把新騎軍這麼重大的軍事秘密都暴露了出來,冒着各國都會感到威脅。從而一致對趙的風險。難道只是要做這種出力不討好,救了齊國社稷,自己卻只能得到原先那種天下格局的傻事?
魏冉忽然覺得一陣牙疼,伸手捂了捂腮幫子的當口猶猶豫豫的說道,
“太后。以臣愚見……或許,有可能……”
“或許什麼!”
羋太后惱了,一雙被厚脂粉遮住了褶子的杏眼狠狠的向魏冉一瞪,勃然怒道,
“以你的‘愚見’。趙勝當真這樣君子嘍?都他孃的胡扯!這個趙勝比他爹更不是東西。趙雍那個老混蛋好歹心直,是一便是一,是二便是二,不喜歡趙何便立趙章當代君,要不然也不會餓死在沙丘了!可趙勝呢?滿肚子裡頭都是他孃的花花腸子,上次在雲中打胡人,你們一個個都說他那是出力不討好。是貪功,是不懂得輕重。
好麼,還什麼出力不討好,還什麼不懂輕重。你們一個個都給我睜開眼好好看看,如今這局面大秦想動手都要顧忌身後的義渠,這便是你們說的出力不討好?只怕等你們弄清楚趙勝這次‘出力不討好’的真實意圖之後。我大秦的咸陽都要讓趙國人給佔了!”
“諾諾諾。”
“太后恕罪。”
“母后息怒,犯不着爲趙勝氣壞了身子。”
……
羋太后這一陣狂吼嚇得秦王和羣臣脊背上嗖嗖的發涼,趕緊爭先恐後的“替趙勝”陪起了不是。秦王一直深信母后的直覺,低眉順眼的聽見她提到趙何。忽然間悟到了些什麼,在羣臣聲音漸稀,羋太后多少穩定了一些以後連忙傾着身小聲說道:
“母后,寡人倒覺得趙勝當真是想‘出力不討好’也說不定。”
“噢?大王怎麼想起這樣說了?”
羋太后對羣臣可以大呼小叫。但自己這位君王兒子的面子卻不能不給幾分,畢竟嬴稷這大王之名在別人眼裡始終被她這個太后壓着一頭。要是當着羣臣一點面子都不給他,他這君王還怎麼做?
秦王見羋太后多少消了些氣。心中不覺一寬,穩住心神應道:
“母后您想,趙何趙勝本來君臣相諧,最近卻曝出趙何有意削奪趙勝相權之事。此事雖然不知根由,但卻是做準了的。那麼或許趙勝如此‘出力不討好’就是對着趙何來的……”
“對對對,母后,大王說的沒錯。”
還沒等秦王說完,涇陽君嬴芾忽然興奮異常的接上了話。嬴芾和高陵君嬴悝是秦王嬴稷是同父同母的親弟弟,當初嬴稷被趙武靈王從燕國送過來登上秦王之位的時候,秦國國內的政爭導致了妥協的結果,大權未穩的羋太后爲了平衡各方勢力,提出由嬴芾和嬴悝做嬴稷繼承人的君位傳承體系,也就是說嬴稷如果死了,將要順序繼承秦王之位的並不是他的兒子,而是嬴芾和嬴悝這兩個弟弟。
此時的秦國與秦國大部分時期的情形不大一樣,客卿的地位較低,而嬴芾和嬴悝作爲秦王繼承人在秦國權勢很大,與相邦魏冉、華陽君羋戎這兩個舅舅並稱四貴,一同把持着朝政,再加上又有母后的寵信,雖說不敢對秦王來陰的,但相較爲人謹慎的嬴悝來說,嬴芾卻又過於張揚,接秦王話把兒,搶秦王臺詞之類的事沒少做。秦王突然被嬴芾打斷了話茬,雖然沒有生氣,但還是舔着嘴脣瞟了他一眼,這才閉上了嘴。
趙何趙勝兄弟裡鬧家窩子這種事在秦國這個即將兄終弟及的朝堂上其實很敏感,秦王可以提,但嬴芾忽然跟着去說,那感覺可就有些異樣了,然而嬴芾哪裡顧得上這些,任憑身旁低着頭的嬴悝如何偷偷地拽他衣襟,那張嘴也已經張開了。
“趙何要削趙勝的相權,趙勝位高權重,手底下一大票人都指着他升官發財,趙勝怎麼可能後退?伐燕說是救齊,倒不如說是對抗趙何。那五萬騎兵是怎麼來的?誰還能想不明白就是雲中伐胡之後組建的,不然以趙國的國力從哪裡突然來這麼多戰馬?
這雲中伐胡是趙勝的功績,他在雲中折騰了那麼久,這五萬騎軍必然在他掌控之中,趙何不是要削他相勸麼?那他乾脆向趙何展示展示自己手裡的勢力。再加上他這一戰對燕國連打殘都捨不得過多打殘,那不就是挾伐燕之事未盡。若是趙何貿然削相權。必然會導致勝而轉敗,最終殃及趙國自身而自重麼。
母后,此事必然是做準了的,趙勝要的是權,而非燕國。他的權要是被削了,什麼燕國,什麼齊國又跟他有什麼關係。”
好麼,越說越像你自己也在想這樣對付大王了……羣臣聽着嬴芾在那裡侃侃而談,一個個心裡都是彆彆扭扭的。雖然沒人敢插話,卻都偷偷地瞟向了御案後的秦王,見他微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一丁點惱怒的意思都沒有,無不暗自挑起大拇哥大讚了一句——大王果然好涵養。
羣臣自然不敢去得罪嬴芾,可羋太后卻不能這麼幹,都是自己的親兒子。誰近誰遠?雖說耐住性子聽完了嬴芾的話,但等他話音落下卻微微怒道:“你懂什麼!大王還沒吭聲,相邦和華陽君還沒說話,有你插嘴的地方麼!”
“……兒臣錯了,母后恕罪。”
好,就得當着大王的面把話說清楚。免得涇陽君有非分之想,也免得大王被掃了面子怨恨,這個娘當得夠明白……羣臣眼看着嬴芾委委屈屈地長跪起身告起了饒,心中又是一讚。
羋太后氣鼓鼓地瞪了嬴芾一眼,這才轉頭對一旁灰着臉不敢作聲的魏冉問道:
“此事你覺着呢?”
“嗯……”
魏冉一直在低頭沉思,聽見羋太后問他,連忙應道。
“臣覺得涇……大王所想不無道理。不過以臣愚見怕是不止這一點,趙勝敗燕卻不敢殘燕恰恰說明他害怕諸國盡皆對趙。以趙國的國力。就算能把燕國吞進嘴裡,在諸國干涉之下想嚼碎了嚥下去也非易事。他們犯不着去學田地。最後被活活撐死。所以救齊是實,只有齊國復國,又難復當日國勢,趙國身後燕齊兩國都成弱國纔是最順趙國之意的,這纔是趙勝此舉的真實用意。
再說這五萬騎軍,以臣瞭解,趙國雖然大敗胡人,但能支撐起來的騎軍數目也就這麼多了,若是再多的話,趙何、趙勝他們都得餓肚子,所以五萬騎軍看着嚇人,其實也起不了什麼關鍵作用,固然單單在騎軍上能壓我大秦還有韓魏楚各國一頭,但論起總的軍力來,也僅僅是比先前更強了一些,並未改變天下格局,讓天下諸國都怕了他。所以趙勝纔敢在此時用上這五萬騎軍。
這五萬騎軍奔襲敗燕,齊國已經翻過了身來,特別是即墨那裡更是殺了騎劫,一路將燕軍打了個十不存五,屈庸那裡雖然還好些,但也是丟盔棄甲,敗得不能再敗,齊國全復濟東舊地已成定局。臣倒覺得此番情形不如順了趙國的心意,雖然要對他施壓救燕,卻不能過多動手迫使他們走對抗吞燕的絕路。”
羋太后一開始聽着還像那麼回事,可突然聽見魏冉最後的話卻又火了,啪的一拍几案怒道:“順了趙國的心意?你魏冉到底是秦相還是趙相!哀家早就說過了,這個趙勝花花腸子太多,絕不可能只有這麼點兒用意。你今天順了他的心意,他明天所做的事若是與你所想不同,你又如何辦?還繼續順他心意!魏冉,你其心可誅!”
“這這這……太后恕罪,臣的意思不是這樣啊!”
魏冉心裡一哆嗦,肩也垮了,腰也軟了,忙不迭的一陣鞠躬作揖應道,
“臣的意思是說,趙國此舉過於詭異,就算猜得透表面,也不易猜清楚其心裡在想什麼。既然不好猜,倒不妨不去猜了,只要想辦法逼迫趙勝從燕國退兵,燕齊皆存,趙勝不論想幹什麼,趙國都得不了大便宜。
而且,而且我大秦雖然有關山之固,卻也不能不小心趙勝耍花招,以免再出義渠那樣的情況。如今大秦西有義渠掣肘,如果爲了燕國與趙國大動干戈,義渠必然出兵襲擾讓大秦兩面受敵,實在是得不償失啊。所以這個頭大秦絕不能冒呀。”
“哼,大秦列祖列宗的氣勢都讓你們給敗盡了。”
魏冉說的這些何嘗不是道理,然而羋太后哪裡能氣得過。氣哼哼的罵了一句之後才長長的喘了幾口粗氣道。
“坐視不理絕不可行。拖得時日越長,趙國越容易在燕國運作。如今我們既要保大秦免於尷尬,也不能讓趙勝太過得意。魏冉,羋戎,你們若是有定意。這便說出來。”
羋太后這話都快把魏冉閃一邊了,羋戎哪裡還敢再不吭聲,忙躬身應道:“諾諾,太后。微臣愚見,相邦說的並無錯處。此時還是謹慎爲好,趙國當伐,但大秦已經後有義渠掣肘,那就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去得罪韓魏,就算是伐趙救燕,也得先安撫住韓魏才行。相邦,相邦。依您之見呢?”
羋戎和魏冉是政治同盟,最忌諱的就是內部爭權,所以接下了羋太后的話便趕緊把話語權又還給了魏冉。魏冉點了點頭,連忙接道:
“華陽君說的正是。大秦並非什麼也不做,而是應當謹慎爲上,不能爲了救燕將大秦自己搭進去。韓魏兩國向來忌憚大秦。如今雖然也會對趙國之舉心存疑慮,但更加害怕大秦趁趙國精力在燕之時去攻伐他們。可趙國晉陽那裡與大秦關山相隔,易守難攻,若是從那裡伐趙極是困難,也只能從韓魏走,所以還需安撫好韓魏才行。”
羋太后微微一眯眼問道:“哦,如何安撫?”
魏冉連忙應道:“諾諾。韓魏其實也在猜測趙國的意圖。大秦只要讓他們相信大秦絕無趁機攻伐他們之意,他們必然肯暗中借道。所以司馬老將軍和白起將軍此時萬萬不可爲將。只能另委他人前去。臣舉薦中更胡陽爲將,還請大王和太后俯允。”
“母后……”
秦王小心的看了看羋太后。見她沉着臉點了點頭,這才放下心對魏冉道,
“胡陽深得司馬老將軍兵法精髓,由他爲將應當合適,此事准奏。另外舅舅剛纔說大秦不能爲了救燕將自己搭進去,寡人看若是隻由大秦出兵似乎會遂了韓魏楚看我秦趙爲敵的心願,此事還當謹慎,絕不可將大秦一家搭進去卻讓韓魏楚做了好人。”
“大王英明。”
魏冉連忙躬身應答。他面前這娘倆性格差異極大,魏冉對羋太后是從心裡的怕,對秦王情感上卻複雜的多,既有爭權的相互抗衡,又有對自己這個外甥沉穩性格的敬佩,
“大秦要動,但也不能便宜了韓魏楚他們。楚國若不是因爲淖齒殺了齊王田地生怕再惹衆怒,只怕早已經與燕國合盟平分了齊國。如今的局面之下,燕軍在齊國節節敗退,齊國復國已成必然,楚國丟了人費了力卻沒能達成心願,必然不會甘心。只要大秦做出壓迫趙國從燕國退兵的聲勢,不用等胡陽出兵,楚國也必然打出救燕的旗號猛攻齊國,到那時齊國前狼未驅,後虎又至,必然只有捱打的份兒。
如今趙國精力全在燕國身上,雖說打得旗號是救齊,但根本沒有力量調到南邊去抗楚,那麼齊國雖然沒有被燕國滅掉,但也難免被出國滅掉,對三晉來說結果還是一樣。趙國如果頂住大秦的壓力吞下了燕國,好歹還算有得有失,韓魏卻只會被秦楚兩面夾擊,再難有迴旋餘地。難不成讓他們當真一心靠着趙國麼?
所以韓魏必然會與齊國合盟抗楚,這樣一來就算不想借道給大秦也沒辦法攔阻胡陽大軍。這樣的情形就算楚國沒有與大秦合盟之意,事實上不也是秦楚合盟救燕了麼。”
嬴芾聽到這裡又有些按耐不住了,連忙接道:“舅父,既然如此,我大秦何不趁這機會先把韓魏滅了。那樣豈不是更划算。”
“放肆,你給哀家閉嘴!”
羋太后登時又惱了,一聲虎吼差點沒把嬴芾嚇得出溜到几案下頭。魏冉對秦王是又愛又恨,但對嬴芾卻是又需要拉又鄙視,見他這副狼狽模樣,不覺一陣解氣,心中暗想道:就你這副模樣還想繼大王爲君?不過想歸這麼想,魏冉嘴上卻不能這樣說,笑呵呵的點點頭道:
“能滅韓魏自然更好,可韓魏就算再被楚國牽扯精力,西邊防秦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大秦若是對韓魏用兵,絕非旦夕可下之事。若是等滅了韓魏,恐怕趙國早已經將燕國嚼碎吞下了。
涇陽君別忘了趙國有五萬騎軍,固然難攻我大秦崤函關山,但吞下燕國卻可以有財力再增加幾萬騎軍,到時候我大秦拿什麼去擋他奪韓魏之舉?呵呵,放着救燕的大事不做而去伐韓魏,就算最後成了事也只是暫時幫趙國看地盤罷了。”
“好,相邦說的不錯,先救了燕國纔是正理。”
羋太后冷笑着看了看嬴芾,又轉頭對秦王說道,
“此事還是得大王做主。”
“諾,兒臣遵命。”
秦王聽得出來羋太后打壓嬴芾的目的還是再保嬴芾,不過他當了這麼多年的君王,從即位之初就是以嬴芾爲繼承人,早已經習慣這一切了,心如止水之下根本不準備對自己這個胡鬧了不是一天的弟弟做什麼。向羋太后恭恭敬敬的點了點頭之後才底氣充沛的對魏冉吩咐道,
“大秦不能再做害己之舉了。伐趙必行,不過之前還得先把楚國鼓動起來,讓他們先動手。此時如何運作相邦好好地準備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