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僕之間,特別是相當於小國國君的封君府主僕之間的關係絕非僅僅是伺候與被伺候那麼簡單。雖然明面上主大僕小,但除了握有全權,相當於國君的一家之主以外,剩下的“主子”們如果無法壓制住府中有權有勢的“下人”,處境也是極其尷尬和被動的,在極端情況下甚至連命都保不住。
季瑤自小長於宮掖,這種事聽過的、見過的實在太多了,所以今天的表現幾乎是應激反應式的自我保護。趙勝與她生長在一樣的環境之下,自然理解她內心裡不足爲外人道的恐懼,雖然明知她這些所爲多少有些耍小心眼的嫌疑,卻也不以爲意。
主母訓誡最後難免還是要流於形式,季瑤對管事和僕役們好言安撫一番也就結束了,不過經過這樣一番“安撫”,衆平原君府僕役告退時確實唯唯諾諾,至少一時之間絕無人敢於犯顏,特別是鄒同和施悅幾個高等管事,見季瑤將喬蘅、馮蓉與其他人區別對待,心裡已經有了準譜,清楚這位新主母表面上雖然一副無爲而治的模樣,但今後府裡恐怕想不秩序井然也不行了。
訓誡一畢,女主人又沒有什麼特別的吩咐和人事安排,衆人自然各忙各的。季瑤也不閒着,當下一左一右地拉住頗有些拘謹的喬蘅和馮蓉說笑着向後宅走去。就是現代結婚還有七天婚假呢,趙勝此時自然也是無事可做,雖然季瑤根本沒喊他,他卻厚着臉皮亦步亦趨的跟在了後頭,一邊走還一邊想:等白萱進了府,這可就夠一桌麻將了,倒是閒不住她們。
此時後宅夫人寢居內外早已被季瑤從魏王宮帶來的那些使女們收拾停當,完全按照原來在魏國時的規矩燃起了薰香。薰香的等級並不像平常想象的那樣以檀香爲貴,最上等的乃是佳楠,檀香甚至還要排在沉水香、棧香、黃熟香、馬蹄香四種沉香之後列爲第三等,根本登不了大雅之堂。
上好的奇楠木經過多道工序加工成小塊的香料,置於薰香爐中悶燒,整座廳中瀰漫着毫無煙氣的淡淡香味。這種最高層次的宮廷之制頓時把精心治國、胡亂治家的趙大平原君給比了下去。至於喬蘅和馮蓉本來就是小戶人家出身,進了平原君府也沒人教她們講究這些,今天突然置身公主寢居,不適應之下更是拘束,錯眼的功夫看見趙勝悶着聲跟了進來,下意識的便低下頭並排站到了一邊。
季瑤還能不知道喬蘅和馮蓉此時的心情,所以剛纔一路上都在想着法兒的與她們倆說笑,以便調節氣氛,並沒有注意到趙勝當了她們的尾巴,忽然發現好容易自然了許多的兩個丫頭莫名其妙的又拘謹了起來,這纔看見了趙勝,不覺有些好笑的問道:
“公子怎麼也跟來了?”
這麼明顯的逐客令弄的趙勝登時有些尷尬,一腳門檻裡一腳門檻外地摸了摸鼻子訕笑道:“呃……我這不是也沒事兒麼,好容易才閒下來,過來陪你們說會兒話。”
“公子這不是存心的麼。我今天才和兩位妹妹認識,你一個大男人杵在旁邊,我們還怎麼說些女兒家的私房話?走啦走啦,自己去找些事做就是了。”
季瑤笑嘻嘻的迎了上去,不由分說便連推帶搡地將趙勝攆了出去。一家之主居然落了這麼個待遇,頓時引來了滿廳使女的輕笑。人家不歡迎總不能再死皮賴臉的留下來,趙勝只得就着勢退出了廳,打着哈哈向院外走去。
還別說,季瑤還真有先見之明,趙勝出了院門走了沒幾步遠,施悅忽然從前邊一道巷子口急匆匆的跑了出來,擡眼看見趙勝,連忙緊急剎車,忙不迭的拱禮道:
“公子,徐韓爲徐上卿過府來了,鄒大管事已將他請去了前廳,命小人來請公子。”
趙勝此前已經向趙王請了假,明面上是爲了新婚的事,暗底下則是爲了躲開越來越急的合縱,他這樣做當然誰都明白擺明了是要“恕不見客”,卻不曾想徐韓爲這麼不開眼,昨天剛剛跟着拜賀完,今天再來怎麼也不可能是私事,不覺微微一詫,下意識的問道:“徐上卿來了?說有什麼事了麼?”
施悅連忙稟道:“也沒說什麼事,只是說剛從宮裡出來。”
“哦……去見徐上卿。”
剛從宮裡出來就來平原君府,不是爲了公事還能是爲了什麼。趙勝心知躲不開了,點了點頭當先向前走去,施悅略帶茫然的側耳聽了聽季瑤寢居里還沒有停下的笑聲,忙微鞠着身跟上了趙勝。
…………………
趙勝自去見徐韓爲,君夫人寢居里季瑤已然將衆使女遣了出去,親熱的拉着喬蘅和馮蓉坐在了同一張席上。
喬蘅、馮蓉在出身上本來就與季瑤有着天壤之別,此時更是定下了主僕名分,不管趙勝對她們如何,在第一次見面的季瑤面前卻難免忐忑,雖然勉力的附和着季瑤說笑,但心中卻免不了暗自揣度這位夫人的性情,想起剛纔她對府中下人的態度,更是害怕她並不像表面上這樣好相處。
季瑤何嘗看不出她們倆的拘謹,無奈的笑了一聲,乾脆也不閒扯那些面上的話了,柔聲笑道:“季瑤雖然來府裡做了夫人,其實還不是因爲魏國的顏面,若是去了這一層玄虛的身份,季瑤與兩位妹妹又有何不同?都不過是與公子共此一生罷了。公子又是時時的忙個不停,說來說去還是我們姐妹共處的時日多,若總是講那些虛禮,今後還怎麼……唉——”
季瑤說着說着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忍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喬蘅和馮蓉都沒想到季瑤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覺詫異的相互看了一眼。馮蓉要心大的多,見季瑤說出這種掏心窩子的話,不免有些感動,而喬蘅卻是心細,忙接着笑道:
“家有一主就像國有一君,禮儀這些事雖是玄虛了些,卻又不能不守。要不一大家子人要是亂了規矩便麻煩了……其實、其實賤妾和蓉姐姐與夫人初見之時便覺得親近,只是親近也得守着規矩,不然夫人今後便不好管束家裡人了。”
喬蘅倒是滿心爲了季瑤的顏面把左左右右的話都說了,卻不曾想季瑤聽了卻抿着嘴脣微微的垂下了臉去,半晌才幽幽的笑道:
“妹妹還是不明白季瑤心裡在想什麼……季瑤清楚兩位妹妹有所顧慮,可這些話說出來卻又實在傷人。唉,不說也罷。”
說到這裡,季瑤像是被觸到了心裡最軟的地方,苦笑着搖了搖頭才接着道,
“兩位妹妹一定在想,季瑤是魏國的公主,自小養尊處優,習慣了指使人,如今做了平原君府的夫人,更是生怕被別人奪了夫君的愛寵,免不了會將你們視若仇寇,處處的提防着,更會借夫人的身份難爲你們,使你們不敢不敬,不敢不聽話……”
“夫人!奴婢們真的沒這樣想啊!”
沒等季瑤說完,喬蘅和馮蓉已經心驚肉跳的跪伏在了季瑤面前,今天她們頭一次見到季瑤,季瑤便絲毫不加掩飾的說出了這些誰都在避諱的話,那今後會如何,她們倆根本連想都不敢想了,心裡一時間只剩下了恐懼和絕望。
季瑤悵然的搖了搖頭,忙俯下身用力的攙扶起了喬蘅和馮蓉,勉力的笑道:“好妹妹,季瑤若是當真小肚雞腸,還會跟你們說這些話麼?”
“夫人……”
喬蘅和馮蓉雖然死心塌地的留在趙勝身邊,但何嘗沒想過會不會遇上一個狹鄙的主母,她們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從來沒有提起過,完全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但要說心裡沒有擔心卻絕不可能,今天季瑤這樣翻來覆去的一說,頓時把她們倆弄懵了,實在不明白季瑤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季瑤滿臉都是傷感,定定的看了侷促不安的喬蘅和馮蓉片刻以後才苦苦地笑道:“季瑤坐在這個位置上,心裡清楚說再多的貼心話也是無用的,反而與兩位妹妹更是生分隔膜,畢竟這天下惡主傷婢的事實在是太多了,說也無用。”
“不不,奴婢們知道夫人是真心待我們的。若不是真心絕不可能說這些話呀。”
喬蘅早已煞白了臉,連忙辯白着再次叩下個頭去。一旁的馮蓉卻沒有動,她是草莽的出身,爲了趙勝能忍不能忍之事,但這並不等於願意受人欺壓,然而季瑤將趙勝攆出去以後說的這些話實在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
季瑤凝視着面前一俯一坐的兩個人,緊緊的閉了閉眼睛才長長地嘆了口氣幽幽的說道:
“季瑤六歲的時候娘就不在了,那會兒無忌纔不到兩歲。我記得娘走的時候拉着我的手說:人人都道寧做貧家妻,不做富人妾,但她雖然做富人妾受了一輩子苦,卻也算值了,至少自己的女兒不會再像她這樣……”
季瑤說着說着眼淚已然掉了下來,臉向旁邊一偏,擡手用指尖拭去淚水,卻說什麼也說不下去了。
喬蘅和馮蓉怎麼也沒想到今天拜主母居然會拜成這幅模樣,更是沒辦法跟上季瑤跳躍的思維,心裡正自緊張呢,卻沒想到她忽然提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事。喬蘅似有所悟的發起了愣,而馮蓉卻極是意外的脫口問道:“夫人,夫人的母親不是魏王后麼?”
“我和王后之間只是虛名罷了。”
季瑤略略收拾了收拾心緒,向馮蓉笑了一笑,小聲述說道,
“我親孃是貧家女出身,小時候家裡實在養不活了,只能賣與富家爲奴。她賣身爲奴是爲了救全家人性命,哪有餘錢去討管事們的好,自然沒機會去夫人姑娘們身邊侍奉,只能在主家外宅做雜役,兩年下來吃盡了苦頭,幸好當時年紀還小,做活做得又是天天一臉一身髒,不然的話……
那家的家主是個有眼光的人,有一次無意中遇見了她,發現她容貌淑麗,又是乖巧,便走門子將她送去太祝署學樂舞,後來選進太子府被我父王看上,第二年便生了我,後來又生了無忌,極是得父王寵愛。可是父王越寵愛她,太子妃和別的妃嬪便越難容她,只不過礙着父王的眼不敢拿她怎樣罷了,平常雖然時時給她小鞋穿,卻還不敢過於難爲。
然而父王寵愛娘終究只是愛她顏色之好,等她生了無忌以後便越來越疏遠了。太子妃她們一直對娘嫉恨,這時總算逮住了機會,便一步步剋扣她的俸錢,而且處處擠兌,甚至將她身邊的僕傭幾乎全部調走。那時候娘和我們姐弟倆都已經極難見到父王的面了,娘受了欺辱也無從述說,後來愁恨交加一病不起,太子妃卻狠着心給隱瞞了下來,直到彌留之際才告訴了父王……”
季瑤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低下頭任憑眼淚撲索索地滴在衣襟上,喬蘅和馮蓉哪曾想到季瑤會是這樣的出身,雖然都已明白她爲什麼要說這些傷心事,但依然越聽越難受,不覺陪着落下了淚來,見季瑤不再吭聲了,喬蘅忙膝行了過去,摟住季瑤的胳膊悽聲說道:
“夫人……”
季瑤心中一陣欣慰,漸漸收住了淚淡淡的笑道:“娘走之前跟我說,誰活在這世上都是來受苦的,就算身上不吃苦,心裡也要吃苦,她雖然受了這一輩子苦,卻不恨誰,因爲她知道恨也無用,其實太子妃何嘗不是在受苦呢。她雖然掛念我和無忌,卻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畢竟我們姐弟出身在王室,將來父王又必然能做君王,那麼我和無忌這一世都不會再像她那樣可憐。只是她不想看見我將來像太子妃那樣,若是我也成了太子妃那樣的人,她在地下也閉不上眼……”
“夫人,您不要再說了。”
馮蓉原先覺着自己的身世已經足夠苦了,這裡頭的苦楚絕不是富貴人家所能明白的,然而今天她才發現,即便是富貴人又何嘗當真像自己想的那樣無憂無慮呢。她實在聽不下去了,連忙打斷了季瑤的話。
季瑤感激的望着馮蓉,默然片刻卻又搖了搖頭,繼續小聲笑道:“那時我歲數小,看見娘成了那個模樣,只知道一個勁兒的哭。後來父王來了,看到屋子裡的樣子便撲在榻上抓起孃的手讓娘打他,並說自己對不起她。可是娘只是搖頭,雖然快要說不出話了,卻依然滿臉都是笑。她說……她說她不恨父王,她知道自己只是個妾室,不值得讓父王將全部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但她能和父王在一起過了幾年舒心的日子,臨走時父王還能想着她,她便知足了……”
說到這裡,季瑤俯身緊緊握住了喬蘅和馮蓉的手,悽苦的笑道,
“蘅兒,蓉兒。我知道父王雖然那樣後悔,然而娘到死也沒有真的走進他心裡去,他只是愧疚罷了。事實上或許父王也並沒有走進娘心裡去,他們到最後也不過主僕而已。可是你們不同,你們是情願爲妾,而且爲了公子險些把命丟了,所以公子在你們心裡,你們也在公子心裡。季瑤心裡同樣有公子,所以你們在他心裡,也就在我心裡。我不能對不起公子,不能對不起自己的娘,更不能對不起自己……”
“夫人……”
此時季瑤已經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而喬蘅和馮蓉心裡所充塞的又何止是慶幸。
…………………
季瑤這些話沒法當着趙勝的面說,但趙勝即便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麼,也絲毫不擔心三個人今後無法共處,他清楚季瑤她們的性情,這些已經足夠他放心了。
徐韓爲很不給面子地攪了趙勝的“新婚假期”,見趙勝匆匆地走進廳來,連忙起身迎了上去,還沒來得及鞠禮,趙勝已然問道:“徐上卿剛從宮裡回來,莫非大王有什麼話要徐上卿傳諭趙勝?”
徐韓爲一邊跟着往裡走一邊應道:“還真讓相邦說着了,今天早上大王按禮制召見了魏章,本來只是走個慰勞的過場,誰想魏章這人實在太直了些,居然,居然當面跟大王說,魏王此次派他來除了送季公主,另外還有公事,他們魏國堅心要推舉大趙做合縱長,說什麼此事是三晉之利,希望大趙能好好考慮,此前他們魏王已經遣使與韓王說好了,只要大趙有這個心,合盟之時他們兩國必然全力鼎助大趙。”
趙勝一詫,停住身問道:“魏章搞什麼名堂?在大梁時虞上卿不是已經一口回絕範痤了麼,他們還想幹什麼?”
“怕是,怕是魏王還是不甘心吧。”
當廳站着說話實在有些不舒服,徐韓爲連連鞠讓趙勝坐下了才道,
“大王的意思,魏章這人有點一根筋,估計魏王把他派來就是要死纏爛打。過幾日他們回魏之前少不了還得來見相邦,這事兒相邦若是做準了不挑頭,還得有些準備才行。”
“唉,這個難纏戶啊……”
趙勝想到過幾天還要和魏章打交道,頓時頭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