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世間事往往如此,幸運的事不會連續到來,不好的事情開了頭,禍源就都趕來湊熱鬧了。
長樂塬上,微服出行,縱馬快意的年輕天子,在品嚐過人間美味之後,喝着元召奉上的清茶,吹着原野的涼風,極目空闊,暑意消解,命司馬相如當場獻詞一篇《清風賦》,只覺如此愜意,心情大爽!
然而,好景不長,午後好時光很快就被打斷了。長安方向,急如星火,有紅翎信使到了。
大才子司馬相如的文字還沒有寫完,停住了筆,有滴墨濺在了竹簡上,碎如利劍黑血般崢嶸!
皇帝把看完的那兩方帛書直接扔在了案上,轉身向大廳裡走去,臉上怒色並沒有掩飾,宛如冬雪含冰,雖是正當夏日,衆人卻覺寒意凜然。
元召瞥了一眼,見那上面也不過廖廖幾行字,心中有數,對衆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各自迴避,去幹自己的事。
捲起從千里之外傳遞來消息的急件,元召隨後跟着走了進來。
大廳裡空空蕩蕩,空氣中似乎也含了怒火。這時候沒有人敢進來自觸黴頭,就連韓嫣也是心驚膽戰的留在了門口,心中暗自揣測着皇帝的心情。
劉徹坐在正當中的椅子上,隔了那排寬大的桌案,臉上神色不定,目光如刀劍,在這一刻,顯露出的是天子的威嚴。
天子一怒,浮屍百萬,流血千里,那絕不是無妄的傳說!
“元召,你知道是什麼事了吧!”
語氣凜冽,雖然此處不是未央宮含元殿,但隨意暢談的時刻已經過去,此刻他們的關係是君臣!
“小臣已經知道。南國兩處烽煙又起,邊郡告急!”元召拱了拱手,神色自若。
劉徹哼了一聲,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心中說不上是氣惱還是激奮。
他,承襲了文景兩位先帝創下的盛世基業,也延續了他們對待四面鄰居寬容綏靖的政策。十多年來,除了以防禦性的姿態與北面的匈奴局部有戰火外,南疆一直是平安無事的。沒有後顧之憂,這也是去年他敢於抽調天下駐軍設圍馬邑的原因。
可是現在,南疆、西南邊邑的那幾個半附屬性質的小國竟敢公然反叛了!攻陷鄰邦,殺戮漢民,並且愈演愈烈,竟然形成了連橫之勢,如果任其勢大,江淮以南將要大亂矣!
“區區番邦小國,蠻夷之地,多年以來,諸多供給都仰仗大漢,今日竟敢如此,實爲可恨,朕必發兵擊殺之!”
元召皺了皺眉頭,也不怨皇帝如此發怒,天下安定了這麼久,內地不見兵戈,黎民安居樂業,想必他的心中還是很得意的。忽然那羣南蠻子起來搗亂,這不是赤裸裸的打他的臉嗎?可是如果在這個時候集結大軍征伐,卻實在不是良策!
“陛下且息雷霆之怒,事情既然已經發生,應分別尋求解決之道,不宜急於就下決定。”
“哦?小子,不要說這些沒有用的話。大漢帝國的威嚴豈容踐踏!你要有什麼別的辦法,就趕快說來聽聽。”
見劉徹依舊冷着個臉,元召不禁暗自心中嘀咕:“對待強敵匈奴你倒是謹慎,對待這些南方小國卻又如此自大,難道不明白‘疥癬之疾,足以斃命‘的道理嗎?”
“陛下,小臣心中倒是有些想法,但軍國大事,豈能在小臣私人封地商討呢?請陛下立即啓駕回宮,先聽聽大臣們的意見,再做決定吧!”
元召說完半天,卻沒有聽到動靜,擡眼悄悄看時,卻見皇帝臉上帶着奇怪的神情,正在端詳他。
“嘖嘖嘖!小小年紀,就懂得這麼多規矩,知道言之輕重,不錯啊!呃,適才朕纔想起來,你先前特意給朕做了那道魚吃,轉彎抹角的牽扯出那些蔗糖的由來,說什麼西南遍地甘蔗賤如茅草……嗯,這中間難道沒有聯繫?小子,莫非能未卜先知!”
元召咧了咧嘴,神仙志怪,這位還真是篤信此道!自己可千萬不能讓他誤認爲懂得這些,否則以後的麻煩,無窮無盡。
“陛下,小臣哪裡有那種本事啊,這只是湊巧了而已!不過,以小臣的想法,這次雖然會動些刀兵,但對大漢而言,卻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呢。”
劉徹又看了看他,雖然還是有些懷疑,但現在不是探討那些的時候,反正這小子在自己的手心兒裡,跑不出去,以後有的是時間逼他說實話。
“朕這就回長安了。其實這次微服出來,朕是有些太任性了。呵呵,回去後,還不知道那些大臣們心裡會怎麼嘀咕呢。就連母后和老祖宗那兒,恐怕又是聽不完的嘮叨和教誨了。”
說到這兒,元召聽到他的語氣中竟然有些淡淡的傷感,驚愕的擡起頭時,劉徹正收回遠望野外起伏長草的目光,神情中似乎帶了懷念,拍了拍他的肩頭。
“不過,朕很喜歡這樣的放鬆方式,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去看看更多的大好山河……走吧,跟朕一起回去,你的膽識和謀略足以參與朝政了。另外,那道魚,朕希望在未央宮中也能吃到。哈哈!”
元召鄭重的施了個禮,這次他的態度很認真。
特特馬蹄,獵獵旗幟,所有人注目着自家小侯爺,重新跨上戰馬,離開與大家又相聚了小半年的長樂塬,隨侍在長安來客之左,逐漸遠去了,身後殘陽如血,壯懷激烈……。
皇帝竟然三天不在未央宮,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不理政事,外出遊玩?聽到這個傳聞的文武大臣驚訝有之,錯愕有之,暗自腹誹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
但當今日早朝時,看到那個年輕的身影重新出現在高高的御座上,卻沒有人再提起這個茬來,因爲天子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們做出決斷。
第一,東越國起兵攻打東甌,兵鋒直指南越,東甌王求救!南越王致天子書告急!
第二,巴、蜀邊郡告急,西南夷滇、邛、笮、冉籠、斯榆等十餘小國作亂,攻略漢地,洗劫官民,當地盜匪聞風而起,造成三郡十縣之地陷入恐慌動亂中,當地郡守請求朝廷派遣軍隊支援平叛。
聽宣旨宦官高聲說完紅翎急件的內容,大殿上有暫時的沉默,幾位大臣互相對視一眼,他們早在昨日就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事關刀兵之事,不知道皇帝的態度爲何,因此無人立即接話。
大漢天子劉徹高高在上,面無表情,目光透過九龍冠冕掃視羣臣,見一個個老神在在的,眼觀鼻,鼻觀心,安穩而坐,都不想做出頭鳥。不出自己所料,這幫人都安逸的太久了,暮氣沉沉,想要依靠他們有所作爲,何其難也!
想到這裡,他腦海中沒來由的就涌現出昨日在長樂塬上的畫面,那小子連同他身邊的那羣人,那個地方,那種朝氣蓬勃,自己與他們只不過相處了半日,心境彷佛就年輕了好幾歲呢……。
他的目光順着看過去,在文臣班尾的最後,終於發現了那個少年的影子。只是離得太遠了些,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衣服倒是穿的規規矩矩的,符合一個侯爺的身份。
“今日朝會別的事情統統不用提出來,都給朕押後。這兩件事必須議出個結果來,一件一件來,什麼時候列出章程,什麼時候再退朝,都聽清楚了沒有?哼!先好好想想,兩越危機該如何處置吧!”
所有文武百官都是心頭一震,皇帝這是動了肝火了?看來今日的一言一行更要謹慎些才行啊!
自從田玢接任丞相以後,大漢太尉一職暫時空缺,在這件事上羣臣多有猜測,不知道皇帝陛下屬意的人選是誰,這麼久了,那一個席位便一直空置。
田玢爲百官之首以來,這還是參加的第一次大型重要朝會,坐到這個位置上他才發現,自己面前的案几比別人的竟然大了許多,屁股底下的軟墊也更加舒服。不由得得意非凡,哈哈!想不到我田玢也有這一天,不管皇帝是什麼意圖,反正自己也是當上丞相的人了,終於沒有竇嬰老兒那個可惡的背影擋在自己面前了。
“丞相左顧右盼卻是爲何?有什麼高見不妨先說來聽聽吧!嗯?”
田玢想自己抽自己一個嘴巴子,暗罵自己沉不住氣。這倒好,被第一個點名,卻是說什麼好?
今天來上朝的路上,他就打定了主意,只做縮頭烏龜,不發表任何意見。實在躲不過去,就打個哈哈和稀泥的。
什麼東越起兵,西南夷叛亂的,他早就猜出這是誰的手筆,在那人的棋局上,南國烽煙不過是剛開始布子而已,後面一系列的殺招兒會接踵而至。
田玢正恨不得在旁邊坐山觀虎鬥,盼望着這場亂局來的越猛烈越好,他怎麼會自己去跳進這趟渾水呢!
不過既然皇帝問到了自己的頭上,身爲丞相,卻是不能不回答的。
“啓奏陛下,老臣以爲,自春秋以降,數百年來,兩越及其附近幾個小國身處偏僻蠻荒之地,治下之民極其窮困疲乏,互相攻伐劫掠乃是常態。雖然名義上附屬於我中原,但他們反覆無常,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自從前朝秦始皇帝時,實際上就對他們之間的戰爭已經不聞不問了。現在我們大漢朝又何必去浪費兵力錢糧,替這些蠻夷分辨公道呢!”
不得不說,朝中羣臣固步自封、眼光短淺者大有人在。聽完田玢的話,立即一片贊同附和之聲。當然這裡面也不全是阿諛奉承這位丞相大人的,有些正直守成的臣子卻也是從心裡這樣認爲的。
劉徹皺起了眉頭,大爲失望!這不是他想聽到的話,也不是他想要的奮武鷹揚的開始!
大漢天子從御座之上直起了身子,眼光越過所有高冠博帶、朱衣紫袍,看向殿角的方向,即便朝堂盡皆腐朽,好在,他還有一個希望!
“丞相之言大謬!此爲誤國之語也!”期待的人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盛夏光年,驕陽刺眼,風穿過含元殿堂,光線斜射進來的地方,少年站了起來,清朗的聲音,傳到每個人的耳中,清清楚楚,堂堂正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