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火燒滑臺

濟州多是漢人,平時被鮮卑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心裡早就憋着滿腔的怒氣,所以屈竑知道以他僅餘的一千兵力守不住碻磝,毫不猶豫的帶兵逃往位於碻磝以西的東平郡。

東平郡是個小郡,轄內只有範縣一個成規模的縣城,屈竑以爲他已經足夠的快,可沒想到葉珉曾經統領鎮海都,那屬於特種作戰範疇,最注重兵貴神速。留下齊嘯開倉放糧,收買民心,並把武庫的軍械鎧甲以及繳獲的馬匹歸攏收整,而他則率赤楓軍乘船而上,和屈竑前後腳到了範縣。

範縣只有常規的三百戍兵,城池不過一人高,怕是堅持不了半日就得失守,屈竑被尉遲鸇的戰死嚇破了膽,剛看到敵船上照耀的赤色楓葉形狀的旗幟,再次放棄範縣,退往鄰近相州境內的元城縣。

葉珉沒有追擊,他的任務不是消滅敵人和侵佔城池,而是保證東路黃河河道的暢通,以便青徐兩州的糧草可以不受影響的送往豫州和洛州前線。他在範縣駐紮修整一天,等齊珉處理完碻磝的手尾趕到,兩軍分成前後隊,浩浩蕩蕩的進攻滑臺。

滑臺位於黃河南岸,地當衝要,是南下北上的交通樞紐,臨河築城,內外三重,高峻險固,最近的城牆距離黃河僅僅二十步。千百年來,這裡發生過無數次至關重要的戰鬥,比如官渡之戰,曹操和袁紹就曾在這裡大打出手,最後施計由關羽斬顏良而結束。

眼看滑臺在望,齊嘯召葉珉問策。兩軍的協調問題,出發前徐佑有過交代,以齊嘯爲主,但要他聽取葉珉的意見,不可獨斷。這是因爲葉珉崛起太速,威望尚不能服衆,所以需要齊嘯扶持着帶一帶。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等西征事畢,葉珉肯定要獨當一面,到時候除了徐佑,再無人有資格節制他了。

葉珉道:“滑臺地處平川,雖無險可守,可它與別處城池不同,裡外三重,高低層疊,縱橫交錯,就算有雷霆砲破開外城,我軍能夠強攻入內,若敵軍負隅頑抗,那麼付出的傷亡必然很大,不如先三面圍城,再謀良策。”

攻城從來都是下下策,葉珉這是效仿弈棋,先圍城落子,試探敵人的應對,從中觀察對方的戰意和決心,然後再隨機應變。

“滑臺是豫州刺史穆梵重點防守的要津,根據探報,駐紮了豫州鎮戍兵三千精銳,糧草充足,食用數月無虞。單單圍城的話,恐難以奏效。”齊嘯臉色沉重,道:“大將軍命我們四月初九之前,必須抵達滎陽,若無法儘快攻克滑臺,這延誤軍機之罪……”

此言一出,鬥艦的主艙室內鴉雀無聲。翠典是人人都背熟了的,徐佑治軍沒有情面,賞功罰罪,只按軍法從事,若四月初九無法按時趕到滎陽,王士弼的監察司可不是用來哄小兒說笑的。

“軍帥,明日一早,我願率千餘敢死之士攻城,如若不克,提頭來見!”說話的是翠羽軍校尉司馬憐之,他家祖上原是河內郡司馬氏的偏支,後來衣冠南渡,家道中落,到了他這輩已淪落爲寒門。少自好學,弓馬嫺熟,稱得上文武雙全,加入翠羽軍之後突出,被齊嘯看重,於第四期進虎鈐堂學習,逐漸拔擢爲一部校尉。

齊嘯當然不會讓愛將這樣去送死,道:“憐之忠勇可嘉,一旦時機成熟,定命你爲先鋒,只不過現在不能着急,越是緊迫,越是要謀定後動。”

齊嘯的厲害之處在於審時度勢,絕不蠻幹,若非如此,又怎能盤踞十萬大山多年,把長生盜從無到有,發展的好生興旺?最後商議的結果,還是按葉珉的意思,先把滑臺圍攏的水泄不通,再籌謀後算。

兩軍於下游三裡的渡口登陸後安營紮寨,取圍三闕一之法,以戰船在城北河道上游弋,封死北門,以翠羽軍封死東面,以赤楓軍封死南面,放開西面來瓦解敵軍的頑死抵抗之心。

是夜,下弦月發散着朦朧的光,葉珉帶着三十多個親衛繞南城巡視,想查看對方的防禦有沒有薄弱點,突然南門大開,兩百多精騎人銜枚馬摘鈴,直衝葉珉而來。

親衛隊長魏虎斑耳目聰明,先聽到馬蹄聲,立刻護衛着葉珉撤入大營。留下斷後的二十五個親衛皆是從鎮海都調過來聽用的驍勇之徒,人人悍不畏死,先豎起盾牌結陣,以弩機射殺三十多個魏兵,再仗着新式山文甲的堅固,不懼短弓散射,挺起楓槍和銳刀拼死周旋,拖延時間,最後全部壯烈在馬刀之下,可也換了敵人將近八十餘條性命。

以步兵對騎兵,一比三的交換比,這在以往的野戰里根本不可想象。所以說騎兵並非不可戰勝,只要裝備領先,訓練嚴苛,戰術配合嫺熟,狹路相逢勇者勝,又何懼之有?

尚未開戰,差點折損一軍之主,直接威脅到東路軍的戰事大局。齊嘯因此怒不可遏,準備嚴懲赤楓軍的軍副董大海,治他沒有規勸軍主以身犯險之罪,但是被葉珉保了,甘願自請處分。

赤楓軍的監軍樑孝德對齊嘯不卑不亢的道:“軍帥,此事該如何處置,你無權干預!監察司會進行全面調查,形成結論後上報監察使裁決,再由監察使通報回饋軍帥,程序如此,請軍帥不要讓我爲難。”

齊嘯身爲兗州刺史,正四品的將軍,又是徐佑嫡系裡的嫡系,可也不敢越界挑戰監察司的權威,道:“是我的錯,不該干預貴司執法。不過,葉軍主也是爲了勘察敵情,這纔不顧自身安危,違犯了行軍條例,尚屬情有可原。我的這個意見請貴司加進去上報,若有需要,我可簽名畫押……”

樑孝德道:“好,軍帥的這番話,我會報給監察使……畢竟上至軍主,下至兵卒,聆聽每個人的意見是監察司的職責所在。”

齊嘯聞言點了點頭,監察司的公正毋庸置疑,他轉向葉珉,略顯憂慮,道:“索虜如此猖狂,竟然在重圍之中,敢於出城攻擊,這是向我們表明不惜血戰到底的決心,再想以最小的代價逼迫他們棄城逃跑或者投降怕是不可能了。我建議,明日拂曉發起總攻,不計傷亡,務必在三日內,結束此次戰鬥!”

“不必了!”葉珉凝神眺望遠處的滑臺城,道:“我已有破敵之計!”

滑臺的城池建造的比較有特色,但更有特色的是城內的建築,當地原住民的習慣多是茅屋,而鮮卑人又多住氈帳,密密麻麻的鱗次櫛比,秘府的情報裡曾捎帶着提過隻言片語,在厚達數十頁的卷宗裡如灰塵之於大海,很容易被忽略,但葉珉卻牢牢的記在心裡——這是成爲名將的要素之一,不放過任何細節。

楚軍連夜在東、南兩個方向壘起比城牆還高的斜土堆,十架巢車成扇形分佈左右,可以把城內佈局盡收眼底,將近五十具雷霆砲交錯放置在後方的平地上,刀槍林立的軍伍擺好了陣勢,飄揚的旗幟遮天蔽日,縱橫奔馳的傳令兵準確的把命令傳達到各個作戰單位,監察司的人握緊銳刀,緊跟在隊伍的左側,他們既要作戰殺敵,也要時刻關注管轄範圍內的每個人的戰功,並在必要時行使督戰權。

等到凌晨時分,濃郁如墨汁的夜色被東方初明的那縷貫穿了天際的光撕開了小小的口子,滑臺城慢慢的露出完整的輪廓,突然中軍擂鼓,聲震四方,登上土堆的數千名弓箭手隨着巢車上的斥候揮動的旗語,萬餘支火箭先後離弦而起,飛昇到三十多米的高空,然後以更加凌厲的速度往城池內墜落。

灌注了胡麻油的易燃物碰到城內的茅屋和氈帳,幾乎瞬間,火勢吞沒了整條街道,然後如同脫繮的野馬,瘋狂的蔓延到周邊各地。同時,雷霆砲在轟鳴聲中準確無誤的砸向了城牆和牆頭,防守的魏軍來不及躲避,被巨大的石砲犁過,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很多人尚未感覺到疼痛,就被碾壓成了肉泥。

在堅持了三波打擊之後,外城牆轟然倒塌,若是以往,守軍並不驚慌,可以從容撤退到第二道城牆裡去,重新構建防線。可現在城內火光漫天,濃煙遮蓋了視線,成千上萬的老百姓衝上了街頭,開始往西城門涌去,各部之間的配合和調派也成了難題,當司馬憐之率領死士穿過倒塌的城牆的缺口,把錚亮的刀鋒插入敵人的後心和胸膛,這些並不善於守城的鮮卑人徹底崩潰了。

潰敗的軍隊還比不過生死邊緣掙扎的平民,當數百魏軍騎着馬揮着刀,想要在擁堵的人羣裡殺出血路,卻被憤怒的漢人們用竹竿用鉤鐮用斧頭和農鋤紛紛打落下馬,有人縱身撲過去,張口撕咬着鮮卑人的耳朵,甚至和着鮮血把咬掉的肉吞入腹中,而那些僥倖衝出西門的騎兵,迎接他們的是久候多時的赤楓軍一部,又是蝗蟲般的弩箭雨,宣泄着讓人絕望的死亡氣息。

……

戰鬥持續到了午後,滑守軍自戍主以下,死傷殆盡,只逃走了百餘騎,整座城池被大火焚燬,變成了人間地獄。葉珉入城後臉色沉重,他其實早盤算過多種攻克滑臺的計劃,火攻放在最後,或者說火攻原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因爲豫州故土是孕育華夏文明的聖地,被胡人侵佔之後,千年衣冠零落成泥,任由奴役和踐踏,可這些跟城裡的漢人們無關。火攻固然可以輕易的破城,但城中的百姓將不可避免的遭遇滅頂之災。殺戮太過,有傷天和,也不利於徐佑戰前制定的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既定戰略,然而昨夜巡視時被魏軍精騎大膽的出城突襲,讓葉珉意識到魏軍堅守孤城的強大意志,若是再猶豫和婦人之仁,別說己方要死多少人,誤了徐佑的大略,那纔是遺禍無窮,遠遠不是滑臺一縣的百姓死活所能夠比擬的。

所以,他最後還是選擇了火攻,結局如同所料,不費吹灰之力攻克了滑臺,然而看着眼前的血淋淋的景象,又豈能無動於衷?

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許,這是所有將軍的宿命!

東路進展順利,左彣的中路也不負所望,用三弓牀弩發射百餘支踏橛箭插入城牆,在東西兩側堆土用弓弩壓制住牆頭守軍,飛橋、雲梯、望樓車、轒讟車、臨衝車依次登場,明敬率部先登,血戰兩日夜,攻克豫州的南部重鎮許昌。

許昌是從潁川郡進入洛陽的必經之地,西控汝洛,東引淮泗,舟車輻集,轉輸易通,拿下許昌,豫州、雍州乃至揚州、江州的各種資源都可較快的運到這裡,作爲前方大軍的後勤補給點,配合青徐的黃河水道,至少可以支撐起八個月的戰事。

打仗,永遠打的是後勤!

徐佑不會重複桓溫伐關中,因糧不足而功虧一簣的教訓,糧道必須自河運,而不是翻越秦嶺那茫茫無邊的山嶺。

留下兩千人固守許昌,左彣徹夜行軍,出其不意的包圍了滎陽。不料滎陽守軍五千人依洛州刺史賀文虎的命令提前收割完周邊糧田後,挾持百姓後撤進入虎牢關內,然後和虎牢守軍一道,準備據險以守。

左彣遂屯軍滎陽修整,加固城防,趕造攻城器械,並加派斥候探查周邊地理環境,以待徐佑的主力中軍前來會合。

於此同時,西路的檀孝祖也攻下陽城,陽城有洛陽八關之一的轘轅關,道路險隘,有彎道十二,迴環盤旋,將去復還。澹臺鬥星率部強突而破,死傷了千餘人,也是截止目前西征諸軍裡傷亡最大的一次戰役。

克陽城後,荊州軍繼續北上攻佔新城、臨汝,沿伊水抵達伊闕關。伊闕位於洛陽之南,龍門山和香山夾道而成闕口,伊水中分而過,春秋戰國以來就是要塞之一。此地地形奇特且險要,南北兩端地形開闊如平原,可供數萬大軍展開對陣,可兩山之間極其狹窄,又被伊水橫隔,長達六裡的甬道易守難攻,又被稱爲“天闕”!

澹臺鬥星因轘轅關傷亡慘重,急於爭功來補過,在大帳軍議時進言道:“軍帥,今朝廷四路攻打洛陽,齊嘯、葉珉部尚在滑臺,鞭長莫及;左彣、山宗部已到滎陽,卻沒有再接再厲攻克虎牢,而是坐等大將軍的中軍,這豈不是貽誤戰機?唯有我部進展最速,伊闕在望,只要攻破此關,洛陽失了屏障,旦夕可下!”

檀孝祖無可無不可,望着薛玄莫,笑道:“彥章以爲如何?”

薛玄莫,字彥章,聞言沉思片刻,道:“以我荊州軍的戰力,想要破伊闕關不難,但要克洛陽……軍帥,洛州刺史賀文虎是鮮卑八姓子弟,也是打仗打老的善戰之輩,有他在,恐怕不是易事。”

澹臺鬥星脾氣焦躁,道:“怕他耶耶個卵!打了伊闕,賀文虎就是沒有了爪牙的病貓,洛陽城堅不假,可再堅再固,又能受得了雷霆砲射幾砲等大將軍到了,中軍十萬,左彣部還有四萬驍勇,下虎牢,克洛陽,還不是易如反掌?到了那時,咱們荊州軍可全成了陪太子讀書的擺設了!”

自有了雷霆砲,天下堅城不再被楚人放在眼裡,這是科技躍進帶來的底氣。檀孝祖再望向其他人,見大家躍躍欲試,顯然澹臺鬥星的話代表了大多數荊州將領的意見。

徐佑爲大將軍,衆人都是服膺的,大將軍府的軍令也向來無所偏頗,軍需補給從不會緊着嫡系的翠羽軍,而是荊州軍和梁州軍優先,這份氣度,任誰也挑不出一個不字。

可軍人提着腦袋打仗,爲的是戰功,是封賞,是身前榮耀,是身後美名,既然大將軍事先沒有吩咐荊州軍在伊闕關前待命,更沒有規定洛陽由誰來攻打,那麼真的破了關,再克洛陽城,西征首功是再也跑不掉了。

這是無比強烈的誘惑!

檀孝祖要統領荊州這羣虎狼,就不能違背大多數人的意志,何況從他而言,打仗立功,那是理所應當,沒有理由拒絕。

唯一可慮的是,打伊闕關,要死多少人?

(王玄謨攻滑臺,惦記着城裡的財物,不願火攻,導致圍城二百多天還沒打下來,最後被魏國援兵打的屁滾尿流,也算是戰爭史上的著名笑話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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