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說的沒錯,天子就是天子,這一點無論何時都不會改變。
謝慎可以在規則之內推舉自己的人,但這個決定權還是在天子手中。
最麻煩的是,這個規則並不寫在大明律中,沒有明確的條文,完全看天子的心情。
饒是正德皇帝這種隨和的君王,心思也不是完全可以摸透的。
李東陽宦海沉浮多年,對這其中的道理早已是看的透徹,用人情練達來形容絲毫都不爲過。
廷推的結果謝慎很滿意,只要正德皇帝允准,王守仁便可以即刻奔赴松江府華亭縣上任。
謝慎堅信,只要有王守仁在,他的政治理念就能夠得到最好的貫徹。
如果在這個世上還有人一定不會負他,那這個人一定就是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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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二年七月,天子朱厚照允准廷推結果,命王守仁赴華亭縣赴任。
由於聖旨上有即刻啓程四字,王守仁也不敢耽擱,在吏部匆匆辦完手續後就啓程離京。
有京杭大運河的存在,從京師到松江還是很便捷的,前後半個月的工夫,王守仁便抵達松江府。
華亭縣是附郭縣,故而縣衙就設在府城之中。
這對於王守仁來說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要知道,有個頂頭上司在頭頂上壓着,很多事情都會掣肘。
還好他這個縣令有些特殊,在某種程度上是朝廷專爲推行新政而任命的。
雖然沒有王命旗牌護身,但多多少少有些底氣,不必完全看松江知府的臉色。
當然,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王守仁抵達松江府後,第一時間前往知府衙門拜見,也算是做足了禮數。
松江知府姓趙,名吉,字惠之,山東青州人也。
這位趙知府是弘治三年的進士,今年卻是他在松江府任期的第一年。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趙知府剛剛上任不久,自然還處於興奮期。
和許多同僚一樣,趙吉主抓的還是那麼幾方面。
稅賦、文教、獄訟。
後兩者還好說,這稅賦一條可是愁煞人也。
南直隸富庶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而松江府與蘇州府更是佔了整個南直隸稅賦的一半。
連小孩子都知道兩府的官紳富可敵國,趙知府自然也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想從他們身上抽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本地縉紳,多是有官府背景,只需要稍稍掛靠就可以免去稅賦。
起初趙吉還興致沖沖的命令府衙官吏清查田畝,打算清一清老賬,把前任留下的虧空補上。
可當吏員把所有在冊田畝清查一遍交到趙吉手上時,趙知府直接傻了。
與國朝定鼎之初相比,土地的歸屬已經發生了很大改變,近九成的土地都在本地官紳名下,只有極少數零散的土地歸屬於普通農戶。
趙吉思量再三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和這些官紳撕破臉皮。
畢竟鐵打的官紳流水的父母官。
三年任期之後,他便要再到京師述職,謀求新的出任地,和這松江府再無瓜葛,何苦在這件事情上和本地官紳鬧得個水火不容呢。
若是這些官紳聯合起來找起趙吉的麻煩,恐怕趙吉最後還可能灰頭土臉的離開松江府。
他自然不會傻到去做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事情,故而這農稅一事便放了下來。
至於商稅,就更是無從下手了。
太祖皇帝立國之初,就曾明確的規定了商稅是三十稅一,這一塊是定死的。
便是趙吉想要加稅,也沒有任何官方律法作爲憑證,實在是心虛。
農稅不能改,商稅不能動,趙吉能做的似乎只有混吃等死。
到任之初的激情漸漸退去,他已經想好了等到任期結束獲得一箇中等,或者中上的考評,平調別地了。
直到朝廷命王守仁赴任華亭縣推行新政的消息傳來,趙吉才重新燃起了激情。
他看重的不是王守仁這個人,而是天子的態度。
新政的內容早就謄抄在邸報上發往各地,趙吉也已經在第一時間看過。
老實講,趙吉很佩服小閣老推行的這個新政。不論從什麼角度看,這個新政都是言之有物,治病救人的。
可趙吉卻不太看好這個新政能夠成功。
因爲趙吉本身就是地主,他十分明白這些官紳地主的想法。
小閣老想在全國範圍內清查土地,其難度可想而知。
不過讓趙吉有些驚訝的是,小閣老的這個新政竟然得到了天子的支持。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還下令取松江府華亭縣做試點,這明擺着是要在全國推行啊。
在大明朝做官,風聞行事的本事一定要有,揣摩上意的本領也一定要強。
最關鍵的是,一定要懂得審時度勢。
即便這個新政最終會失敗,但眼下有天子的支持,就不能不給面子。
若是這點覺悟都沒有,活該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給人做小。
當然,如何和王守仁相處也是一個很讓趙吉糾結的事情。
若是沒有新政試點這層關係在,趙吉當然會擺出頂頭上司的架子,好好耍一耍威風。
可如今王守仁是奉君命而來,雖然並不是欽差,但也差不多了。
若是趙吉在這時候表現的太過強勢,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恐怕會生出很多事端。
與幕僚商議了一番,趙吉最終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與王守仁處好私人關係,在新政上則全權放權給這位縣令。
“下官新任華亭縣令王守仁拜見府尊。”
府衙後院內廳之中,王守仁衝趙吉拱手一禮,恭敬道。
不知從何時起,大明官員上下級相見時會行跪拜之禮。如此陋習非但沒有隨着時間流逝而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譬如知府、縣令見到巡撫,如果不跪拜相迎,就是對上司的不尊重。
但王守仁顯然沒有這個打算,對他來說,天地君親師,除此之外再無他需要跪拜之人。
對趙吉拱手行禮,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趙知府自然也沒有找王守仁麻煩的意思。他早已與幕僚商討好應對之策,對王守仁要重私誼。
“守仁也太多禮了。愚兄年長你幾歲,不如你便喊一聲惠之兄可好?”
趙吉捻了捻鬍鬚,微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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