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在確山縣停駐了十幾天的陳子龍終於踏上了前往鄧州的路程。
從汝寧到南陽的一段路上,四處都是因爲橫死而曝露在外的百姓屍首,村舍被焚燬,城鎮被摧殘。
才走出確山縣沒多遠,陳子龍等人便發現了一羣眼神空洞、衣不着縷的百姓正艱難地朝着西面遷移。
見到陳子龍等人鮮衣怒馬而來,這近百名窮苦百姓組成的隊伍忍不住直往道路兩旁閃避。
陳子龍見着眼前的情形眉頭大皺,發現百姓隊伍裡有一個腰桿還算挺直、衣着雖然樸素但卻整潔的中年人,他趕忙駐馬停下來朝他問道:
“在下陳介,表字人中,這位兄臺高姓大名,你等不在家安居,卻向西而去,是爲何事?莫非流寇又打過來了?”
那中年男子面長眉粗,可能是因爲飢餓的緣故,臉龐輪廓分明。
見陳子龍行禮問答,這中年男子也趕忙搭手回禮。
“這位公子,不敢稱高姓,在下馬文,最近倒是沒聽說有什麼流賊過境,我等都是前往鄧州投靠親友的。”
“鄧州離此地相隔數百里,你等甘冒風險前往,恐怕不是投靠親友這麼簡單說的過去吧?”
馬文寡瘦的臉上嘿嘿一笑,“不瞞貴人,聽說鄧州現在繁榮太平,早幾年跑到鄧州去的鄉親都託人帶話回來,言道鄧州的青天大老爺竇知州體恤百姓,只要是有流民前往基本都能得到安置,現在村裡實在活不下去了,俺們這纔想去找找活路。”
陳子龍心下恍然,看來黃宗羲關於鄧州的各種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啊。
眼見都是去往同一個地點,陳子龍索性便護着馬文一行一路西去。
一路之上,原本整修好的官道已然變得雜草叢生,路旁不時有腐爛的屍骨出現,引得陳子龍等人紛紛掩鼻。
雖說隨着中原報的銷售,河南各地官府開始認識到屍體也會導致疫病傳播因而開始派人收斂屍體,但是這動作比起流寇和官軍造成的殺戮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然而這種景象在進入鄧州境內便大爲改觀,不止道路兩旁的屍骨全都被掩埋,就連商旅隊伍也漸漸多了起來,呈現出一片繁華景象。
鄧州東面的汲灘鎮控制着進出鄧州的東面通道,陳子龍帶着十幾個家丁跟着遷移的百姓一路走到這裡,赫然發現涅水東岸已經有不少身着青黑色戰袍勁裝的漢子在這裡維持秩序,整個碼頭附近加上流民差不多有七八百人。
這幫人一個個都用白色棉布布罩蒙臉,不少人肩上都垮着鳥槍,他們身後便停靠着幾艘三四百石的船隻,不時有百姓搭着船駛向對岸的集鎮。
陳子龍一行衣着光鮮,顯然與這幫流民不同,才走到岸邊,馬上便有一個同樣帶着口罩的精壯漢子過來盤問。
“這位公子,不知您是打算前往何處,可有路引驗證?”
這精壯漢子身強體壯,臉上露出來的部分也不像一般百姓那般面有菜色,加上說話舉止還頗爲有禮,陳子龍看了看自家家丁,示意他將自己進士身份的文書拿出來。
“你們是何人,可是鄧州的衙役?在這裡設卡莫非是要徵收稅款不成?”
“喲,原來是進士老爺,小的失禮了。”
一見陳子龍家丁掏出來的文書,這精壯漢子趕忙拱手作揖。
聽到陳子龍發問,他微微躬身笑道:“啓稟老爺,我等乃是鄧州民團中人,奉我家竇刺史的令,在此收攏流民,查禁奸邪。”
“傳我家刺史的令,軍民百姓進出鄧州不再徵收雜稅卡費,若是有軍兵敢私下索要,也請老爺到知州衙門舉報,到時必有重賞。老爺是貴人,只需在此經過防疫查驗,付個過河的船錢就行了。”
不收關卡稅,陳子龍捋須細品
“聽說鄧州民團勢力頗大,這些不是應該是巡檢司的活計嗎,你們怎麼也要做?”,陳子龍皺眉細問。
這精壯漢子笑道:“都是州里的人,哪裡還分這些彼此,我家知州仁德愛民,因此全州百姓都聽他的,我等民團做這些事情也是應當。”
“這位老爺,請隨我這位同伴前去查驗疫病。”
不等陳子龍再次發問,這精壯漢子朝他拱了拱手示意,轉身朝下一波客商打扮的人走去。
涅水東面碼頭處已經擺放了十幾張桌椅,十幾個書吏模樣的人正在負責給過往百姓填寫些什麼東西。
就在這幫書吏身後,一羣穿着白色直領長袍,胸口處繪有金色葫蘆模樣的人正對着過往人羣檢查什麼。
陳子龍等人再次受到了特殊待遇,負責替他引路的那人沒有將他帶入百姓人羣中,反而朝着一邊人少的隊伍走去。
再次給書吏覈驗了文書之後,一個穿着白袍、帶着面罩的人走到陳子龍身邊給他遞了一根透明琉璃做成的小管子。
“在下向彬,是鄧州府衙的大夫,這位貴人,請將這溫度計放在腋下測量體溫,若是沒有發燒等症狀,稍後你們便可乘船過河了。”
陳子龍一臉驚奇地接過那根琉璃小管,只見這小管子下端裝有一團紅色的東西,上面依次有黑色的小線條密佈全身。
這玩意兒自然就是劉家制造出來的溫度計了,最早的溫度計是伽利略於1593年發明的。
爲了防疫,同時也爲了便於工業生產,劉錫命便指導工房製作出了較爲現代化的溫度計出來。
在這個自稱向彬的大夫指導下,陳子龍一行紛紛照辦。
沒過一會兒,向彬將幾人的溫度計仔細看了看,轉頭對鄧州民團的人點點頭然後笑着看向陳子龍等人:
“這位貴人,你們體溫正常,應該沒有感染鼠疫,歡迎來到鄧州,交了船錢,你們就可以過河了。”
陳子龍早就對涅水旁的一切感到頗爲新鮮,見狀趕忙拱手道:
“向大夫,實不相瞞,本官乃是你家知州的同年好友,此次是專程拜訪他而來,不知道你們說的這個溫度計是什麼東西?如何能憑藉它就能辨別疫病?”
“竟然是我家刺史好友,失敬失敬”,一聽說認識竇玉泉,向彬的態度一下子從客氣變得和善起來,就連周圍負責秩序的鄧州民團中人都跟着朝陳子龍一行頷首微笑。
這讓陳子龍忍不住心中感嘆,竇玉泉爲官一方,竟然能讓生民如此敬重,真乃吾輩中人佼佼者也。
陳子龍有進士文書在身,向彬也不疑有他,看在竇玉泉面子上,他耐心向陳子龍解釋道:
“貴人豈不聞劉中丞在中原報上所說,疫病乃是因爲鼠疫細菌引起,凡發病者,必然伴隨高燒、寒戰、頭痛、嘔吐等症狀,這溫度計便是用來測量人體溫度的。”
陳子龍聽得有些糊塗,“這,溫度一說又是何物?”
向彬洋洋得意道:“這也是劉中丞所說,易經有云,君子以制數度,議德行。因此便將衡量萬物冷熱程度的量詞稱爲溫度,取水結冰之數值爲0度,人之體溫便在37度左右波動,若是超過38度,那便是發燒無疑了。”
末了他還加了一句,“這便是我鄧州人人都學的格物一書中所說,貴人要是在鄧州停留,自然會了解的。”
只不過向彬沒有向陳子龍解釋的是,他學的這些東西都是在劉家所辦的醫學院中所學知識,外人是接觸不到的。
隨着劉家勢力向外鋪開,爲了降低風險,劉家管理層已經多番要求在外人員統一口徑,不得言必稱劉家。
拋開腦中的紛亂思緒,陳子龍一行付了每人十五文錢的船資之後踏上了開往對岸汲灘鎮的船隻。
鄧州知州衙門對於碼頭的管理顯然很是到位,充分考慮到了防疫的需求,同時也將人羣按照三六九等分開。
陳子龍方纔瞟了一眼,發現一路上同行的馬文等人似乎沒有掏錢便上了船,只不過他那艘船明顯擁擠不堪,遠不像自己等人坐的這船寬敞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