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別陳昇之後,王安石騎着毛驢回到鐘山定林寺中。
定林寺爲南朝名寺,當年梁武帝興佛,此爲佛宗聖地。這裡也是文人聖地,劉勰在此寫出了《文心雕龍》。
王安石退隱之後在定林寺中有一書齋,名爲昭文齋,這原是僧房被改建爲書房。
昭文齋聽起來好似昭文館大學士的意思,好似自己乃山中宰相一般。
其實王安石自寫了一首詩迴應了衆人的這個想法。
我自山中客,何緣有此名。
當緣琴不鼓,人不見虧成。
這句詩取自昭文鼓琴的意思。
說得是一個名爲昭文的琴師。莊子中有云,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之古琴也。
昭文雖說琴技已是出神入化了,但只要你彈琴了,就有成功與失敗的地方,你要想真正用中,就是‘不鼓’,不去彈琴。
這首詩可知,王安石雖隱居鐘山,但對變法的得得失失從未放下,時不時便拿出來反芻。
王安石固然想雲淡風輕地過歸隱後的日子,但沒有真的到雲淡風輕的地步。
王安石入了書齋,看到棋盤上一盤殘棋,正是前日他與寺中長老對弈後所留,后王安石有事離去,如今棋局還擺在這裡。
書齋裡還掛着王安石所作的一首詩。
詩名就是定力寺。
衆木凜交覆,孤泉靜橫分。
楚老一枝筇,於此傲人羣。
城市少美蔬,想今困惔焚。
且憑東北風,持寄嶺頭雲。
王安石脫去幅巾,坐在椅上看着眼前的殘局不由感嘆,天下之事真似這一盤殘棋。
陳昇之方纔的話對王安石是有觸動的,他心底對章越變更役法當然是有意見的,當年熙寧變法種種,其中最令王安石得意的還是募役法。
儘管募役法確有不美之處,但天下事就如昭文鼓琴般,除非不鼓,否則有成必有虧。
王安石治天下猶如昭文這等絕代琴師視己琴技,認爲自己的變法就是完美無缺的。
王安石將此事悶在了心裡。他說了歸隱後一字不提朝政便是不提,但不是他真不關心,他也是參詳着役法得失。
他此刻想起陳昇之的話,當初揚州簪花的四相,除了韓琦已是故去,他與陳昇之已是下野,唯有王珪一人仍在相位。王珪,韓絳二人都是王安石的同年,王安石慶曆二年進士,位列一甲者三十九人,僅有五人沒有位列公卿,稱得上是人才濟濟。
王珪雖持政中立,但用力的在禮制上,譬如濮議和郊祀陪享,他都有所倡議。而且在征討熙河之事上,王珪從始至終都是支持王安石和吳充的。
王安石知道王珪雖面上不說,但他與韓絳,吳充都是有矛盾。至於自己在位時,王珪何嘗不忌自己,只是王珪從來不發就是。
想到這裡,王安石立即給王珪寫信。
王安石被稱爲拗相公不是沒有道理,他不肯有絲毫妥協,旁人越是從各方面打擊他,他越堅持自己的想法,甚至六親不認,衆叛親離,也要將自己想法貫徹下去。
有這一段氣力的人是可以辦成大事的。
王安石可以肯定韓絳、章越變動役法並不合乎他的心意,而韓章二人以後絕不會僅限於更改役法一事。
所以王安石當即提筆給王珪寫信。
王安石寫字飛快,他的書法特點就是着急忙慌。每個字寫來如橫風疾雨般,好似急急忙忙趕工一般。
不過仔細看來卻自有他的意境,及他的性格蘊含在其中。
……大朝會依舊由王珪押班。
王珪拜相三年來,沒幹什麼事,下面的官員也瞧不起他,戲稱爲三旨相公。
何爲三旨?
王珪上朝只是說去:“取聖旨。”
皇帝表態之後,他也不問是否,只是恭恭敬敬回答說“領聖旨。”
退朝之後,見到臣僚,便說:“已得聖旨。”
“取聖旨。”“領聖旨。”“已得聖旨。”
王珪合稱三旨相公。
這外號就是下面官員譏諷王珪任相三年以來一事無成,毫無建樹,所以面上對他都不是那麼敬重。
相反官員們對章越,韓絳都是恭恭敬敬的。
爲什麼政績是官員是要緊的?這說明他們對上能說得算,對下能夠壓得住人。這也是爲何上位者都是喜歡以權破法,用重新分蛋糕的辦法來抓取權力的緣故。
王珪退入班中,看着韓絳心底有些灰溜溜的。
三旨相公的譏諷,他不知道嗎?他是知道的。奈何如今大權盡在韓章二人之手,王珪站在一旁只能幹看着。
王珪本來不欲顯露,但昨日接到王安石來信後心思有了變化。
今日照例領取聖旨時,王珪離開殿中,手持着聖旨對羣官道:“已得聖旨。”
羣官聞言正要照例散去,王珪突道:“且慢着!本相有幾句話交待!”
羣官訝異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你王珪什麼時候這麼‘多話’?
……
而在殿下看着王珪的蔡確,明銳察覺到了這些。
在役法變動之事上,蔡確看到了韓絳,章越的魄力。雖說如今韓章二相因變更役法氣勢正盛,蔡確也繼續保持既結盟又中立的態度,在新黨舊黨之間自成一座山頭。
蔡確是一個非常善於體察聖意的人,在他心底本沒有什麼變法與不變法的政見之爭。
他從來到尾只有一個心思,那就是官家的心思在哪裡。
韓絳,章越變動新法,這令蔡確也看出了官家也是要調和新法之意。
所以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一切,出於平衡之意,他一改以往對舊黨喊打喊殺的態度,主動與舊黨領袖馮京結了親。
今日王珪突然站出來了,說明這中間暗流涌動。
這時候邢恕來到蔡確身旁道:“今日王史館有所不同啊!”
蔡確看了邢恕一眼。
當初邢恕見章越受新舊兩黨夾攻,覺得對方成不了氣候,主動與官員面前表示與章越劃清界限,全然不顧當初章越對他的提拔之恩。
此事令司馬光也很生氣。
後來章越相位穩固了,邢恕後怕不已,立即左右尋覓重新找自己的後臺。
找來找去只有蔡確敢接納他,從此邢恕便依附於蔡確。確實蔡確要自立山頭,肯定要接納那些被大臣們所不容之人,邢恕自也有他可以利用的地方。
蔡確道:“王史館看來是有所持了。”
邢恕點了點頭贊同了蔡確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