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詡與曹操相處多年,知道曹操每當拿起酒壺,並不是思念郭嘉,而是遇到了難以委決的事。
恰好,賈詡也猜到了,他語氣平靜的道:“曹公,兵貴神速,一旦錯過,這天降大功就是別人的。一旦有人先入洛陽,必將發號施令,有太后、皇后在手,到時,曹公是聽命還是不聽命?”
曹操喝着酒,感受着苦酒的滋味,心裡越發想念郭嘉。
郭嘉與賈詡不同,郭嘉會爲曹操顧慮全面,而不是簡單直接給出一個兩難選擇,讓曹操自己去選擇。
曹操放下酒壺,狹長雙眼閃動不休。
他不喜歡洛陽,那位陛下給他太多的陰影,他總覺得,洛陽城彷彿一頭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怪獸,張大着嘴,靜靜等着他自投羅網。
但他又無法與賈詡徹底交心,有些事情說不出口。
賈詡沒有繼續勸說,目光不經意掃過曹操手裡的酒壺。
他與曹操相交,更多是處於‘君子之交’的狀態,縱然涉及一些隱秘,可真正的密事,兩人從不交底。
“我再想想。”
曹操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起身離開。
賈詡沒有催促,站起來,送曹操到門口。
曹操這個人,他已經瞭解,有着衆多常人擁有的毛病,如好色,如衝動,如霸道,如固執己見。同樣的,他也有常人不具備的特質,如堅定,如剋制,如謙遜,如從善如流。
他心裡已料定,曹操在權衡利弊之後,會發兵前往洛陽。
縱觀眼下局勢,除了兗州黃忠以及在禁軍大營的皇甫堅壽與趙雲,沒人能與曹操搶奪這不世之功。
但黃忠已經在孟津,而趙雲,皇甫堅壽想要入洛陽,孟津是必經之路!
現在的曹操,已立於不敗之地,拖延一兩日也無不可。
劉紹身心俱疲,正在睡覺,荀攸,黃忠被曹昂等人帶着巡視孟津關。
孟津等‘都邑八關’,起初是何進爲了防備黃巾軍進入洛陽設置,後來皇甫嵩接任大司馬,重新調整了八關,而後是曹操也對八關進行了整肅。
荀攸來孟津不是一次兩次,看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然有了雄關模樣的孟津,尤其是佇立在城頭,明顯是百戰老兵的精銳兵卒,神情漠然,心裡的不安卻如潮涌般,起伏如滔。
曹操神不知鬼不覺的在孟津佈置了這麼多兵馬,意圖爲何?
‘文若有沒有給劉備發信,命他率兵北上?’
荀攸站在城頭,眺望着豫州方向。
孟津擋住了兗州以及禁軍大營,北方是幽州的曹仁,西方是漢中的夏侯惇,這些都是曹操的人。
能夠順利進入洛陽的,唯有豫州將軍劉備。
他要是第一時間得到命令,率兵從轘轅關進入洛陽,或許能快曹操一步。
只不過,荀彧是丞相,無權調動劉備,反倒是曹操是大司馬,手握調兵之權。
“荀公,請。”
曹洪從容不迫,在荀攸邊上道。
荀攸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黃忠一路跟在荀攸邊上,觀察着曹軍,心裡與他訓練多年的兵馬相比較。
這麼多年來,曹操身經百戰,而黃忠,只是少量參與,多是打輔助的角色,真正的大戰,幾乎從未親自上場。
他心裡有些擔心,真如荀攸所言,曹操心存不軌,他未必是曹操的對手。
黃忠回望關內,目光如鐵。
無論如何,他都要護送太子殿下安全回京!
第二天一早,荀攸迫不及待的來到曹操的值房,直截了當的道:“大司馬,何日發兵洛陽?”
曹操正在翻閱公文,頭也不擡的道:“荀僕射,太子殿下還在昏睡。”
荀攸見他這種反應,心知不能強迫,壓着心裡的惱怒,坐到曹操下首,道:“太子累極,最多下午就會醒,我想知道,大司馬何日發兵收復洛陽?”
曹操將身前的一堆公文拿起來,遞給荀攸,道:“荀公且看完再說。”
荀攸無表情淡淡接過來,翻開看去,頓時強忍着心中不安,保持神色不變。
前面幾封洛陽城裡發出的求救信,從朝廷官吏到各士族,無不是名望之輩。
而後是各地官員發向洛陽,被迫轉到孟津的,全部是告急的求援信。
隨着劉辯遇刺身亡、羽林軍叛亂的消息傳出,各地叛亂陡然更加熾烈,各州郡縣的主官以及守將,面臨巨大壓力,紛紛四處求援。
尤其是兗州、冀州最多,瀕臨洛陽附近,威脅其他入洛陽的關口。
荀攸看着這些求援信,神情逐漸堅定,道:“這些都是疥癬之疾,無關痛癢,大司馬還是應當儘快發兵,克復洛陽爲上。”
“荀僕射,”曹操姿態從容,道:“一旦我發兵進入洛陽,八關頓危,屆時,即便我克復洛陽,面臨的依舊是被圍攻的境地,以洛陽城池,加上我們的兩三萬兵馬,你以爲能守多久?”
在不斷的稱呼變幻中,預示着兩人不斷複雜的態度。
荀攸聞言,心中驟緊,道:“大司馬是何意?”
曹操沉色道:“我之意,暫且不動,等禁軍大營的兵馬趕過來,分做兩路,一路洛陽,一路小平津等諸關,既要克復洛陽,也要守住我大漢的江山社稷!”
荀攸心中清楚,曹操另有盤算,沒有強行反駁,故作沉吟的道:“那,大司馬留在孟津,由黃忠率兵趕赴洛陽如何?”
曹操道:“我不反對,不過,黃忠一旦落敗,後果,荀公可想清楚?”
荀攸神情微變,繼而再次認真思索。
黃忠如果敗了,那對大漢朝廷來說,將是重擊!將會重挫大漢上下,尤其是那些心向大漢,還在勤王路上的各路人馬。
此消彼長,叛軍的氣焰將猛烈高漲!
這是一個足以覆滅大漢江山的極其恐怖的後果!
曹操看着荀攸的表情,又拿出一封信,道:“這是丞相的密信,荀公且看。”
荀攸一怔,荀彧的信?
他接過來打開,不由得擰眉,越發苦思。
這確實是荀彧的信,荀彧的字跡荀攸非常清楚。
荀彧的信裡,告訴曹操,羽林軍內亂,禁軍守住了皇宮,務求曹操整頓兵馬,一舉平滅叛軍,護送太子殿下安穩到京。
荀彧話裡的意思很簡單,皇宮安穩,曹操不用激進,慢慢圖謀即可。
荀攸眉頭擰的生疼,心裡有種無比古怪的感覺。
他不懷疑這封信的真假,而是認爲,這封信潛藏着某種十分怪異,不尋常的味道。
以他對荀彧的瞭解,這封信,彷彿,好像,似乎,有着某種暗示。
暗示什麼?
曹操不用回洛陽嗎?太子殿下在曹操手裡,反而暗示曹操不急着護送太子回洛陽?
是洛陽有什麼其他的變故,還是在對曹操進行試探?
這種時候,對曹操試探有什麼用嗎?他手裡有權有兵還有太子,誰人能制衡他?
如果說,這種試探是徒勞,那是洛陽城裡有了變故,這個變故,是可以制衡曹操的!
什麼樣的變故,能夠制衡現在的曹操?
荀攸苦思冥想,還是猜不透荀彧這封信裡潛藏的意思,但他卻突然安心了。
既然荀彧有了制衡曹操的手段,暗示曹操不急着克復洛陽,那他就沒有必要多慮。
“我不同意!”
荀攸滿臉怒色又強忍不發,道:“一旦叛軍扶持陳留王登基,必將天下大亂!大司馬,一定要儘快克復洛陽,不能耽擱!”
曹操狹長雙眼眯起,注視着荀攸的每一個表情,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麼,道:“本公再想一想。”
荀攸神情鄭重,沉聲道:“曹公,軍機瞬息萬變,絕不可耽擱,還請曹公早做決斷!”
曹操彷彿也猶豫了起來,道:“我與衆將再做商議。”
荀攸同樣在觀察着曹操,心裡微沉。
這個人城府太深,荀攸根本無從判斷他到底在想什麼!
不過,做戲做全套,荀攸沉聲道:“若是太子殿下下令,大司馬是遵從還是不遵從?”
曹操神色如常,道:“太子殿下尚幼,他的命令,是不是就是荀僕射的命令?”
荀攸臉色有那麼一絲的難看,怒聲道:“大司馬,莫要忘了先帝之恩!若非先帝屢次不顧朝野的反對,強行庇護於你,大司馬哪裡有今天!深受如此浩蕩天恩,大司馬難道不該思報嗎!?”
“太子尚未登基,何來先帝一說?”
曹操從容自若,道:“荀僕射,還請慎言!”
“你!”
荀攸被他氣的臉色鐵青,猛的起身,一甩手大步離去。
曹操並沒有在意,而是拿回荀彧的信,再次認真,一個字一個字的觀瞧。
荀攸能看出問題,曹操也能。
“是故佈疑陣嗎?”
曹操神情漠然,輕聲自語。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潁川黨’對他百般提防,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尤其是到了這種時候,他有了舉足輕重,決定大漢國祚的能力!
‘潁川黨’對他的忌憚是前所未有的,想要控制他的心,也會是前所未有!
荀彧是一個不能被低估的人,他這封信,是故佈疑陣,還是故意引誘?
曹操心裡無法判定,越看心裡越是煩躁,雙眼閃動着厲色,臉色變得兇狠暴戾。
“曹公。”
突然間,一道聲音在側門響起。
曹操瞬間恢復如初,微笑着轉頭看向喬裝打扮而來的賈詡,道:“先生來了,坐。”
雖然曹操臉色變化極快,可還是被賈詡盡收眼底。
賈詡不動聲色的進來,在原本荀彧的位置上坐下,道:“曹公,試探出些什麼沒有?”
曹操搖頭,道:“荀公達非常人,真真假假,我實難判斷。我現在有些後悔將這封信給他,或許,他能從瞧出一些端倪來。”
賈詡神情平靜,目光在這些信上。
這些信有真有假,但真的那部分,是否會影響曹操的判斷,阻止他向洛陽?
曹操有着強烈的躲避洛陽的傾向,這種源自對那位已經被刺殺的年輕皇帝的畏懼。
曹操知道很多隱秘,這些隱秘,促使他更加小心謹慎,謹小慎微,甚至是如履薄冰。
賈詡並不知道所有的隱秘,對對於一個死人如此忌憚,這不應該是曹操的性格。
賈詡知道時間不能拖太久,必須儘早促使曹操下定決心,索性直接攤開,道:“曹公,還在擔心洛陽有陷阱?”
曹操知道賈詡要說什麼,伸手拿起酒壺,輕輕喝了一口,道:“有很多事情,我來不及與先生講。不過,先生一定要明白一點,多年前,陛下曾經大病一場,差點沒熬過來。自那以後,他就對身後事做足了安排。尤其是立了太子之後,不管是他自己,還是借我之手,都在力求一個‘萬全之策’。現在,陛下遇刺,這些後手還沒有顯現。”
賈詡還是選擇單刀直入,道:“曹公還是想等?將軍身經百戰,自然知曉戰機稍縱即逝。當年項羽與高祖約定,陷入咸陽者爲王。而今,我也要告訴曹公一句話,先入洛陽者爲王,後入者,爲臣爲寇!”
曹操神情不動,靜靜品味着嘴裡的酒。
這些,他早就想過了,想的很透徹。
但洛陽城,猶如一個巨大的夢魘,令他畏懼,不想面對。
至少現在,他想再等一等,再看一看,用時間來積累勇氣。
賈詡將曹操的心思看了個透徹,心裡想着,得劍走偏鋒,逼一逼曹操才行。
“大司馬在議事,不得進入!”突然間,門外親衛傳來聲音。
“我有急事,要立即見大司馬!”接着是曹洪急切的聲音。
賈詡見狀,起身從側門悄悄離開。
“進來吧。”賈詡一走,曹操就淡淡道。
曹洪急匆匆進來,沒有其他人,直接來到曹操身旁,在他耳邊低聲道:“將軍,我安排在牀底的人聽到了一則消息,皇城府給太子殿下發來密信,說是羽林軍正在準備撤走,要太子殿下火速回京。”
曹操神情微動,道:“張楊準備撤走?”
曹洪道:“是。我們的人發信來說,張楊是不得已才謀反,人心不齊,裡面很多人都想走,是張楊一直強壓,現在皇宮拿不下來,所以張楊也動搖了,正在準備撤離。”
曹操再次低頭看向身前的荀彧的這封信,信的內容,是皇宮無礙,要求曹操不急着回京。
皇城府又要太子儘速回京。
這是防止他進京嗎?
但曹操轉念就想道:‘是故意做給我看,誘我回京?’
兩種念頭在曹操心底此起彼伏,來來回回,無所定計。
半晌之後,曹操沉着臉,走出了門,望向洛陽城方向,狹長雙眼劇烈閃動,依舊在艱難掙扎。
曹洪等了半天,忍不住的道:“大司馬,兄弟們都在等。”
“等什麼?”曹操下意識的問道。
曹洪看着曹操的側臉,猶豫着道:“等着大司馬帶我們回洛陽。”