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上天不忍見錦州城慘烈殘酷的景象,閉上了眼,於是天黑了,讓沉溺於戰爭的攻守雙方不得不冷靜下來。
經過一日的血戰,漢遼雙方傷亡都很嚴重,攻防罷休,都只能默默舔舐傷口,以待下一波的戰鬥。
錦州城上,氣氛異常壓抑,很多遼軍守卒都顯得麻木,殘酷的廝殺,幾乎泯滅他們的思想與人性。高強度的對抗下來,身體格外疲憊,但緊張的神經卻沒有任何放鬆,哪怕新做好的食物,都引不起一絲歡欣。
雖然黑夜已然徹底降臨,但城上卻沒有一刻停歇與安靜,換了一批守卒上城,耶律休哥親自佈置夜間的警戒。
大批輔卒、民夫清理着屍體,搬運着守城的器械,還有工匠修復破損的城垣與軍械。清亮的夏風不斷吹拂着,空氣中似乎都帶着海的味道,城上的燈火釋放出昏黃的光芒,照在耶律休哥年輕而剛毅的面龐上。
耶律休哥年紀並不算大,還不滿三十歲,卻是遼國宗室以及軍隊中有數的青年俊才,不只是出身高,更屬年少成名,從小就跟隨遼軍的各項軍事行動,積累着戰爭經驗。
第一次漢遼大戰,就隨其父耶律綰思在軍中,雖然沒有太多的參與度,對於漢軍的戰法多少有些見聞,而這些也爲他在防禦作戰上提供了不少思路。
到如今,耶律休哥多謀善戰的名聲在遼軍中也不斷傳開了,耶律斜軫力排衆議,讓他負責錦州的防禦,就是經過考察之後的大膽決斷。要知道,直面善於攻堅的幾十萬漢軍,這種重責,這種壓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擔的。
而從目前的結果來看,耶律休哥並沒有辜負耶律斜軫的信任與重用,面對來勢洶洶的漢軍,哈絲毫不露怯。從漢軍東進之初,就沒有被動防禦,而是採取了主動,不論是進軍途中的襲擾遲滯,還是兵臨城下後的沉着指揮,都展現出其出衆的才幹,過硬的素質。
哪怕眼下兵困愁城,也不是被動死守,時不時地就敢出城,給漢軍一個“驚喜”,打亂漢軍進攻的節奏。
同時,他還派出了數支小股部隊,通過遼西北部山嶺小徑,神出鬼沒,不斷襲擾漢軍的後勤補給線,給漢軍造成了不小的麻煩,逼得漢軍不得不增加軍需轉運的兵力。
不過,這些手段,終究只是小麻煩,影響固然有,卻不動搖大局,對於這一點,經過這段時間的攻防,耶律休哥自己心裡也清楚。
錦州城的守軍,耶律斜軫原本給他調撥了兩萬五千卒,其中還有七千騎兵,能夠投入在守城上的只有不到兩萬人。
面對漢軍的強大攻勢,耶律休哥採取的是分班輪守,到如今,除了騎兵,所有軍隊都輪過一遍了,讓他不得不向遼陽的耶律斜軫請求援軍。由於戰損,對於城中剩下的守軍,耶律休哥更進行了一次重新整編。
但是,城外的漢軍呢?想起這一點,耶律休哥心中就不由生出一股寒意,兵多勢雄,是漢軍最大的優勢,這更勝那些犀利的武器,持續激烈的攻伐,固然給漢軍造成了大量殺傷,但那相對漢軍的整體實力而言,又值幾分,大抵也只是傷及皮毛罷了......
錦州城下,鋪疊着成片的屍體的,有遼軍的,也有漢軍的,屍山血海,就那麼靜靜地躺在那裡,遼軍甚至不允許漢軍清理。
在前幾日,已然影響到了漢軍在城下的佈置,逼得漢軍不得不頂着城上的攻擊,清理屍身。而隨着天氣逐漸炎熱,還要考慮屍體腐化,產生疫病的問題,這就使得漢軍不得不爲,也是耶律休哥給漢軍造成的諸多麻煩之一。
然而,對於這些,耶律休哥沒有任何的自得與驕傲,他頭腦中清晰地認識到,嚴峻的形勢並沒有絲毫的改變。
城中的兵力尚足支撐,糧食也還足夠,但是軍械的消耗,遠遠超過了耶律休哥的餘料。奢侈的戰法,對於遼軍而言,是有些難扛的,他並不能像漢軍那樣,無所顧忌地使用弓弩彈藥......
而一旦城中軍械消耗殆盡,那麼最艱難的日子也就開始了,他已經向遼陽請求軍械的補給了,但終究不是無限供應的。
遼陽的作坊正在加急打造,錦州城內,耶律休哥更組織了一些人,借漢軍射如城中的弩矢以修補使用。
城上燈火在夜風的吹拂下晃動不已,而耶律休哥的心情,就像這明滅不定的燈光。放眼城外,漢軍那龐大的望不到邊際的營壘,在夜色的籠罩之下,更令人生畏。
他收到了來自遼陽的最新命令,嚴令,再堅守錦州三個月!三個月啊!耶律休哥知道,過去的攻防已經夠艱難,而更艱難的,還在後邊。
漢軍的將士足夠英勇無畏,將帥也是統率有方,面對這樣的對手,想要力拒之,談何容易......
城外,漢軍的營寨成連營分佈,寨壘相連,極有層次,距離城郭也不遠,留足了城下兵力器械佈置餘地,也儘量壓縮着遼軍出擊的空間。
一條丈寬的壕溝橫亙於營前,以供通行的硬木板已然撤掉,這是專門爲針對遼騎的夜襲騷擾。作爲行營壕陣使的張永德,佈置好新一輪的防禦,尤其是那些攻城重械的保護後,方纔懷着有些沉重的心情,前往中軍帥帳。
漢營之內,燈火是比較密集的,光線再暗淡,也能給將士們一些心理上的安慰。大部分將士,在進食之後,都依着軍規,各宿其帳,默默休息着。在靠近錦州城的前營,除了例行巡邏將士發出的聲響,也再無其他動靜。
相較於中下層的將士,作爲這支大軍的大腦中樞,負責統率作戰的將帥們,卻不得片刻的休息。中軍大帳內,一干將帥齊聚,就今日的攻防,進行總結會議。
太子**自然正居帥座,趙匡胤、高懷德各居左右,其下便是張永德、劉光義、党進、馬仁瑀、李漢瓊等高級將領。
由於攻城不順,所有人的臉色都不那麼好看,尤其是趙匡胤,作爲負責具體指揮的統帥,他所承受的壓力也是最大的。
雖然嘴上從來沒有表示過,但對於帶給大軍巨大阻力的遼將耶律休哥,已經生出了不小的忌憚之心,作爲久經沙場的老將,對手的能力手段如何,通過這段時間的交鋒,心中早有一箇中肯的判斷。
**坐在帥位上,年輕的面龐上也是一片沉默,他不是沒有經歷過戰爭,當年北伐之時,也是參觀過戰場的,那些血腥殘酷的場景,至今還是歷歷在目。
只不過那時候年紀還小,除了本能的畏懼驚恐情緒,並沒有太深的感觸。但如今不一樣,他是大軍的主帥,名義上他也擔負着北伐的重任,對於流血犧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不至於被嚇到,只是在浴血攻城的背後,他同樣感受到了巨大壓力。
與**眼神交流了一下之後,趙匡胤瞧向行營掌書記王侁,沉聲問道:“今日攻城,傷亡多少?”
王侁是**的長子,襲兗國公爵,在這帥帳中屬於職卑爵重,根本驕傲不起來,面對趙匡胤的發問,恭謹地回道:“經統計,亡763人,輕重傷1352人,乃開戰之後,傷亡最重的一次!”
“傷亡太重了!”趙匡胤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沒錯,算上輔卒、丁壯,手握近三十萬衆,卻也經不住每日如此大的傷亡,錦州纔是個開始,後面還有更大的仗要打。關鍵是,若久挫城下,如此傷亡,士氣難免遭受打擊,若是影響了軍心,問題則更嚴重。
對此,諸將皆是沉默,別人不說話可以,但負責一線指揮的馬仁瑀,不得不發話,起身語氣沉重地向**道:“末將指揮不力,攻城無方,致此傷亡,請殿下治罪!”
見狀,**趕忙出言安撫:“將軍甘冒矢石,親臨戰線,已是悉心竭力,將士也是忘死奮戰,未嘗不盡力。攻城無果,乃是敵軍過於堅韌,遼賊頑強對抗,非將軍與麾下將士之過,將軍切勿自責!”
聽**這麼說,馬仁瑀的臉色好看幾分,沉聲應道:“謝殿下!”
說着,看向趙匡胤,馬仁瑀道:“請撥兵卒五千,補充部下,明日再攻!”
這一路東來,直接同耶律休哥在掰手腕的,一直是馬仁瑀,在連續吃癟的情況下,馬仁瑀也打出火氣來了,此時更像一頭受傷的猛虎,一心想要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