袞州以南,有一個小城,名爲師家莊。
東接泗水,西近會通運河,相當於南北交通主動脈中的一個小節點,實屬得天獨厚的地利優勢。
南來北往的客商雲集,既是中轉站,又是商貿集市。
所以,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漸漸發展成一座小城。
在明亡前,居民已達六千多戶,三、四萬人口。
可眼下,因清軍對運河沿岸水、陸道路的封鎖,早已沒了往日人頭如簇、車水馬龍的繁榮景象。
以往擁擠的大街上,也看不到人影。
沿街的一座雜貨鋪中,小二哥打着哈欠,無聊地揮動幾下蒲扇,趕着那並不存在的蚊蠅。
近傍晚時分,一個臉色悲愴、衣衫襤褸的年青人,突兀出現在大街上。
異鄉人!
這三個字,在不久之前,根本引不起店鋪小二的注意,可眼下這三個字,相當於是催命符,如同絕症、瘟疫。
隨着那年青人蹣跚走近,沿街的店鋪齊唰唰地上板關門。
雜貨鋪小二原本慵懶的神色,突然間變得驚悚起來,他“霍地”竄起身,從門邊抓起一塊門板,就要往門檻上的門板槽裡插。
這時,已經走近的年青人,幾乎以一種“牆都不服,就扶你”的姿勢,向店小二慢慢傾斜而倒。
這姿勢非常古怪,那人右手前伸,腳顯然跟不上手的動作,然後整個身子慢慢地傾斜倒下。
店小二想避來着,可心中又不忍這人摔倒,這一猶豫間,那年輕人就幾乎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擁抱了店小二。
店小二急得象粘上了什麼不好的東西,雙手急忙往外推,這一推,那年輕人便如同爛泥般,軟倒在了地上,顯然已經暈了過去。
店小二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該如何辦好,東家因沒生意,數天不來店裡,鋪子就交託於他一人照看,如今,就想找個人商量,也沒人可以說話。
店小二躊躇了許久,終於跺了跺腳,竄到門口,左右看了看,然後急忙將店門板上了。
……。
夜幕漸漸降臨。
雜貨鋪後院的貨倉裡,暈倒的年輕人,大被店小二灌了幾口粥之後,醒了。
也怪了,這年代的人,但凡暈倒,灌幾口稀粥就能醒,這粥的效能,簡直如同靈丹妙藥一般,就象是後世的白開水一樣,無所不治。
見年輕人醒來,店小二微微鬆了口氣,道:“你醒了?”
年輕人眨眨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店小二終於鬆了口氣,人沒事就好,看來不是生病,果然是餓暈了。
心裡一鬆,話就多了,也難怪,這十幾天中,連個聊閒篇的都欠奉,店小二恨不得逮只老鼠聊上半天。
“你說你,難道不知道韃子封道嗎?”店小二嘖嘖道,“幸好是遇見了我,否則,你在這大街上一倒,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官差過來,把你拎小雞般地拎走……知道拎你去哪嗎?”
年輕人的眼睛漸漸有了神采,他慢慢地搖搖頭。
店小二一股神秘但又驚悚的神色,他右手作刀,在左手掌上這麼用力一斬,“砍頭!”
年輕人嘴脣蠕動了幾下,慢慢出聲道:“連審……都不審?”
“哈……。”店小二頭一仰,鼻孔出氣道:“還用審?十幾天了,街頭不遠的癩頭山腳,挖了個大坑,裡面全是象你這樣的異鄉人……怕不怕?”
年輕人愣了半晌,輕輕吐出一個字來,“怕。”
店小二頭用力一點,“噯……這就對了嘛,說起來,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了。”
“多謝兄弟……仗義相救,待來日,定有厚報。”
“不客氣,不客氣……。”店小二眉開眼笑道,可隨即他“呸”了一聲。
“瞧你這模樣,也不是能厚報我的人……我說,你醒也醒了,就別再待在我店裡,趕緊走,免得連累我……你是不知道,這城裡啊,有二百韃子兵,兇得狠……嘖嘖,但凡有人敢收留異鄉人不報,一併殺頭。”
年輕人嚥了口唾沫,輕輕點頭道:“小兄弟說得是,我不能連累無辜之人……我這就離開。”
可剛一站起,年輕人的身子就一陣亂晃,要不是店小二出手相扶得起,怕是又得摔倒。
年輕人急喘了幾口氣,又掙扎着要爬起。
店小二終於不忍了,他猶豫着道:“罷了,你這副樣子出門,怕是走不出大街這暈了,到時必被拎了去殺頭……天也黑了,要不你就待到天明吧,就當我發善心,救人救到底了。”
年輕人有些感動,他重重地點點頭道:“多謝兄弟收留之恩,敢問兄弟貴姓大名?”
店小二嘿嘿一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長這麼大,頭一次聽人這麼問……我姓孫,大名大勇,小名……狗子。”
“孫兄弟,若我不死,必定重謝!”年輕人鄭重許諾道。
店小二笑了起來,點點頭道,“你記着就行了……對了,只能是今晚啊,天亮時必須離開,不然,你得連累我丟了命。”
“好。”年輕人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說了這幾句,氣力顯然跟不上了。
店小二猶豫了一下,道:“你等着,鍋裡還有些粥,我去給你盛來。”
……。
又喝下一碗粥的年輕人,終於有了力氣。
店小二顯然不是個善解人意的主,他好奇心之重,重過那隻好奇的貓。
“你叫什麼?”
年輕人臉色一黯,“我姓錢,單名毅。”
“哪裡人?”
“浙南鄞縣人氏。”
“哦……那兒不是義興朝的地兒嗎?”
“是。”
“嘖嘖”店小二咂巴了兩聲,驚恐地看着年輕人,“敢情你真是奸細……要知道你是鄞縣人,打死我我也不敢救你啊。”
說着,腳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象是隨時要往外跑的架勢。
錢毅苦笑道:“如今你知道了,何不向韃子出首我,好換幾個賞錢呢?”
店小二舔了舔嘴脣,那模樣還真有些這個意思。他慢慢往外蠕動了兩步,回身之後,手搭在了門閂上,可遲疑了好久,終於沒有拉開門閂。
他猶豫了半晌,霍地回身,衝錢毅瞪眼道:“我孫大勇雖沒本事,可心裡還是知道什麼叫忠義的,就象說書人講的……那好漢叫啥來着……對,關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