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年十月。
熙州。
如今熙州頗有邊塞江南之稱。
宋設熙河路以來,大規模修建水渠,引黃,洮,湟等水灌溉農田,景色頗似江南。
而熙州的熙河路交引所,已成爲天下僅次於汴京交引所中,最繁華的去處。
每當開春之後,無數南來北往的商隊都聚集在此,最盛之時可達數萬。
經過十餘年來在熙河路的推廣,宋朝的鹽鈔已成爲熙河路里絕對的流通貨幣,甚至連交子,茶引也得到了商人們的認可。
陝西轉運使路分作了永興軍轉運使和秦鳳路轉運使。在真宗,仁宗時,陝西路是天下錢荒最嚴重的地方。
真宗時,陝西路使用的是連鐵錢都不如的夾錫錢。
仁宗時,宋朝的錢幣更是在陝西最嚴重外流的地方。特別是西夏因經濟落後,對宋朝的銅錢有極大的需求。
之前宋朝一直行的是‘銅禁’不許銅錢外流,后王安石主政部分放開銅禁了,不過對熙河路及陝西邊路仍有設限。
但是西夏急需宋朝的錢幣流入。
西夏對宋朝銅錢的國策就是隻進不出,當初自鹽鈔,交子流入西夏後,樑太后,樑乙埋二人都擔憂。
宋朝用以空紙來西夏換錢是否有欺詐之意。
所以樑太后,樑乙埋下了一道禁令,就是西夏官方不承認鹽鈔,交子,只認宋朝的銅錢和鐵錢。
但久而久之,鹽鈔在熙河路使用多年,不僅沒有出現當初如交子一般暴跌的情況,反而幣值一直很平穩運行,甚至還略有上漲。
要知道這是章越多年來堅持嚴格以‘準備金’制度發行鹽鈔所致,當年王安石打算增加鹽鈔的投放,結果被章越和呂惠卿硬頂了回去。
因爲鹽鈔的平穩運行,這使得西夏放棄原先的顧慮,開始接納起鹽鈔來。
年初時西夏國主李秉常派心腹李清至汴京時。作爲剛剛親政急欲有所作爲的李秉常,通過章越等人向官家傳達了對宋朝的善意。
李清提出宋朝廢除對西夏的錢禁,對此允許宋朝的鹽鈔和交子在西夏官面上運行。
作爲宋夏【親善】的第一步,官家諮詢了韓絳,章越的意思。韓絳對此略有保守,但章越卻力主同意此事。
因此韓絳,章越二人正式主政之後,對熙河路的‘銅禁’全面放開。
西夏繼續大量收購宋朝的銅錢鐵錢,而鹽鈔,交子也是大量流入西夏。
所以在熙寧十年,宋夏關係不錯,甚至當年對宋朝邊地及兩不耕地的侵略大大減少,官家得知此事後非常滿意,甚至對章越道,若西夏能年年如此恭順,朕亦未必非伐夏不可。
章越聽了暗笑,對於官家的這話,聽聽就算了。官家從來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因爲與青唐,回鶻等貿易的頻繁,熙州地位愈發重要,地位已是超過西夏的涼州城和青唐城。
而熙河交引所,自然而然先後超過成都交引所,永興府交引所,西京交引所,僅次於汴京交引所的存在。
交引所外,整日都是揮舞鹽鈔,購買大宗商品的商人。
無論是銅錢鐵錢到了櫃檯上都是立即兌換,甚至還有商人願意以高於官方的價格,用銅錢鐵錢兌換鹽鈔。
錢荒一事在熙河路,甚至整個秦鳳轉運使路都根本不存在,與鄰近鬧錢荒的永興軍路,利州路形成鮮明對比。
至於一時用不着的鹽鈔,也會被存入熙河質庫,如今已改名爲熙河鈔行。
如今熙河市易所,熙河交引所,熙河鈔行皆建在新城之中,此城於熙寧十年九月建成,是規模一千五百步城,名字就稱爲熙州新城。
舊城則是熙河路經略使,熙州知州,臨洮縣的駐地。
行政和商業分離,這一系列制度都是當初章越親手製定的。
同時經濟決定上層建築。
爲了方便青唐,回鶻,宋三方於貿易之事。
直設了秦鳳路市易司,就建在熙州新城裡,這市易司與普通市易司不同,是直接隸屬於中書門下。
市易司專司熙河路貿易之事。
與以往最大的區別,就是市易司官員由市易使王厚擔任,市易副使則由降宋首領木徵(趙思忠),俞龍珂(包順),及青唐親宋首領溫溪心,溫訥支郢以及各一名回鶻,于闐大商人出任。
市易司下面其餘還有三十餘名青唐,宋,回鶻,于闐商人。
市易司負責審覈這些商人身份,只要進入市易司的名單中,便給予對方商隊進入熙河路後,享受商品全流通的待遇,同時受到宋朝法律和軍隊的保護。
同時這些商人還可以對熙河路政策提出建議,並不定時進京向天子或相公們陳情。
市易司的作用並不僅於此,同時他還是實現對熙河路治下的蕃部管理,通過對於大大小小蕃部首領的任命,並通過蕃部質子入熙州州學學習加以控制。
宋人一套管理辦法,蕃人一套管理辦法。
這是章越借鑑遼國南北院制的制度。
爲了避免習俗侵犯,熙河路里劃分了蕃人大部族的居住區域,禁止漢人進入。但這些部族必須遵循宋人的法令。而對於蕃部的小部落則用蕃漢混居的辦法,各設立一名漢官及蕃官治理。
若由蕃漢糾紛,則由官員或首領報給市易司裁定,而不是熙河路經略司。
作爲市易使王厚與青唐蕃部打交道多年,在青唐中非常有人望,他也是沿用了父親王韶平戎策中的‘合俗’,‘合法’,‘合併’三策。
熙河路經略使府。
與各色人等出入的新城相比,舊城則是戒備森嚴,嚴格盤查任何出入,是作爲名副其實的邊城。
而熙河路經略使府附近,更是精兵銳卒嚴加把守。
代表着經略使旌節正樹立在白虎節堂之外。
節堂內,李憲,王厚,章楶三人皆入座。
三人桌案前都擺放着葡萄美酒,此乃遼國所制的佳餚,酒水倒在白玉杯中倒顯出血色來。
三人坐在一起品着美酒,商量大計。
自高遵裕走後,他的位置由王厚替代,但主事仍是李憲不變,他是名副其實的西北王。
李憲道:“官家口諭讓我等在年內出兵尋機攻滅阿里骨,你們以爲如何?”
王厚道:“這些年經過屯田,經商之利,熙河路歲費從一年四百萬貫,本可降至兩百萬貫以內。但去年洮河之戰,我師雖勝,但田地焚壞無數,領內各個蕃部也是疲憊,年內出兵阿里骨恐怕力有未逮啊。”
李憲聞言道:“陛下的意思,滅阿里骨在其次,出兵收復湟州爲先,只要收復湟州便是大功一件。如此怕是不用動員太多兵馬。”
王厚道:“滅阿里骨尚無十足,但是萬一西夏同時來犯,如之奈何?”
李憲哈哈一笑,朝南方一拱手道:“處道所謀,難怪官家與幾位相公不知嗎?這一切早在謀劃之中,如今西夏國主李秉常親附我大宋,又貪圖鹽鈔和銅錢之利,斷不會在這時候與我們翻臉。”
“再說上一次西夏與阿里骨聯兵,阿里骨失約不至,西夏人正恨着他呢。”
王厚聽李憲這麼說不再言語,他起身看着窗臺外熙河新城的方向。
而章楶則道:“我也以爲不可出兵!”
“何故?”
章楶簡潔明瞭地道:“兵未練熟!”
章楶爲經略使後正在整兵。
章楶上奏天子說,古往今來大多數王朝的兵馬,一開始都非常善戰,但久而久之便非常懈怠。
打仗的時候進而不進,退也不能退。
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宋朝的軍隊腐敗驚人,雖說已經實行將兵法進行改革,但是仍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
所以章楶說,要勝西夏,唯有裁掉舊軍,編練新軍一條途徑。
官家對立下赫赫戰功的章楶十分賞識,對他的建議也是當即採納。
官家聽從了他的建議,讓章楶在對原先熙河路三軍的基礎上,重新拆散重編。
章楶將隸屬於原先秦鳳路的舊兵進行縮減,同時嚴格實行蕃軍和漢軍混編,同時嚴明軍紀,補充兵械,進行操練。
如今操練已是半年,章楶覺得時機還不成熟,所以打算將出兵湟州之事,推遲到明年秋天。章楶的要求,李憲肯定是不答允的。
李憲道:“官家的意思,讓你年內出兵打下邈川城,哪能拖到明年秋天?”
邈川城是青唐第二大城,僅次於青唐城,攻下了邈川就如同攻下了湟州。
不過章楶卻顯得非常的堅決:“兵未練就,各路將官還未熟悉兵卒,特別是從太學來的武生根本不瞭解戰陣,如何能戰?”
李憲道:“經略使去年夏賊一戰,出兵前,衆皆疑惑,唯獨經略使力排衆議,何其果斷。”
“洮水一戰,樑乙埋膽寒,夏人至今不敢談熙河二字,爲何如今卻不敢了?”
見李憲以言語相激,章楶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夏人攻,我守,故能勝之,如今攻守易勢,一旦不慎則是全軍覆沒之局。”
李憲道:“莫非章經略爲帥,只能守不能攻?”
章楶道:“不是不能攻,只是兵未練熟,倉促出兵必無勝算。”
無論李憲如何說,章楶反覆強調‘兵未練熟’這句話。
章楶編練新軍還大量採用,出身太學的武生。
當初章越改革太學,將太學生功課分作經義和治事。
其中治事就有治民,武學,算學,水利,律學,史學等等。太學生除了經義的功課外,必須選一門治事。學習武學的太學生被稱作武生。
對於太學生出身的武生,天下各路的宋軍說實話都並不待見。
自文武殊途後,武將和文官彷彿兩個系統,有着天然的隔閡。這與漢唐那等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的士人完全不同。
當然宋朝也是基於五代之禍的防範意識,故意讓彼此對立,甚至在文官與武將間製造矛盾。
所以這些武生,只有熙河路的宋軍願意接納。
反正將兵法,已將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的體系破壞了,形成了訓練與作戰一體。那麼也不在乎讀書人領兵治軍。
想要兵馬能打,那還是節度使那套制度最好用,這是毋庸置疑的。
章楶如今建功立業之心極重,又兼熙河之勝,所以一切只講究效率,而且也不怕得罪人。
首先他發覺讀書人來治軍,確實效果不錯,先在軍紀上立竿見影。
其次學習得快,平日在太學時武生就學習什麼是治兵之法,將兵之要,剛剛領兵時確實理論跟不上實踐,但一旦熟悉上手了,就是一把好手。
所以章楶對整訓出來的兵馬極有信心,等着日後一鳴驚人,一戰功成,好遂了他凌雲之志。
如今兵馬操練了一半,章楶斷然是不肯用兵。
李憲和章楶吵得是各不相讓。
李憲心想,當初洮水之戰前,還不是自己讓章楶領兵,他哪裡能升任熙河路經略使,如今倒是反對起他來了。
二人吵得急了。
章楶回覆李憲道:“如今出兵湟州萬一事敗,則他日衆必怨我,公無半點吃虧!”
李憲怒道:“你既是如此說我,那麼你我各自書寫奏疏一封,至天子那,看看到底誰對誰錯。”
章楶道:“寫便寫。”
於是章楶李憲二人當場鬧翻,二人各自回去後上疏天子。
章楶也覺得這一次與李憲吵架有些魯莽,萬一官家震怒將熙河路易帥,那麼自己不是前功盡棄。
於是章楶想了想又書信一封求章越替自己在天子面前說項。
……
御前官家將李憲,章楶的奏疏給了章越道:“章卿你道當如何辦?”
章越早從章楶的信中知道了,二人吵架的緣由。
對於這封信,章越收到時也是有些無語。
爲何呢?
還不是章楶在洮水大捷後,整個人有點飄。
章楶以書生掌兵,成就這番大功,獲得了宋對夏交兵以來最大的勝利。他的膨脹是章越所可以預見的。
若章越在當年驟然得此大勝,也絕對會飄。
章楶畢竟還是年輕,這個時候難免控制不住自己,認爲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勞,所以將曾舉薦過自己的章越和李憲都有些不放在眼裡了。
這也是不少讀書人的通病,考試考了好成績,總是忘記了感謝老師栽培。雖說讀書的事多半是靠自己,但也要靠老師引進門啊。
不過章楶對章越還好,只是這兩年二人來往的書信裡口氣有些不小。
但對於李憲的恭敬,聽王厚給章越消息中可知,那絕對是肉眼可見的下降。
所以這一次章楶與李憲的衝突,也算是一種必然。
現在官家將二人奏疏丟給章越,說明他對章楶也是有些不滿的。
攻打湟州是官家授意李憲的,如今章楶抗命,顯然是沒將皇帝的命令放在眼裡。
章越對官家道:“陛下,湟州勢在必得。”
“請看!”
崇政殿地圖上,章越繼續爲天子比畫地圖。
對官家而言地圖上每個角落他都不知看了多少次。
章越指着圖對官家道:“臣的意思,從熙州出兵攻下蘭州後,再從蘭州渡過黃河,取道西夏的卓囉軍監司莊浪河河谷北上攻打涼州,此乃漢武帝斷匈奴右臂之故事。”
“但取涼州,必先取湟州,若湟州不得,青唐,西夏隨時可以出兵截斷蘭州與涼州之聯繫。”
從地圖上朝北看去。
從湟州出發再往北就是西夏的統安城,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童貫逼迫劉法出兵,結果在統安城下大敗。
章越從熙河路攻夏取得就是這條路線。
官家熟視之後,他雖仍是主張正面進攻衡山,但也不反對章越從熙河路出一路奇兵攻下涼州,蘭州,完成斷西夏右臂的戰略規劃。
官家如熙寧三年的策略一般,橫山正面爲主,熙河路側面爲次。
官家道:“若一旦攻下涼州,則絕夏國的絲綢之路,這也是攻敵必救之策。”
章越道:“陛下,所以取湟州纔不容有失。臣以爲地方帥臣的意見至關重要,既是章楶上奏言不可出兵,若強迫他出兵攻打湟州,若是敗北,但泄了我軍在熙河的連勝之勢。”
“臣以爲陛下還是要聽帥臣之見!”
官家則道:“那也不能全聽啊,朕聽有人道,章楶在熙河練兵,專營兵爲將有之事,將國恩作爲己恩私相授受。”
章越心道,何人在背後暗箭傷人?
章越心底清楚,官家這是既用着你,也防着你的帝王心思。
章越憤慨道:“陛下,世上專有一等人,自己一生徒然,一事不成,但對他人卻專思詆譭之能事,還處處以忠君報國爲名。以臣看來這等實在是誤君誤民。”
章越說完一旁的元絳則反對道:“陛下,話不能這麼說,國家意在平賊,卻不是生賊。若是夏國這般不平,又生一賊如何是好?不可不防禍於未然啊!”
章越看了一眼元絳,此人總是在恰好的時刻扯自己後腿。
章越道:“陛下,疑人勿用,用人勿疑,若是如此,邊臣們都不要辦事了。陛下何必用章楶在熙河,換上那些老成持重之士不是更好?”
章越一語道穿官家急於對西夏有所建樹的心思。
官家心道,有李憲看着應是無事,日後章楶立了功再調走就是。
官家對章越道:“那麼以章卿之見當如何辦?”
元絳聞言心底一堵,官家再度在他與章越之間,選擇了支持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